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光帝本因自家九弟立下“军人誓约”,忠国忠君,永不内乱而真正放下心,晚上能睡个踏实觉了。再因与九弟同做银号生意,关系紧密,又得九弟喊了一声“三哥”,那颗心啊,真是比掉蜜罐里还甜。
谁知自己亲娘兜头浇了他一盆冷水。
德光帝却不能不管谢太妃,万一真病了呢?他赶往慈明殿看见宫人战战兢兢,太医愁眉苦脸,再见了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唇色苍白的亲娘,这才有些担心,赶紧问安。
谢太妃气若游丝:“三郎……你来了……母后还以为再……”
德光帝赶紧打断:“母妃千万别说丧气话,有太医在,会没事的。”
谢太妃伸手乱抓,德光帝赶紧握住她的手。
谢太妃唤儿子乳名:“大虎,母后若有……”
“母妃!”德光帝急唤。
一口一个“母妃”,这是死也不让她舒心啊,谢太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喘不上气。德光帝赶紧喊太医,起身……被谢太妃用力拉住。
德光帝只好给谢太妃抚胸顺气,心里急,又心疼,眼里闪动泪光。
谢太妃喘过气,见儿子还是在乎自己的,心气顺了些,情真意切道:“大虎,母后就担心你……和小虎,还有……阿薇被人……欺负……”
德光帝难受道:“母妃放宽心,您会没事的,二姐与五弟也会好好的。”
谢太妃道:“你啊,心太实,母妃其实最担心你啊。”
德光帝心知谢太妃担心什么,立即笑道:“母妃莫再误解九弟……”把沐慈最近行事说了一遍。
“我就知道你傻,被他唬住了。他这是藏奸呢,大奸似忠,藏得比别人都深。”谢太妃冷笑,“那些话是专门说给你听的,好降低你的防心,以便将来。不然他们私下的话怎么这么容易就传到你耳朵里?夜行卫可没有掌在你手中呢。”
德光帝想反驳,可话涌到嘴边,忽见谢太妃目光灼灼,哪里有一点虚弱?一瞬间只觉心中拔凉,无话可说。
谢太妃继续举证:“楚王当朝提出改制,目的是为了哄你拿出银钱增发军饷,侍卫六军得了你的好处感念的却是谁?还不是他!其他三军若不改制,怨恨的又是谁?恨的却是你!你这是出了钱还落不着好呢……好人都是他。”
德光帝:“……”
谢太妃目光锐利,问:“我听说他又以银号的名义,哄你的钱了?”
德光帝反驳:“不是,是我们一同筹建皇家银号……”
谢太妃冷笑一声:“看吧,他哄了国库又朝你的私库伸手……我就说当初他归还内库银钱就没安好心吧?内库按理都该是你的,他哪里有份?当初也不知怎么哄了先帝晕头……他怕吃独食被人戳脊梁骨,就送些不值钱的回来,还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穷,要仰赖他才能当这皇帝,养得起妻儿老小……世人都瞎眼,夸他友爱仁善,却不知他手腕高超,名利双收。他再私下里想方设法弄你的钱,嘴上说得好听,将来会把大头让给你,可都是没影儿的事……就只有你以为他对你最好!让你连亲娘,亲姐弟都疏远……”
德光帝:“……”
他有些震惊,刚与九弟谈的事情,谢太妃便知道得这般详细了?
……
谢太妃还在喋喋不休……
其实不仅谢太妃,天下人在听了楚王誓言,看楚王行事后也有与谢太妃一个想法的,毕竟谁不想要天下权柄呢?
即使楚王已经辞让过一次,但那是他根基未稳的暂时退让。
谢太妃见德光帝无言反驳,坐起身来抓着儿子,铿锵道:“大虎,你可不能给他哄了去啊,内库的银子就是扔在水里,也不能给他。”
德光帝真确认谢太妃并没有大碍了,心中被欺骗的感觉已经麻木,只剩寒凉。听谢太妃所言虽觉得不舒服,可真找不到什么话能反驳,一时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听见没有?”谢太妃摇晃德光帝,“你太老实,总被人唬住,母后就要帮你管着。母后身边王兴是个好的,让他帮你管内库去,免得你心软被人欺负。”
德光帝霍然站起身,面色沉沉看着谢太妃不说话。
谢太妃自觉失言,目光闪动,嗫嚅道:“母后也是为了你好。”
德光帝深呼吸几次,撸了一把脸,好歹让脸色和缓些,才沉着嗓子问:“母妃到底想让我怎样?”他看谢太妃张嘴,摆手打断,怆然道,“想让我和九弟对着干?”
“母……”
“母妃!自称还是注意些为好,朝中十几名御史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谢太妃抚胸,又似喘不上气。
这回德光帝却并不紧张,目露悲哀,惨然一笑:“我无兵无权,根基不稳,母妃想叫我拿什么和九弟对着干?您是帮我,还是害我?”
谢太妃移开视线,小声道:“母……母妃也没让你……”
“那是叫我阳奉阴违?还是当面好兄弟背后藏奸?”德光帝声声质问,“这和母妃声声讨伐的大奸似忠的伪君子有什么两样?”
谢太妃:“……”
德光帝自嘲摇头,后退两步,对谢太妃深深弯腰,行个大礼:“儿子求母亲了,我也这么大了,有些事会斟酌着办的。您操劳半生,如今身体欠佳,不如安心颐养,避免思虑伤身。前朝的事……您还是……”德光帝拼命压抑,才沙哑这嗓子,艰难道,“儿子……实在不忍您太费神……”
谢太妃十分吃惊,又被德光帝语声中浓浓的悲哀与无奈刺了一下,看德光帝整了整衣袖,便毫不留恋转身,抬步离开……
谢太妃情急之下,掀开被子追了过去,拉着德光帝的袖子:“大虎,儿子可是母亲身上掉下的心头肉,母亲可是一心为你好的啊……你怎么……”
德光帝轻柔却坚定把袖子从谢太妃手中抽出,语声温柔道:“母妃病了,要好好静养!”便无情对伺候的宫人道,“还不快点扶太妃躺下!若让太妃受了风加重病症,朕问你们死罪!”
德光帝威严日盛,宫人纷纷上前劝谢太妃。
德光帝又招了太医道:“好好给母妃诊治一番,三天两头的头晕不适,看样子得好好调理。不彻底看好,便是你们失职!”
一众太医赶紧伏跪下。
“来人!”德光帝语气沉冷,一字一字从齿缝里蹦出来:“太妃静养期间,未经朕宣召,谁也不能来打扰太妃,否则耽误了太妃养病,朕必不放过。”
说罢,拂袖而去。
不说谢太妃整个人傻了,其他人也受惊不小——温厚的德光帝一贯善忍,可忍耐永远是有个限度的,实在忍不住发了脾气,后果不堪设想。
……
谢太妃生病静养,不见外人。
沐慈从夜行卫渠道却最清楚事情真相,对牟渔道:“能把三哥惹恼也算一种本事了。”
牟渔拿着一盘红色的血玉珠,递给沐慈:“这是十多年前高蕃献上的血玉,色泽艳红如血,可惜十一年前犯边,先皇父禁了两国边贸,已经有许久不见血玉了。你看看色泽纯不纯?”又道,“太妃行事,都在你的算计当中,她果然沉不住气。不过我却不知她竟敢狮子大开口,直接索要宫中内库。”
沐慈淡淡道:“财帛动人心……耳根子总算能清静几天了。”
沐慈被沐惗拉去太和殿,便知午膳是绝对吃不到的,因为他要说的是筹建大幸皇家银号——这必须与皇帝合作的。在沐慈这里,合作绝没有凭身份拿干股这回事的,必得真金白银投入。
沐慈一早知道德光帝身边是个筛子,渗入沙子无数。作为掌控夜行卫的主人,沐慈甚至清楚每粒沙子的底细与实际的效忠者……但他说话却没有屏退宫人,不是他忘记,而是刻意为之。
因为筹建银号不是什么机密,更因为说动德光帝拿出几千万钱,不是小数目,必有人会沉不住气。
沐慈很不介意顺手让德光帝的“猪队友”刷存在感,只是没想到效果竟然这么好。
谢太妃那种段数的,还没入沐慈的眼,沐慈就不再挂心于她,只拿了珠子一粒一粒对着光看,发现血玉内里并非一片均匀,而是秘密分布许多犹如血管的艳红纹路,沐慈满意道:“这些玉很好,只是我用不了这么多。”
“用不了的送回府库封存就是了。”牟渔又问,“你要这些珠子干嘛?”
“做条手链,叫卫斐知教我刻玉,顺便给我弄一套好的刻刀来。”
牟渔知道沐慈不想躲解释,点头之后又问:“德光帝身边泄密的宫人要处理掉吗?”
“不用,三哥应该能自己找出是谁窥探前朝,私下对谢太妃传信。若找不到就是无能,该让他继续多吃些亏,才能便聪明点……”沐慈双指轻轻捻动一粒珠子试手感,又道,“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牟渔也不再挂心,问:“你很看好新帝?”
沐慈这样的“无情心狠”并非真的无情狠心,反是一种大爱。就好比孩子跌倒,父母袖手冷眼,让孩子自己爬起来……唯有这样,孩子才能学会自立自强。
“他已经是皇帝了。”沐慈放下珠子,这不再是看好不看好的问题,而是必须看好。
牟渔听得懂沐慈的意思,把心思回归正途,道:“陆吾领着2687人下山来了。”
“好,启动‘磨刀计划’!”沐慈道。
磨刀计划,就是改良过后适应冷兵器作战的实战模拟演练,用不致命的钝枪头,钝刀钝箭头等,模拟实际战争进行操演。因侍卫六军新兵多,较之其他军系最缺乏的就是实战,所以沐慈就让见惯鲜血,又被沐慈进一步提高战斗力的嵠丘军做教官,做磨刀石,磨练侍卫六军。
另有一层深意,就是确立嵠丘军所组建的军阀督战队的地位。真正见过血,当做死士般残酷训练的嵠丘军,是类似特种兵王的存在。别说钝枪头了,就是空手也能致人死地。当然实战演练中嵠丘军都不会下杀手,但那种痛……必会让人印象深刻。
如此一来,就会在侍卫六军中确立这些军法官“魔鬼教官”“冷血执法队”的赫赫威名。让侍卫六军一见他们,生不出反抗之心,只有服从。
因石秩充分领会到了自家小主人的意思,在尽量不弄死人的情况下,把侍卫六军给弄得鬼哭狼嚎。丢了脸的大将军,指挥使们便卯足了劲操练兵士,致使侍卫六军整个战斗力飞速提升。
其中,被重点照顾的是大将军何秋军名下,实际被监军沐若松带领的龙|骑军。开始只是因为沐若松被沐慈寄予厚望,所以石秩“磨”他们更用心几分。
后来却是因为龙|骑军被沐若松带得似一群嗷嗷叫的嗜血狼崽子,战斗力提升最快,后来很有几分看头,激起了石秩的兴趣。就像老师更喜欢给聪明、懂事、努力的得意弟子传道授业般,石秩也更愿意磨练龙|骑军,想看看这个被自家小主人看重的小青年,到底有多大的潜力。
……
谢太妃被儿子“软禁”,不仅永嘉和沐意都不能进宫,连谢贤妃给她请安也只被允许跪在殿外,不准两人见面。给她传递消息的宫人也被狠狠处置了,吓得其他人不敢妄动,谢太妃才意识到事情麻烦了。
儿子与她本来就不亲,如今渐行渐远……她也终于能体会到贤妃谢婉的忧虑,担心自己与德光帝最终离心离德。
这下她没病的,也真病了——心病!
两个皇子去看望祖母却是无碍的,沐祺与沐裕就每天过去请安,陪一陪谢太妃。
谢太妃对两个孙子极好,可架不住她现在“眼盲耳聋”,只好在说话之余旁敲侧击,问年纪半大不小的沐祺最近的形势。
沐祺为人虽和其父德光帝一般温厚稳重,谦和有礼,却比德光帝八九岁时更通透警醒,看似说了许多,可总结下来却没几个有用的信息,叫谢太妃都不能发作,只认为孩子是真不懂事,却不敢猜连自己的孙子都防备自己。
却是沐裕毫无机心,只问:“母妃为什么不带我们去舅公家玩了?”这个舅公家是指谢太妃的娘家青阳侯府,现在的青阳国公府。
沐祺下意识分析谢太妃脸色,暗中拉了一把弟弟。沐裕就知道这事不能提,便吐了吐舌头。
谢太妃唏嘘一叹:“你们父皇成了皇帝,母妃是后宫妃嫔,不能似在王府一般经常外出。便是想回家省亲,也是不成的。”
“我们也不能去玩了?”沐裕问。
谢太妃点头:“你们现在是皇子了,该当万民表率,言行举止被天下人瞩目,不能常把‘玩’挂在嘴边。且宫外情况复杂,你们身为皇子不能轻易出宫,容易发生危险。”
“哦……”沐裕闷闷的。
谢太妃目中流光一闪而逝,对沐祺道:“祺儿,你去帮祖母问一问太医的药何时进上,该到喝药时间了。”
沐祺只以为因祖母惹恼了父皇,太医便敢看人下碟怠慢,赶紧点头去了。
谢太妃却等他走得没影,才拉着沐裕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有意问:“裕儿,你不是不喜欢去舅公家玩吗?”
沐裕嘟着嘴:“是不……”却想到说实话可能会让祖母伤心,便委婉道,“都是女孩子,阿罗又老爱和大哥抢东西。”
阿罗是谢家正房唯一的儿子,谢家男丁不旺,前头生了六个女儿才让一个通房丫头生出个儿子,被谢家主母从小抱在膝下当嫡子养着。因儿子金贵,便有些骄纵。
谢太妃笑:“那是你小舅舅,辈分高,你们让着也应该。”
什么舅舅?哼!
沐裕是最看不惯那小胖欺负他大哥,他大哥又一贯容让。自己护着哥哥吧,又打不过那小胖子,便噘嘴不服气。不过他也不是第一次听这个道理,他大哥沐祺也常说的,便没有反驳。
谢太妃又问:“那裕儿怎么想着要去舅公家玩呢?”
沐裕两眼闪动光芒,充满兴趣,刚张嘴……又想到什么,闭上了。
谢太妃最清楚这个孩子的性子,想来是被老大叮嘱过不能乱说话,便哄到:“没关系,说给祖母听,不告诉你大哥。”
沐裕眼珠儿转了转,实在憋不住,眼睛滴溜溜在外头转一圈,没见到自家大哥,便小声道:“我昨天瞧见九王叔了……”
谢太妃眼睛一眯,继续诱哄:“哦,然后呢?”
“他漂亮极了……”沐裕一脸仰慕。
谢太妃眉峰微蹙——她好像还没见过沐慈的真容,之前天授帝把他保护得太好,她又在后宫,根本没机会见面。
谢太妃故意道:“漂亮就漂亮了,这世上漂亮的人多了,有什么特别的?”
沐裕又看一眼外头,才更小声凑到谢太妃耳边道:“九王叔和舅公家的四姨都像画上的仙女儿……祖母,仙女是不是都长得一样啊……哎呀,祖母……疼~”
谢太妃恍若未闻,紧紧抓着沐裕的手腕:“你说什么?谁和谁像?”
沐裕扭着手:“疼……祖母……您怎么啦?”
谢太妃才回神,把沐裕放开,锲而不舍追问:“你是说你九王叔和四姨长得像?”
沐裕捂着手,刚想张口,却是沐祺扬声道:“祖母,您的药来了!”沐裕便缩头缩脑,不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