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这一天,秋高气爽,阳光灿烂。北地难得有一个暖秋,参加比赛的队伍还有光着膀子的。
开赛仪式后,按流程进行比赛,前三天是淘汰赛,来自各地的四十八支队伍两两捉对,败者退出比赛,胜者晋级排位赛。
沐慈看了一会儿比赛,见身旁锦衣卫数量太多,把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挡在了外面,便默默离了场。
锦衣卫跟随移动。
沐慈才走了几步,手就被牟渔牵住了,怕草地不平整。沐慈从不拒绝好意,便由得他把自己当玻璃人儿照顾,看牟渔从怀里掏出那个梅容送的镶嵌宝石的单筒望远镜,沐慈便觉得心中一暖,笑着接过来:“咱们找个高处看比赛。”
牟渔便牵着他到旁边一处小山包上,很轻松架起沐慈,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沐慈拿望远镜,透过左三层右三层的观赛人群,只能看到比赛的一部分,便说:“报户部工部批准,在这地方盖一座专门的比赛场馆,把看台起得又高又大,至少能容纳五万人。”
沐慈并不担心大幸人做不成,古罗马都能建成角斗场,华夏民族只会更优秀,只是从未有过这种需求。
牟渔知道沐慈要促成全□□动,建个比赛馆是迟早的。身旁乐恕听得沐慈一开口便是五万,略有心惊,再看牟渔自然的神色,结合沐慈的眼界格局,便也不问,只记下这事。
沐慈晒着暖阳,听微风吹过草叶沙沙,远处比赛引起阵阵惊呼……他嘴角勾笑,却问牟渔:“沧羽他们还好么?”
“没什么损伤,夜里趁人不注意我找人替了他的。站几个白天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牟渔回答,抗议的人群注意力大部分在相貌特别的沧羽身上,后面锦衣卫换了形貌相似的便没人察觉。
沐慈自己懒得耍手段,却从不干涉牟渔的具体行事。也清楚牟渔这般机心弄诡,是为了塑造“锦衣卫都是铁打铜铸,不吃不喝亦不可战胜”的印象,让人对自己更忌惮几分,不敢妄动。
沐慈伸手摸牟渔的短发,再摸他的脸,表示自己感觉到了良苦用心。
牟渔忽然玩心大起,扭头轻轻去咬住沐慈的手指,抗议他“摸狗狗”一般的动作。沐慈眼睛依然用望远镜看比赛,却能凭感觉飞快缩手,继续去撩牟渔,牟渔又咬……沐慈的手指也长了眼,总能精确躲过……
两兄弟玩起了幼稚的“咬手指”游戏。
金山银山,皇帝宝座也换不来沐慈一个笑,这种单纯的乐趣倒让沐慈嘴角一直噙笑,让他看上去只是个漂亮无害的单纯少年。
斜阳暖融融地照过来,映出他们加长的灵动剪影。
……
沐慈玩累了昏昏欲睡,却不愿回家辜负这难得的秋日时光。牟渔用披风裹着他,寻了个平缓开阔的地方坐下,把沐慈抱在怀里。
沐慈脑袋枕着牟渔肩上,揪着一片草叶,忽然问:“往年这时候,北地该下雪了吧?”
牟渔看着沐慈玉白的手指,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没什么血色,精致却又脆弱,便走了一会儿神,半天才反应过来,“嗯?”却不知沐慈问了什么。
若说沐慈只在牟渔面前露出孩子气,牟渔也只在沐慈身边会放松到走神,任由思绪飘远,或是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
沐慈又问了一遍。
下雪?这双比白雪更剔透华美的手,却掌控无数人的前程生死,甚至一国的命脉……真是神奇。牟渔把沐慈的手抓过来把玩,想了一下才道:“应该下了。”
“现在,幽州、燕州、兖州下雪了吗?”沐慈问,这是大幸北部三州。
牟渔道:“这些天有那边的奏报,还没有下雪。”
“北戎和西凉呢?”
“也没有,更远处才下了一些……”说到这里,牟渔才意识到了这个大范围的天气异常,脸上放松的神色微凝,问沐慈,“你又想到了什么?”
“秋高气爽,让北境小心防火。”沐慈却说。
牟渔神色更凝重,放开沐慈的手道:“往年秋日,天干草枯,含山王都要派人在境外放几把火的,今年只怕会烧得更旺。”
沐慈又很随意在翻草叶,语气是惯常的平缓温和,却说着十分凶险的话:“告诉含山王,若不想明年北戎举国来犯,今年别再放火。”
“怕他作甚?”牟渔嘴上虽如此应,却还是知道把人逼上绝路必狗急跳墙,还是召了人过来吩咐。
沐慈又道:“让夜行卫把每个州郡每天的天气,冷热温度,风向风力,雨水降水量这些都独立建档。至于测量方法,我会告知并定下统一标准。”
“嗯。”牟渔几乎不问沐慈为什么。
沐慈低头,不时翻检枯黄草叶,看得仔细。
牟渔问:“草怎么了?”
“虫卵。”沐慈指着几处。
牟渔也揪了一把找虫卵:“怕有虫害?”
“嗯。”沐慈应。
“阿慈……临渊……让我过去……说说话啊。”有人在远处喊。
这声音耳熟呢,两人抬头,果然见到体型硕大的贤世子深一脚浅一脚靠近。牟渔挥手,锦衣卫便没阻止。
贤世子气喘吁吁过来,双手撑着膝盖,喘息道:“你们……跑这荒地……干……干嘛呢?让我好……找……”
“找我做什么?”沐慈问。
“也不是我找……是朝阳找你。”贤世子道,“她让我问问,你本定于……十月初一的开府饮宴,还办不办了?”
因沐慈王府里男人多,沐慈身边也都是年轻男子,朝阳一个出了嫁却离了丈夫单独居住开悟园别院的女子,时刻要注意避嫌,反而不能经常找沐慈。
沐慈一脸漠然:“麻烦,不办。”
牟渔却点头:“办的,十一月初一吧。”看着沐慈。
沐慈可有可无。
“那没几天了,”贤世子喘匀了气,站直身体道,“朝阳说你府里没女眷主持这事,且使女更少,看着很不像,便想帮你一帮。”
沐慈不管这个,抓着草叶在玩。
牟渔叮嘱一句:“草叶割手,小心些。”对贤世子点头,“那就劳烦郡主了,开府饮宴不好只请男人不邀女眷,阿弟没王妃,女眷没个身份相当的人接待的确不好。”
沐慈和朝阳姐弟相称,关系亲密,算是通家之好,请她接待女眷也不算失礼。
贤世子办完事也不走,和牟渔聊天。
沐慈并不是个好的聊天对象,对不感兴趣的琐事,总是用鼻音回答。牟渔也绝对不是个好聊天对象,贤世子在腿抽筋后觉得有些胃抽筋,看着牟渔冷硬的面部线条,怕自己消化不良,便随口寒暄几句,没绕弯子,直接问:“君家颁了圣旨,说文庙武祠一并筹建,你们知道了吧?”
“嗯,”牟渔高冷应道。
“听说文庙是清河王的建议,却不敢自专,入宫让陛下出了这个头,得了这份功劳。”贤世子道。
牟渔缄默,也低头翻草叶子。
贤世子抬手,用食指摩挲一下嘴唇,考虑一下还是问沐慈:“时间很凑巧,清河王世子从你这儿离开,清河王就入宫,就出了文庙一事……是你的主意吗,阿慈?”
沐慈才抬起眼皮,淡淡瞥一眼贤世子:“你只需要知道,这事和我没关系。”
贤世子:“……”
和沐慈从来不能愉快地聊天——贤世子早体味到这点,他再长袖善舞也有些难以继续,只好简单粗暴地直接问:“那筹建文庙,你不反对的?”
“那是文人自己的事。全国上下一万万读书人,朝堂上几十个能臣,九五尊位上还有我那三哥,都不是小孩子需要谁手把手教他们怎么做人做事。”沐慈道,“我用不着每件事都过问,每件事都控制在手。”
贤世子却是明白,建文庙,说到底还是沐慈计划之内。
贤世子作为一个智慧型的……不要笑,真的是智慧型的王府继承人,他立即想通了关节。
这个楚王看着年少,其实智计深沉,步步为营,走一步能看百步。
沐慈能想到建武祠,不可能想不到建文庙。
但是,和平年代武将难争大功,皇帝为巩固统治也会重文抑武,若提出修建一文一武两个祠堂,按官场潜规则——武将会被文臣打压,建文庙ok,应当的,文臣就可以稳稳当当拿多余精力拼死反对修建武祠。
结果也会有开悟园门口那场静坐抗议,引得读书人疯狂抵制,且还无法收场。
于是么,楚王只提建英烈祠,只字不提建文庙,自然让人误解楚王抑文重武,不愿修文庙。
文官还有个死德行——假清高。心里很想要,可憋死也绝不会以“同意建武祠可以,咱也建个文庙”这种利益交换条件来和楚王谈。
至少不会公开谈。
楚王的决心,让大家明白抵制武祠无望,正是矛盾最容易激化的时候,德光帝便说:大家别激动,咱也建文庙,文武相亲啊。
文臣自然会降低心理标准,君不见,如今文官都似捡了大便宜一样么?
文官就不没那个底气反对武祠了,不然惹恼了楚王,大家一拍两散。
好容易文臣有个文庙,若忽然没了,谁敢担得起这千古骂名?
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不能不说绝对是楚王精心布局,缜密运作的结果。且这场风波,看似大家都获了益,但楚王才是最大获益者。
建武祠,武人爱戴他;让德光帝提议建文庙,德光帝会感激死他;清河王一家也沾光,也得感激他。文臣和读书人么……了不起骂两声,不痛不痒的。等过段时间聪明点的人反应过来,对楚王也只有敬服了。
不动声色间,一切尽在掌控——这才是终极大boss的范儿啊。
贤世子钦佩之余,对这个谈笑间便翻云覆雨的病弱少年,更多了几分深深的忌惮。
……
贤世子不知道后世有一个词,叫搭配套餐、饥渴营销。作为玩转政商军界,传奇一般的阿慈,武祠文庙这么点小事,自然手到擒来。
当然,沐慈的目的,绝不只是为了建个英烈祠。
他有下一步的打算。
……
沐慈回楚王府,含山王那边就传回消息,说今年不会派人过去放火,但他不放,草原里也常有野火,只怕今年北戎西凉还是免不得要受几次大火煎熬。
沐慈把手中回报递给牟渔,便道:“没时间了,把将军们都叫过来,明天上午开一次军事会议,把军制改革提前。”
牟渔脸色微变,霜冷凝重:“明年真会有一场大战?”
他从不怀疑沐慈的推测,今年夏天沐慈能从几句天气推测出一场大洪灾。那么从一片草叶,一场天气就,当然也能预知一场大战。
只是牟渔没功夫赞美沐慈这种神乎其神的本领了。
局势危矣!
沐慈点头:“迟早一战。”
牟渔便知刻不容缓,因为十一年前四国入侵,虽先帝御驾亲征打退了,却也伤了元气,全国兵力十不存三,这些年战斗力也没恢复全盛。且这几年西河平原战马供应越来越差,若发生大战,必然加重西河平原负担,本就开始荒漠化的西河如何承受?
一旦战败,后果……
就算不败,也只可能惨胜,大幸的颓势就会显现,表面上的繁华盛世,无法持续多久。环饲的邻国就压不住了。
牟渔道:“这事要不要告知陛下?”
沐慈淡淡道:“告诉他干嘛?他本来夜里就不怎么能睡得踏实,再去吓唬他,他就不用睡了。他不小心英年早逝,下一个累死的还不是我?”
牟渔:“……”
终于知道这少年推辞帝位那一套一套说辞,归根结底,不过一个“懒”字。
……
沐慈最爱当甩手掌柜,除了看资料分析情报,很少有亲力亲为的事。美其名曰发挥下属主动性,实际还是在偷懒。
不过,有个爱偷懒的上司,更能培养出能力强的下属来。
因沐慈身体不太好,他身边的人都心疼,也不忍让他劳累。沐慈便优哉游哉看了一会儿闲书,练了一会儿功夫,还看乐恕赖着要跟乐守学武功。
乐守为人虽冷锐如锋,不爱说话,却明白他们几个赐姓家臣已经是一体的,不为让乐恕对敌,让他能自保也好,便耐心指点乐恕练武。
沐慈看了一会儿只说:“阿恕,你没功夫底子,抛开一切花架子,把最简单直接的劈砍刺削挑练好,临战中才最实用。”还亲自示范,指点一番。
这就是无招胜有招。
乐守也若有所得,便把自己的剑招化繁为简,让招式更快更直接省力……因此,他在剑道一途更进一步不提。
入夜,沐慈也该吃吃,该睡睡,没一点战争临近,国家危难的焦虑。一会儿便睡得香沉,可见这事,在他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牟渔整个下午搜集北戎相关信息,下发沐慈写的几个议题,一直忙到半夜。不放心去看看沐慈,就听着沐慈轻浅却规律的呼吸……
夜色宁静,只有秋虫的轻鸣,伴随那稳定沉缓的呼吸声……牟渔一颗不安的心慢慢竟然沉静下来——有沐慈在,必能安然度过。
牟渔放松下来,瞌睡席卷,也懒得回去,便打个哈欠直接躺沐慈身边,搂着他一块儿睡了。
沐慈香香软软,抱起来真的很舒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