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慈不剥夺别人说话的权力,但他自己无话可说,便很强硬地拒绝了谈话。
于是天京城里文臣越来越多人罢工,加入了静坐抗议的行列。连国子监的监生,太学里的学生都来了,他们不为自己将来科举封官,也为了读书人的风骨,并不甘“受辱”。
自古士农工商,读书人排第一,兵连号都排不上,忽然兵都能比士族更得赞誉,他们的确觉得自己受辱了。
一时间全国上下,甚至连山野村夫,贩夫走卒都会应景聊上几句,只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因大幸不因言罪人,德光帝不能以“莫谈国事”的理由封住悠悠众口,只好派内侍来劝这些抗议的读书人,别真逼死一两个就难以收场了。
王又伦最忧心“史笔如刀”,一天试图求见楚王好几次。
乐恕便问:“爷,王相公今天第五次求见了,还不见吗?”
意思是问火候还没到吗?
沐慈正悠然看一本古药谱,闻言头也没抬:“姨父今日轮休,倒是挺闲,让他回家多陪陪姨母。我知道姨父想说什么,但我不能见他。”
这是一种保护,免得旁人因他亲戚身份,便针对和孤立。
乐恕为人通透,自然也想到这层,就不再开口。
难得清闲几日,乐恕就有些灵感和逸致想写写画画。取了沐慈书房里被束之高阁的文房四宝,发现都是些御用的高级货,市面上难得一见,便有些踌躇。
沐慈便道:“我又不用,放着也是白放,你喜欢就用。”
乐恕便心情飞扬,只想扑过去亲沐慈一口。像好刀之于武人,好笔墨就最得文人欢心。他看看沐慈,心知这位爷根本不懂欣赏,便不辜负这些好东西,取了宣纸狼毫,研了一块松烟墨。乐恕还从没用过这些传说中用钱都买不到的好物,价钱倒在其次,关键是跟随了一个慷慨真善的好主人,心境安稳,诸事顺意,一时只觉得文思如泉,化作诗篇写了下来。
站一旁的和顺满目倾羡看着乐恕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因王府里给整户聘用的禁军孩子设了学堂,和顺年纪还小,便也被沐慈丢去上学,认了好些字,便逐字在认乐恕写的字。
乐恕看和顺神色认真,便问:“想学吗?”
和顺目中闪光,点头,又羞道:“小人怎好麻烦恕先生?”因是内侍,他总有些自伤身份。
“没事,之前我也是罪奴出身呢。”乐恕善解人意笑道,提起从前的不堪,他眉宇间暗藏的一丝阴霾全然散开,笑容灿烂,竟似散发神光,俊美无双,灵气斐然。
和顺看了乐恕,又看看沐慈,只觉得两人像是亲兄弟。若是让乐恕现在来假扮沐慈,怕是很能唬住人。
没多久,门房又回报说清河王世子沐蕴歌领着苏家幼子苏岷,王相公家长子王之宏求见,投了一张谢帖,感谢沐慈慷慨借出似锦园给他们举办诗会。
沐慈问乐恕:“我记得似锦园已经独立运营,他们是租的吧?”
乐恕虽武力值可以忽略不计,但文化功底强,过目不忘,虽没沐慈那么夸张,但他很用心,会有意去记许多沐慈可能用得上的信息。
沐慈问什么他都能答得上,便收了文房四宝,只笑道:“似锦园紧挨着王府,公爷(牟渔)怕府里安全出漏洞,没给外人承包,只由他和几位大将军一并出银子买了十年承包经营权,说是给娘子赚点脂粉钱,没娘子的就攒点老婆本。”
沐慈:“……”
“因那会儿您伤着,便没用这些小事扰您静养,后来事一忙许是忘记与您说了。”乐恕又有些脸红道,“我祖母听闻此事……她在出事前便很爱逛园子的,最爱似锦园精致,便把她的嫁妆变卖一部分,也投了一笔小钱进去。”
沐慈:“……这是准备给你攒钱娶媳妇?”
乐恕抿唇,莫名有些倔强,道:“我不娶妻的。”
“你还小呢,等几年也行。”沐慈并不赞同早婚,不纠缠私人话题,问,“那场诗会收了多少银子?”
“清河王世子的睢园诗会,那是大幸一等一的文会,借用似锦园哪能和他们谈银子?公爷不仅不收他们租钱,还送了新鲜瓜果。所以,名义上还是您借出了园子。”
乐恕是个读书人,说起睢园诗会便心驰神往,目放异彩,本来就优美的脸庞更似散发莹润光泽。
沐慈无奈道:“都免费了,你们能收回本钱吗?阿兄还好,他家底丰厚,没家累,脸皮还厚,大手大脚把钱花完了还能蹭我的。你祖母那边可不好交代,老太太能有多少嫁妆?”
乐恕没敢说他祖母当年十里红妆,可有钱了,当年他父祖被定罪,虽罚了银钱,但嫁妆是女方私产,并不在罚没之内。祖母又有许多朋友,便侥幸保住了。当然财不露白,乐恕也没到沐慈面前显摆的必要,便低调道:“祖母说赔了也没事,权当一乐,她就图可以随时去逛园子。”
“倒是个看得开的老太太,我挺喜欢她的,难怪能教出你来。”沐慈又问,“诗会何时举办的?”
沐慈一问,乐恕就明白了,笑得略有些不好意思:“九月二十八日。”
“哦……”
现在都十月十六了。沐慈便知清河王世子来道谢是幌子,还是为了英烈祠一事。
沐慈喜欢办实事,不爱与人虚以为蛇讲交情。乐恕知道沐慈性情,便有些着急。只因现在文人情绪激动,而清河王世子才华、声望都数一数二,算是文人代表来与沐慈谈话,若请见被拒,并不妥当,会激化矛盾。
可乐恕再不敢多嘴建议沐慈应该如何做。只因上回乐恕怂恿沐慈在泰和楼会晤常大学士,才给了忠义会机会在半路刺杀。为此乐恕虽没因保护不力被降罪,却因擅改楚王线路,增加危险系数而受了处罚。他自身也悔痛,便吸取教训谨守本分,不再逾越。
谁知,沐慈抽过一张纸写写画画,然后才吩咐:“请他们去平安殿。”
“啊?”乐恕张大嘴,这是……要见他们?
“是!”和顺应下,他脑子一根筋向来考虑不到其他问题,便从来不问问题,立即下去吩咐了。
沐慈要往外走,乐恕才回神,赶紧轻手轻脚给沐慈披上披风,嘴角却忍不住上翘。
“高兴了?”沐慈淡淡问他。
乐恕笑容温雅:“爷哪是心疼我,必是心中已有计较。”
“知道就好。”沐慈道,“以后你若有想法不必藏着憋着,只管说。你是王府侍郎,有查遗补缺,建言建议之权,至于是否采纳是我要衡量的。”
乐恕笑意扩大,也不推辞:“我明白了,爷……”一双漂亮的瑞凤眼温润看着沐慈,闪烁点点星光,满是倾慕崇敬。
沐慈只是淡然一笑,拍拍他的肩便走了出去。
……
楚王府占地光大,几乎可称是个小型行宫,第一大殿是紫微殿,用来举行重大宴会,接待皇帝、国宾。第二大殿为平安殿,用于一般宴会及接待贵客。
在平安殿接待沐蕴歌等人,是很合适的。
沐蕴歌与清河王并不太像,倒不是说相貌,而是指内蕴的气质。清河王更似返璞归真的美玉,锋芒内敛,因在外奔波风吹日晒,面容略显黧黑沧桑,却掩不住他浑身成熟、知性的高贵优雅。
沐蕴歌身量颀长,肤白俊美,优雅有风度,又是年少得志,才24岁便已名动天下,诗词曲赋样样精通,又是“睢园诗会”的领导人,从小所受赞誉极多,未遇波折。
因着清河王近年来在海外漂泊,吟风弄月的诗词少了,更多写些游记、风物志,便有言论称世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隐隐盖过了其父的风头。
沐慈眼光老辣,很容易就看出沐蕴歌虽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却是个目下无尘的高傲性子,眼底有一丝倨傲闪过。
这是生性骄傲,还是看不上他?
不过沐慈却不在意他人眼光,不动声色。
大家相互介绍……主要是王之宏作为表哥,介绍沐蕴歌和苏岷给沐慈认识。三人之中,只有沐蕴歌身后带着一个青衣书童,沐慈多瞧了那瘦小书童一眼,却见王之宏挪了脚步,挡住了那小书童。
沐慈也不在意,淡淡收回目光。
而沐蕴歌此刻却也在打量沐慈,第一眼只觉得这位传说中的楚王容颜绝丽到近乎凌厉,夺人呼吸。最特别是那一双黑如点墨的眼睛,有着看透世情的睿智深邃,又平静无波,不似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他进了屋子,由身后侍者伺候着脱了狐裘披风,便只穿着一身半旧的白色夹丝锦袍,身量瘦弱,面色苍白,不是长寿之兆。
沐蕴歌心中不得不赞一声人物精彩,可惜身体不好,又没甚学识,白费了上天给他的钟灵毓秀的形貌。
再看楚王身后的侍者,也只是个十六七的少年,眉目俊雅,精致如美玉,眉梢嘴角常含三分笑,让人如沐春风。动作温柔优雅,气质高贵飘逸……若不是沐蕴歌早知道他是楚王身边名唤乐恕的侍者,只怕会猜他是哪个世家公子。
这么精致的少年,竟只能做个侍者,不能不说也是暴殄天物。
……
沐慈是不愿意浪费时间在寒暄、言语交锋试探这类事情上的,所以沐慈让大家落座,自己坐主位,便开门见山:“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不必谢我,该谢护国公。”
沐蕴歌从善如流道谢。
“关于似锦园,此事我觉得应提前告知你。”沐慈递出手中的一张字纸,由乐恕恭敬接过,呈给沐蕴歌。
沐蕴歌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东西,认真细看,却是一堆表格数值。
沐慈道:“似锦园已经独立运营,这是不同区域租借的价目,你们作为第一批贵客,阿兄做主免费酬宾实乃应当。但偌大一个园子维护需要大量资金,长久免费无法持续,往后只能说声抱歉,必须收取一定费用。若你们还需租借,便给你们一个贵宾折扣。另外,折损花草损坏景致以十倍计价,其他细目若你需要,我会差人送到府上。”
沐蕴歌:“……”
他做了一辈子神童才子,风流名士,本打算用敏捷才思,人格魅力说服这个从冷宫出来没常识没文化的楚王的。还没发挥呢,便遇到这么直白用铜臭把他打败的人,一时间脸面涨得通红,好似他主持的最有名的诗会,竟白赖人家园子用似的。
莫名气势就矮了一截子。
沐蕴歌恼羞成怒,又因事情没办成只好强自按捺,脸色实在精彩。一旁苏岷和王之宏也没一个长袖善舞的,更是憋得脸上血红。
其实就连乐恕脸上的优雅笑容都有点裂,无语看着沐慈,实在想不到他竟用这方法给沐蕴歌一个下马威。
但乐恕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最明白读书人清高,自尊的个性,特别是沐蕴歌人称“白玉公子”,最是性情无暇,目下无尘,听不得银钱计较……他生怕谈崩了,这位世子一恼怒若拂袖离开,在外头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但人都擅长脑补,这对沐慈都是很不利的。
乐恕赶紧打圆场,蹲在沐慈身边,脑袋伏在沐慈膝上,抬头用温润目光凝视沐慈,欢喜道:“爷,您真好,知道我们投了钱进似锦园,这是心疼我们收不回本钱么?”
沐慈从善如流,拉着乐恕的手道:“是啊,想让你多赚点老婆本,将来若有好姑娘爱你,你是个男人,得给人家好的生活,不能亏了人家不是?”
乐恕只是笑,并不拆台说自己不娶妻。
沐慈坦然道:“小家大国,大国小家。大国再大,也是一个一个小家组成的。文人也是人,需要赡养父母,养育儿女,才能家事和谐。家家和谐,则国能昌盛。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现在读书人一谈到经济便似污了眼睛耳朵,非要视钱财如粪土,最好一家人喝西北风便是真才子,真名士,真风骨?沾了铜臭好似沾了牛粪,就写不出旷古烁今的好文章了?难道牛粪不能肥田,不能在上面开出最娇艳的花来?”
话糙理不糙,沐蕴歌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渐渐收起了恼怒鄙薄,沉下心,用心听沐慈说话。
因为他恰是这种听不得经济,闻不得铜臭的清高性子,因他在读书人中人气高,备受瞩目,这种“清高”的风气便无形中影响了许多读书人。
沐慈又道:“读书是为了养正气、明事理;读书也是为了懂经济、会民生,若只修得一肚子学问,写出锦绣文章,飘在云里,美则美矣,却半点不通庶务经济,连听一听都是污了眼目,将来若成父母官,如何让治下百姓过上好日子?用词遣句吗?若成了朝官大员,如何让国家的国库充盈,盛世繁荣?吟诗作对吗?”
沐蕴歌就听明白了,不得不承认楚王所说有道理,垂目细细思量。
古礼中君子六艺便有“数”,学来是丈量土地、算账收税,解决生活中需要计算的各种日常实际问题的。但他是富家子弟,从小没烦恼过银钱,又因商是贱业,他确实有些瞧不起市侩算计者,但凡与他交往,若涉及铜臭,便会受他冷眼。
他心底是有些瞧不上楚王的,只因楚王折腾过户部尚书卢定国,对银钱总是斤斤计较。
沐蕴歌心念电转,因是宗室中人,耳濡目染便知许多阴私诡计,明白这是他的弱点,且被人利用了。
想来护国公牟渔是清楚他的性子才让他白用似锦园,并不对他说似锦园已经独立运营,需要交纳租费。而他身旁人的也“投其所好”,或者说给他下套,有意无意把楚王描述成一个不学无术,不注重学问(打死不练毛笔字),只知道钻钱眼里的算计者,让他心有成见——与楚王的谈话自然不可能顺畅。
的确,楚王一开始便与他说似锦园租借价目,已经惹恼了他,如果他当时拂袖而去,而不是想着父亲千叮万嘱“与楚王相交一定要沉住气”,后果……
自然是读书人的沸腾爆发,而楚王绝对不会妥协……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一旁的苏岷深有感触,因他父亲便是死守读书人风骨,见不得铜臭的清高人,全家流放时那么苦,有人用银子求他的字画他却不肯卖,才让祖母、母亲,三个兄姐劳累饥辘而死,只剩下他一个孩子——他从小目睹惨剧,早对文人风骨有了怀疑。
王之宏家境也一般,陷入沉思;乐恕更是年幼为奴,备受磋磨,更有所收获。
众人各自细细品读沐慈的话,虽话中没什么华丽辞藻,可蕴含的道理的确需要读书人好好想一想。
沐慈道:“文人风骨,源于文化熏陶的高雅风度,在于坚定自身信仰,以天下为己任的胸襟与骨气。而不是流于形式,鄙薄铜臭,为标榜清廉高洁而忘记什么叫做脚踏实地,精明实干,将胸中所学用于惠及百姓,强盛国家。若能坚持这样的风骨,便是天天与铜臭打交道,又何惧会污了心中高洁?”
沐蕴歌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一言一行都被楚王看透,这是楚王在点醒他。他并非死不认错的顽固读书人,觉得楚王所言很有道理,振聋发聩,立即对着楚王一鞠到底:“先生一席话,某受教了。”
这世上,没几个人当得沐蕴歌一声“先生”,且沐慈并没有任何惊世文采,年纪又小。但三人行必有我师,沐慈有思想,有才能,又不拘形式,所作所为皆利国利民,才是真正有风骨。
沐蕴歌喊他一声“先生”很是真心。
沐慈面色如常,坦然受之,道:“既明白了,那咱们就来谈谈筹建英烈祠,定国祭日的事。”
沐蕴歌便收回了自己一肚子的道理,凝神细听。
沐慈道:“我只认为:‘文臣理政,武将掌兵,文不涉武,武不干政,就此两安。”
意思是建不建武祠,不干文人的事。
沐蕴歌:“……”他还以为楚王会有什么旷古烁今的传世言论,谁知竟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只觉得整个人被卡在半空,有点不知道该上还是该下。
难怪父王一再叮嘱,与楚王相交一定要沉住气。
沉住气!
沐蕴歌收敛一下表情,很委婉道:“因此事,已有上千读书人在楚王府门口静坐,群情激奋,先生打算如何处理?”
清河王辈分高,沐蕴歌其实算沐慈的叔辈,如今屈尊喊他“先生”,沐慈不是不讲理的,旁人给他尊重,他也必给人真诚。
沐慈便点头,十分真诚道:“知道。我还知道,我一个锦衣卫总教头便让他们上千人望而却步,不敢近前。”
沐蕴歌:“……”丢脸啊。
“当然,你们完全不必羞愧,这就是文武有别,临阵对敌本该由武将出马,若轮到文人去和敌人拼命,国家灭亡也不远了。”也只有沐慈敢说出这种灭不灭国的话来,不过却很有道理。
沐蕴歌觉得自己学了二十多年知识道理,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