天授帝没那力气计较陈年旧事,问了崔院使几句,得知“我只想做雁奴”的确是九郎让三郎转告的,心里更是闷着一股气,吐不出也咽不下,问:“九郎的伤怎么样了?”
“殿下伤处颇多,腕部划伤致使失血,伤了元气。腹部虽未致外伤,但内腑受创有淤血,又在马背颠簸百里,劳累加上颠伤,如今四肢沉困不收,不能挪动,伴有恶寒发热……”被牟渔狂使了个眼色,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天授帝锤了两下自己的胸口,无法克制地开始抖手,连身体都在轻轻战栗。
牟渔担忧上前给他顺气。
天授帝推开:“无妨,”问崔院使,“九郎的身体底子,现在到底怎样,你对朕说实话。”
“殿下体弱气虚,血亏脉瘀,肺腑俱损,心肾不交,脾胃失和,阳气……”
天授帝怒声打断:“就没一句好听的?”
崔院使只道:“只能说,比之从前好了许多,若继续安养,性命暂时是无碍的。”
崔院使说得是事实,沐慈不仅是表面的伤,五脏六腑都有暗伤,已经落下病根。且沐慈这种还不能随便用药,身体是扛不住药性的。好在沐慈能坚持每日锻炼,恢复了一部分身体机能,人也年纪小,可以细心调理,能慢慢好转。
天授帝气闷:“依你看,九郎以后能调理的好?”
“能,但必须心平气静,勿大喜大怒,不劳累忧思,可活长久。”
“……多久?”
“五……十年?”
“五十年?”天授帝利眼一瞪,“你是不是在哄朕?”
崔忠年:“……”好吧,他刚刚是被惊吓,大喘气了。
以崔忠年的经验判断,沐慈这种症状若无奇迹,能活个五年到十年就蛮好了。
不过陛下,您老人家心里其实也清楚吧。
您自己造孽,毁掉了一个钟灵毓秀的孩子,能怪谁?
天授帝懂,可他没地儿后悔啊。他深呼吸几次才平复翻涌的心潮,把抖着的手藏起来说:“朕属意九郎继位……”
崔院使只打算明哲保身的,对皇帝选继承人不予置评,再说也没有他评论的余地啊。可听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替沐慈说话了:“陛下,那殿下能再活三年,也算侥幸。”
皇帝这职业,不是人人都能干得了的。
“你胡说什么?”天授帝暴怒。
崔忠年这人呢,性子软硬兼备,当他要躲起来,就能静下心躲了三十年,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但一旦对谁忠心,就有点迂。当年忠心于卫氏,就能一根筋迂到底,全家为此而死也从不摇摆。这也是天授帝能让他活着的主要原因……真正忠心的人嘛,都是很得上位者喜爱的。
现在崔忠年是专门照顾沐慈的,因被沐慈归为自己人护着,他便对沐慈很忠心,所以一到关键时刻,他就很能豁得出去,直白说出原因……
“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要花费更大的力气巩固地位,比正常继位多出太多工作量,迟早心力交瘁。普通人都顶不住,别说长乐王的身体并不健康,根本扛不下来。
“放肆!”天授帝震怒。
牟渔飞快上前劝:“父皇,保重龙体要紧。”
崔忠年缩缩脖子,再次五体投地了。
天授帝深呼吸顺气,他之所以发怒,就是因为他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明白有多么的难。如果多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够清除一切障碍,铺排好通天的大路,扶着九郎顺利往前走,必让他“名正言顺”,可惜……他对阿期的误解太深,浪费了整整十六年,他也毁掉了九郎的健康。
大殿里静了许久,天授帝才挥手让崔忠年出去,轻声问牟渔:“那小倔牛是真不肯?”
牟渔抿唇沉吟半晌,才道:“父皇,崔院使的顾虑有道理,阿弟身体还没调养好,确实有些勉强。不过……儿臣说句逾越的话,其实在哪个位置不要紧,只需要手中有足够实权,就谁也撼不动。至于将来……谁都说不准。”
实权!这才是重点!
天授帝觉得自己走了牛角尖,如今豁然开朗,的确,他是帝王,从小学习各种史册,知道历史上被架空,甚至被小太监弄死的皇帝有好多,关键还是实权掌控在手。
一想通,天授帝舒展了眉峰,胸中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舒服多了,道:“你说得有理,父皇知道该怎么做了。”才笑问,“九郎这两天,都是谁在照顾?”
“朝阳郡主和北海侯。”
“他们两个都是好的,回来朕嘉奖他们。”又问,“朕给九郎做的追星车弄好了吗?”
“工匠日夜赶制,已经得了。”
“好,若九郎好些了,就派追星车去,快点把九郎接回家。”他不想最后一眼看不到自己的宝贝幼子。
“是。”
“车里再铺得更软一点,路上慢慢走,别颠坏了九郎。把那一条官道全部铺平,立即加紧去办!”天授帝一时又开始担心儿子身体受不住颠簸,养的儿子这么多,才在九郎身上体会到为人父的纠结内心。
“是。”牟渔飞快去吩咐了。
天授帝把做内侍监领的一个叫金峰的四十多岁的内侍叫来,问:“楚王府选了地址吗?”
金峰犹豫了一下,才说:“皇城内所有空置府第,没有能达到亲王例的大小,需要一些时间,也不一定能办成。”
金峰性子耿直,说话不大讨喜,天授帝才更喜欢卫终的贴心,所以金峰虽是与卫易同期入宫的内监,能力也不差,却混成了卫终的下属。
金峰说的是实话。
大幸朝的拆迁很慢,哪怕一间民房呢,就是皇族征用也不能强制拆迁的,因为大幸朝十分尊重百姓私产,谋反判死也没有查抄家产这种说法。
动不动抄家,那是某些喜欢用刀剑到别人家抢劫的蛮族统治者带来的做法,从不是华夏五千年的文化精粹。
特别是皇城里,大多与沐家有亲的权贵,更不能强拆,所以在皇城兴建一座偌大的亲王府第,很麻烦。
“朝阳好像搬家了,搬到了哪儿?”天授帝心里有个主意。
金峰知道,说:“郡主和平南侯闹了一场,就搬了出来,携子入住开悟园,。”
“开悟园?”这地方耳熟。
金峰有准备,直接拿了皇城地图,指着定王府东侧一整片,说:“王爷疼闺女,就把东侧的小半王府都辟成了开悟园。”
“对,朕想起来了,开悟园,还是朕御笔提的匾额。”天授帝看到再东边,就是寿王府,心里难过了一会儿,然后又露出一个苦笑。
他问金峰:“朝阳在开悟园是常住?”
“看情况是,郡主把家当都搬回来了。”
“如此甚好。”天授帝指着寿王府,说,“不用新建府第了,就这里做楚王府。叫新郡王去别处住,他住本来也不合例。着工部和内务司好好拾掇拾掇,务必要用上好的材料,钱从朕的内库出。再去问问九郎要怎么弄,把王府建漂亮了,合九郎心意才好。”
朝阳就住九郎隔壁,她对九郎的好,天授帝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后有朝阳那只母老虎保护小九郎,他死了也能至少闭上一只眼睛了。
不过,九郎的安全不能只仰赖别人,九郎也不是那种得靠着别人才能立起来的弱者。
九郎是鹰,不,是真龙,只要给他一点风,就能扶摇直上九天。可惜九郎在冷宫长大,根基太浅,年纪又小,身体弱,也有点不愿意上位……
不想了,反正最后,九郎想要什么总会得到,自己这个当爹的,就只要把好东西都留给他,就成了。
天授帝用力揉一揉太阳穴,做个几个深呼吸,让室内浓重的龙涎香浸入肺部,醒一醒脑,很快他抛开已经没有意义的思绪,想着将来如果九郎羽翼丰满,想“飞上九天”也容易。
这个国家,其实更需要九郎这样的智慧引领,才能延续盛世,甚至让大幸更进一步。
其他的儿子……都太平庸了一点。
天授帝吩咐:“阿峰,去叫包开源,你们把朕的内库都搬了,运入楚王府。”
“陛下,这……”
“都是朕自己的家当,想给哪个儿子就给哪个,你们悄悄搬了去,除了大件的笨东西,一个银角子都别拉下。”
“……是!”
“另外,嵠丘也划归楚王名下。”天授帝说,看到牟渔回来,对他道,“陆吾在哪里,叫他过来。”
金峰动容,眼里透着震惊。
牟渔却稀松平常的样子,好似这很正常,金峰迅速收敛了失态,知道卫终、卫易倒霉,今天是他上位的唯一机会,便垂头恭顺听命。
牟渔又出去了,金峰也豁出去,找到了嵠丘连同上面修筑的一座美轮美奂的皇家行宫的地图给天授帝。
天授帝赞赏看金峰两眼,对他点头,吩咐拿出纸笔和空白圣旨。
天授帝努力定定手掌不要抖,挥笔亲自写下旨意,整个嵠丘的一大片区域就归了沐慈私人所有。不过原本嵠丘的行宫本也是天授帝给自己建造的私人行宫,赐给幼子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而真正的皇家大行宫,在天京城南下四百八十里的洛宁郡,建造在洛水边,称洛水行宫。
一般人俗称,嵠丘行宫为北宫、夏宫。洛水则为南宫、冬宫。
“嵠丘行宫改名逍遥宫,此地夏日凉爽,冬日又有温泉湖,四面环山温暖如春,适合九郎养身体。”
“是。”金峰点头。
“不管卫终怎么处置的卫易,逍遥宫的总管要换人了。阿峰,你去帮朕守着北宫如何?”天授帝以前挺信任金峰的,就是人年纪大了,喜欢听好话,渐渐亲近卫易和卫终,疏远了金峰。
“小人遵旨!”
金峰在宫里活这么久,其实知道嵠丘行宫的重要性,对天授帝来说,甚至超过了皇宫,一点没犹豫,便受宠若惊答应下来。
嵠丘行宫是天授帝花了三十年用心打造的,据说是一个人间天堂。
为什么用“据说”?因为这个行宫从不对外人开放,只有天授帝一个人过去住,特别是这几年他身体不太好,是一直住在嵠丘行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