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科举惯例,德光帝会在最高级别的庆元殿接见殿试前十名,以示恩荣。但还不能立即金殿唱名,因为这次召见前十名,俗称‘小传胪”,其实就是最后面试。
目的是为了观察前十的姿容风仪,皇帝有个直观印象,再决定谁赐状元及第,二甲榜眼、三甲探花——也就是说,得合皇帝眼缘,经过一番“选美 ”才能真正确定前三甲。
前三甲会给皇帝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前途比其他同榜进士更好,苏砚、王又伦就是个好例子。这些人未来将代表朝廷脸面,更容易进入中央,天天站班上朝的,还要排值日表协助皇帝处理政务,形象当然是很重要啊。
皇帝也是人,天天陪在身边的臣子,能赏心悦目当然更好。
如果面目普通气质差,神容委顿,就算文采再好……对不住,只能往后挪一挪了。
因要面君,不容有半点差池,以致君前失仪。所以礼部会派人给前十名进行着装礼仪指导与对奏规矩培训,为了缓解前十的紧张,还要找一位同乡官员陪同觐见,就是俗话说的“长辈带一带。”
苏岷进入了前十,由亲爹苏砚陪同。
王又伦的长子王之宏没入前十,但他与进入前十的水莲心同出益州,是同乡,更兼他不放心水莲心面君……今天楚王也会在的!所以王又伦硬着头皮陪水莲心入宫。
觐见时,十个年轻人虽难掩紧张,可还算中规中矩,没有大错。王又伦瞧着水莲心暂时老实,没有乱看,松了一口气。
王又伦下意识再看楚王一眼。
这些天沐慈身上不爽利,精神倦怠,就斜倚在宽大柔软的王座中,单手支额。惊为天人的眉目一如往昔般平静漠然,似峰顶皎月的清冷,又带些漫不经心的慵懒。
在朝堂之上本该正襟危坐,可大家都知道楚王身体差,支撑不住,便很少有人挑剔他坐姿不雅。再说,他的颜值加分太厉害,这般懒散也别有一种风姿,没有半点“不雅”。
德光帝没注意王又伦,先送一个目光给沐慈——要不要一起来“面试”?
沐慈随意摆摆手,一动不想动。
德光帝只好自己看这十个年轻人,一一对照姓名和试卷,问了一些不难回答的小问题,顺带夸奖了一下带他们进来的老臣。除了苏砚……夸他就是:“有个好儿子!”这样一笔带过。
轮到水莲心时,德光帝知道他就是在殿试时,他多看了几眼的美男子,笑容更深更真,问了好几个问题。
水莲心用朗润明澈如弦歌,略带一点醇厚的男中音,不卑不亢,不慌不乱完美应对。天授帝心里暗道:连声音都好听极了,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如此完美,集天地灵气于一身的人?
然后,德光帝见到水莲心偷偷瞥了一眼楚王,目中满是痴痴仰慕。
德光帝下意识看一眼自家小九弟,发现沐慈还是那懒骨头样,并不多看这美男子一眼,让人家一腔情意付诸流水。德光帝不由有些糊涂——坊间不是传言,九弟最爱美男子。他身边一堆美人,撇去出身不论,的确桃李春风,各有光彩。
嗯?这么一个出身良好,学问顶尖,样貌俊美,气质儒雅,声音听起来也温柔醇厚的完美男子,怎么没得九弟多看一眼呢?
德光帝有些失神,听身旁内侍彭予小声清了一下嗓子才惊觉,然后露出笑容,十分高兴赞道:“水明经如此俊秀出尘,像是画中人,更难得是内外兼备,气质斐然……极好!极好!好极了!”
群臣不会扫皇帝的兴致,跟着奉承,夸赞水莲心俊美无双,文采非凡,陛下再得一英才。
场面一时间和乐融融。
水莲心掩下失落,低眉敛目,躬身谢皇帝赞美,行止之间优雅自然,被他身边几个略显青涩,动作略紧张僵硬的年轻人一比,更如鹤立鸡群,卓尔不凡。
德光帝不敢再看九弟反应,想了想,把压在下面的水莲心的试卷往上调了几个位次。
这是赤果果的提拔,不过不能说的,所以水莲心并没有谢恩。
后面一个年轻人叫周弼,看样貌没什么出彩。因由水莲心珠玉在前,德光帝没多少提问的兴致,看了看放在第二位的试卷,想了想,最后没有调动。下一个,就是在场年龄最大的,三十一岁,精瘦矮小,眼小脸尖,还留了两撇小胡子,不像读书人,更像某影视剧中江南师爷这个行当。
按古今双重审美,虽然这位不残不丑也没有驼背龅牙,却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德光帝明显愣了一下,问此生姓名。
这人恭敬却并不谄媚道:“学生钱方圆。”声音也不好听。
德光帝瞪眼,提高音量:“你就是钱方圆?”显然很诧异。
“是!”钱方圆不卑不亢应。
“哦。”德光帝更加意兴阑珊,连问题都没问,就把放在最上面的一张试卷拿出来,干脆压到了最底下。
很明显,钱方圆因外表,会试第一,殿试也是第一名的人才,因外表被压到了第十,错失了状元及第。
新任参知政事柴仁桂与钱方圆是一表三千里的一点亲戚关系,微微张了张嘴……可再瞧一眼钱方圆的长相,最终……柴阁老还是闭上了嘴。
沐慈这才略抬了抬眼皮,随意瞥了一眼城府还不够深,把调动位次做得这么明显,不怎么顾及他人感受的德光帝一眼。
沐慈再看看钱方圆垂目恭顺却握紧双拳,隐忍屈辱的模样。
哎……想想考公务员,每次笔试第一,面试都被刷下来的心情吧。只可惜啊,面试,永远是这样以貌(die)取人,残酷而不讲道理的。
不过沐慈有言在先,选谁为三甲他不过问,于是淡淡然收回了目光,换了个姿势,继续是懒散没骨头的样子。
很快,排名定了下来。状元周弼,榜眼苏岷,探花水莲心。第四名二榜传胪叫王嘉木。其他人分赐进士、同进士出身。
此次的状元周弼,得来虽有些运气,却还算名至实归。
周弼字匡正,二十四岁,容貌中等偏上,身量不高,来自梁州,是寒门出身。他的父母双亡由叔婶拉拔大,供他读书。他也有心,不忍叔婶辛苦,自己编草鞋卖,帮人抄书,还亲自下田帮叔婶农耕,在梁州是孝廉典范。
这次跟随他入宫的,是大学士常恪。
周弼在朝中无人,被大学士常恪榜下抓婿,抓给大孙女,所以成了“领路人”。
常恪常悸两兄弟,一个是明理学院院长,一个是格物系系长,虽不是京官实职,却是皇帝和楚王的心腹,身价水涨船高。
俗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常恪看上了一穷二白还不怎么俊俏的周弼,若是旁人,能和天家两兄弟的近属看中,只怕会飞快点头,半夜都能笑醒。可周弼为不增加叔婶负担,发下宏远不中举不成婚。被常恪抓去,还坚持说婚姻应由父母之命,父母不在叔婶做主,要问过梁州叔婶才能允婚,不能私定终身。
在一堆为了攀附权贵休弃糟糠妻的贡生中,不为权贵所动坚持本心的周弼,显得难能可贵,一时传为佳话。
这佳话,连楚王都听说了,等德光帝定好名次,询问楚王:“九弟可有什么想说的?”
沐慈才稍微坐正一点,视线淡淡从每个年轻人身上扫过……
水莲心痴痴看着楚王,双目“蹭”得点亮,绽放华彩,更显得明艳俊美……这种星星眼表情,朝臣在楚王脑残粉中见得太多,表示早看习惯了。看来这探花,又是一个楚王的爱慕者。
德光帝则眯了眯眼,再看自家九弟,却不像对他特别的样子……
莫非是单相思?
哎呀,不对!差点忘记要继续劝九弟大婚,不要只和男人厮混的了……德光帝的思维,发散到了无限远处。
王又伦心中“咯噔”,暗暗着急怕水莲心冒失,又不敢在大殿内有什么突兀动作。
沐慈却是真的没关注水莲心,多一秒都没看他,只将目光停留在周弼身上,慢条斯理说:“请周状元过来!”
周弼不搭理,只看向皇帝。
所有人:“……”
大家给周弼捏了把汗——朝廷一二品的王爷官员,都没谁敢不听楚王指挥的。而周弼显然在等德光帝指示才肯听楚王的话。
德光帝一时愣神,头点得飞快,又小心翼翼看向九弟,怕他生气。
周弼这才慢慢走到楚王跟前。
大家忧心楚王会发作周弼,但这次楚王居然……没翻脸!!果然楚王的脾气就似婴儿的脸,实在让人摸不准变化的规律。
沐慈似什么异状都没注意到,在周弼行礼后甚至一改软绵绵的散漫样,走下王椅亲自过去扶起周弼的手,很温和说:“不用多礼,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手。”
周弼虽奇怪,但还是恭敬伸着手,不着急收回。
沐慈翻看,还到处摸摸……这的确是一双劳作的手,有老茧和伤痕,并不美丽,却有另一种的美。
德光帝心里嘀咕:难道九弟找男宠,不看脸,只看手?
这是什么嗜好?
“三哥,此子品学皆优,心正至诚,将来必是您的肱骨之臣。”沐慈一句话,定下了周弼飞黄腾达的前程。
德光帝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惭愧心道:九弟一心为国,自己都乱七八糟想什么呢?想到这里,德光帝立即打迭起精神,正经起来,郑重命金榜题名,传唱殿外——这是正式的金殿传胪。然后赐状元鲜衣,骏马夸街。
沐慈难得生出点兴致,问:“状元夸街,都有些什么仪程?”
礼部尚书公输庆赶紧出列回答:“回禀殿下!承蒙帝恩,上谕特于正殿,庆元金殿传胪,唱名赐第,写入“黄榜”,捧出至青云门张贴,告知天下。状元赐下礼服,率领新进士从金殿正门出,伞盖仪从、鼓乐御杖导引,大开南德门正门出宫。由顺天府尹为状元插花、披红绸,御赐高头大马夸街。一路穿过御前广场,先游天街……大和文成皇帝(永和帝谥号)仁慈,允与民同庆,状元便经由天街至西丽景门,游明丽街受百姓掷果投花,再回青云门看榜。观榜后,送状元归第。”
青云门是皇城南正门,因大幸房子都是坐北朝南,门以南为尊,青云门便被称为直上青云的“龙门”,读书人一旦金榜题名,便如那“鱼跃龙门”,成为大幸新权贵,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是“金殿传胪”的完整仪式,是天下读书人最荣耀的时刻。
沐慈眨眨眼,目中闪动鲜活的微光:“掷果投花?好像挺有意思。”他赶紧对德光帝挥手,“三哥,我回府准备鲜花去了,回头见!”
德光帝哭笑不得,对这个说风就是雨的九弟毫无办法,更不想扫了九弟难得的雅兴,便赶紧叮嘱:“小心些,多让人跟着,别挤着累着了!”
“知道啦!”沐慈摆摆手,牟渔跟在他后面离了宫。
水莲心无比失落,痴痴目送沐慈毫无留恋的背影远去,眼中那猝然绽放的华彩,如烟花般转瞬寂寥。
让人实在不忍。
……
沐慈着急回府也不坐马车,和牟渔共乘一骑,扭头只吩咐了一句:“调查一下钱方圆,这个人若用得好,有大用处!”
“是!”牟渔应下,却没追问沐慈有什么大用。
两人刚回王府,沐慈就吩咐戚焱:“多带点人,帮我到花园里剪上三百朵容易投掷的花儿来,要颜色鲜艳香味浓郁的。”
戚焱奇道:“还真巧,梅总昨日离开之前已有吩咐,今日一早李三就送了新鲜的三百支红玫瑰过来,颜色鲜艳香味浓郁易投掷。”
戚焱有时候觉得梅容挺神的,难怪能成为殿下身边的no.1。
用软布包着的十捆红玫瑰很快送上,还附了一张精美卡片,上面是梅容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羽毛笔字“愿君事事顺意!”落款是,“爱你的独宠”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小心有刺,我会心疼”。显然是后面想起来,临时加上的,满溢关怀。
沐慈展颜一笑,梅容是个聪明又体贴的爱人,更是知己,哪怕自己不说,他也完全知道自己会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又聪明,能推知未来可能发生的一些事。
沐慈也懂:必是极其深爱,一个人才会事事处处,提前为你考虑到。
还有,这送礼物贴合心意,又给人惊喜的浪漫手段,搁现代妥妥是个让女人疯狂,男人掰弯的完美情人啊。
还好大幸人不识货,才能让这么一个宝贝落进自己手里,沐慈想。
牟渔抓住其中一捧,捏了捏,刺还不少,便道:“刚好,巨鹿那里送来了几把精钢剪刀,尤其锋利,可以带上。”
沐慈点头,嘱咐道:“练出了新型精钢,按规矩重重奖励参与研发的人员。但以后好钢用在刀刃上,别给我做什么剪刀。等以后能普及,百姓也用得起之后,王府才用。”
牟渔也不辩解什么“只不过两把剪刀”这种话,一贯知道沐慈总有些与常人不同,却很有道理的底线与坚持,很认真应下了。然后他把脸埋进娇嫩花瓣里深深吸气,掩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与犹豫。
……
一行人往明丽街去,街上已经满是准备看状元游街的百姓,楚王的车架大家都认识,因曾有过闹市刺杀楚王伤及无辜最终付出惨重代价的前例在,也没哪个胆敢在闹市中再行刺杀。不过锦衣卫却不会放松分毫,一部分穿着制服随侍在马车周边,一部分擅长暗杀的锦衣卫则穿着便服散在人群里。
这些暗处的侍卫,大部分是从嵠丘军死士转成的锦衣卫。气场这东西极其玄妙,暗杀者总是能在人群中轻易发现同类。
不过大家虽给楚王让路,但人实在太多,沐慈从不扰民,最后下了马车,白衣银甲锦衣卫开道,簇拥沐慈艰难往泰和楼去。
状元游街要经过泰和楼下的。
大幸百姓十个里就有八个是楚王忠粉,也不害怕楚王,很热情与楚王打招呼。
沐慈这个人总是与众不同,他对位高权重者有些爱理不理,对手中无权的平头百姓却极其温和,虽没有笑脸,但容色和悦,对大家挥手点头。
有一个小娘子一激动,就丢了一个香囊过来,被箍着沐慈肩膀贴身保护他的牟渔一抄手抓住了,没让它击中沐慈。
瞬间就有几十把臂弩对准了那个小娘子。
小娘子自知惹祸,吓得脸都白了,诺诺道:“奴家就是……表达倾慕之意。”
沐慈摆摆手:“都是自家百姓,别误伤了。”
锦衣卫的手指就放开了臂|弩的保险栓,没有打开它。
牟渔寒着脸对大家伙道:“不要再投东西!”这是为避免歹人混在百姓中借机投掷污物毒|物。
百姓都知道楚王的规矩,也以楚王安全为要,纷纷表示遵从,还往后再挤了挤,退出一个更大的范围。
很艰难,一行人才移动到了泰和楼。整个明丽街已经成了人的海洋,连树上都爬满了孩子。京兆府负责天京城日常行政管理,卫尉寺负责城防安全,两府都派出所有衙役兵丁维持治安,又从御前六军和侍卫六军紧急调了人手过来。
剃发风波过去了大半年,楚王麾下的军人九成以上都剃了发。如今百姓再看见被光光的青头皮,就知道是楚王府下辖的“青皮军”,不仅不怕了,还十分亲切。
那边一个“青皮军”张开手,接住一个爬到树梢掉下来的孩子。熊孩子调皮,两只手不停摸着青皮脑瓜,笑话他“秃子秃子……”。年轻军人也不恼,嘿嘿憨笑挠一下脑袋,将熊孩子交回给父母,顺便给身边老人家找个好点的挤不着又视野好的位置。
有时这活儿都轮不上,因为百姓会自发照应身边的孩子和老人,不管是不是自家的。
邻里相帮,守望相助,已根植于大幸人的灵魂之中,“见死不救,见难不帮”会被官府惩罚。况且,说不定自家孩子和老人正被别人照顾着。
今天也有许多小娘子上街,已嫁的跟着丈夫带着孩子,未嫁的小娘子跟着父母亲人,也没有哪个敢趁机摸一把屁股啥的。
氓流们,请睁开眼睛看看你们四周,有多少人民群众好吗?伸出“咸猪手”,小娘子一叫起来,会被愤怒的人民群众打成真正的死猪头的好吗?
大街上扒手也少,以前要防的只有一些胆大包天的拐子,不过因为楚王剿灭了“忠义会”,天京城地下势力被清肃一空,最近治安极好,拐子早不敢流窜作案了。
沐慈只上了泰和楼二楼,早得到消息的掌柜已经留了视野最好的几张临街桌子。沐慈不爱扰民,泰和楼也不赶客,锦衣卫占了外围桌子,隔开一个安全地带,其他位置便让特别预订了的客人坐。
今天能在“天下第一楼”的泰和楼一二三楼订到位置,基本是天京城顶尖的那些权贵高官子弟。
沐广孝和沐永清这级别都轮不到,好歹跟着贤世子和朝阳郡主,才能混到两个位置。另还有好几个沐慈看着眼熟,知道身份的,不过一般沐慈不和人交际,只对朝阳那一桌人点了点头,便单手支着额头,懒散地倚在窗口。
牟渔摸摸他的额头,稍微有点热度却不高,他有些忧心:“阿弟,你都不舒服好几天了,一直没什么明显症状发出来,我担心你要病一场大的。”
“没事的,休息几天会好。”沐慈不甚在意,他的确病得不重,体内免疫与能量在和病菌战斗中,那么巧维持了一个微妙平衡,只是体温稍高了一线而已,精神当然比较倦怠。
这点程度的不舒服,沐慈不怎么在意,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眼,看到几个仗着身强体壮优势挤挤撞撞,把身边人都挤得东倒西歪的人。
沐慈淡淡道:“阿兄,不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