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智见许多人神色有所松动,赶紧打破幸福温馨的画面,提醒道:“皇兄,你别忘记答应了什么?”
长春帝心中一痛。
卫亦棠却不责怪,笑道:“别把我送走,我不离开你,只想呆在你身边。没有你,我活着还不如……”
长春帝心都要碎,生怕卫亦棠又说个“死”字,赶紧抱着他心疼道:“好,不走,我不离开你。我们活一起活,死也死在一起!”
“大哥!”沐智不满。
卫亦棠对沐智也是笑容满面:“阿智,过来,把你的儿子抱走!”他见沐智犹豫,把手伸进了襁褓,放在了小婴儿的脸上……
沐智:……
沐智要疯了,但没有办法,宝贝儿子在人家手里,只能听话,走近了被锦衣卫包围的两人,算入了敌阵。
长春帝立即命人把沐智抓住。
此时,卫亦棠一手提拔的年轻的常山王没有变成白眼狼,带着人入宫护驾。
卫亦棠为防万一,让长春帝秘密养在嵠丘行宫的两万守军——那些被卫亦棠亲自训练的,精锐中的精锐也进入皇宫。他们只听长春帝的命令,将参与叛变者都抓住关了起来,又软禁众王,然后驱散宗室臣工及各国使臣,底定局势。
一场清君侧的闹剧落下帷幕。
可大家都知道……
事情并没有结束!!
……
长春帝让乳母把小沐慈抱着喂奶,才打横抱起卫亦棠:“外面风大,咱们回家去。”准备让虚衍子给卫亦棠好好看看。
卫亦棠却摇头:“我想呆在外面,你陪我!”
长春帝只好让人搬来软椅,自己躺好,解开衣襟把卫亦棠安置在胸口,然后用毛毯把人裹住,一边拍他的背一边哄:“阿棠,我陪着你,你好好睡一觉,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卫亦棠抓住长春帝的手,道:“把孩子还给阿智吧,夺人骨肉总归不美。”
被押在一旁不让走的沐智,还不知道卫亦棠能这么好心,眼睛都瞪大了……
长春帝也是灰了心,应下:“好,咱们再从宗室里过继一个没有父母的。”
“不了……我累了……”卫亦棠平静道,并没有多少灰心丧气的味道,可还是听得长春帝心惊肉跳。
“阿棠……”
“恩……沐春,我是不是从来没和你说起我从前的事?”卫亦棠忽然道。
“什么……从前的事?”长春帝心头猛跳,下意识不想听下去,赶紧道,“你三岁就一直在我身边,能有什么事?别想那么多了,好好睡,我一直陪着你。”
“我三岁就那么聪明,你就没奇怪过?呵呵……我的故事也是时候讲给你听了,是关于我上辈子……还有慈儿的故事。”卫亦棠笑道,海棠树已经结了颗颗青果,黄昏的金红阳光照得卫亦棠笑颜如花。
长春帝摇头:“我不想听!”
卫亦棠叹息:“一个人背负那么多过往,真的好累,沐春,听我说吧,就当帮我分担一点。”
长春帝……只能应下。
“我是死了之后,重新活过来的人。”
“阿棠……”就这一句,已经让长春帝无法承受,将卫亦棠抱紧。
卫亦棠却陷入了回忆:“事情……还要从太皇太后卫氏,我的姑祖母给你喝的那一碗药开始说起。上辈子……沐春,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尽办法入宫来喝药,是你自己喝下了那碗药,然后因为体质敏感而死去了。”
卫亦棠娓娓道出前尘往事……
……
“最后,阿智与定王控制了西北兵权,合谋设计让沐景,也就是光启帝坠马瘫痪,姑祖母因年纪太大中风倒下,帝位虚悬,引得几位嫡出皇子争夺帝位。阿智巧施手段,害死五位嫡出王爷……”
听呆了的沐智这才回神:“你胡说,我怎么可能谋害兄弟?”
卫亦棠冷笑:“你对沐春这个大哥的感情有多深,你自己知道,沐春死后,你母亲也挖目殉葬。沐智,你会不会报复……问你自己。”
沐智:……说不出反驳的话。
“卫家呢?”长春帝关心爱人,赶紧问。
“姑祖母被泼污水,说她想要女帝继位,卫家也因谋反之罪被连根拔起,家产被夺,成年男女绞杀,未成年官卖,旁支充作奴籍匠户。”卫亦棠用堪称平静的声音说出这些血泪往事。
长春帝听得心头滴血,颤声问:“那……你呢?”
卫亦棠是嫡支三子,必然逃不过。
“我?”卫亦棠把脸贴在长春帝胸口,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尽力稳住声线,道,“我十三岁没有成年,是卫家嫡支唯一活下来的男丁,被卖入戏班。家中姐妹把幺妹,就是眉眉打扮成男孩和我卖在一处,本想让眉眉躲过沦落风尘的命运,可是……戏班子也不那么干净。破家之前,我一心沉醉琴艺,会弹琴。本想在戏班当个琴师了此残生,从不知还有‘唱堂会’这么一说……”
卫亦棠曾经专项整治过梨园行的各大戏班,对“唱堂会”的黑|幕深恶痛绝,严厉打击,长春帝当时就在奇怪卫亦棠怎么知道那种黑|幕,原来……
长春帝不用想也知道,一个十三岁的世家公子沦落在戏班“唱堂会”,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一瞬间有剜心刺骨之痛,将卫亦棠紧紧抱在怀里:“没有的事,阿棠,你三岁就在我身边,那些都只是你的噩梦。”
卫亦棠安抚摸摸长春帝的胸口:“对啊,都是噩梦。我第一次被男人……真是一场噩梦。我本想吞炭自尽……”他感受到长春帝抱得更紧,也不挣扎,却也不停下,继续用平静的,陈述别人的故事的声音道,“那时候眉眉才四岁,因为惊吓发着高烧。我若死了,她肯定活不了。我不能死,就把她的脸烫坏了,然后和班主谈条件,答应乖乖去‘唱堂会’,任由他安排,只要他别动我的眉眉,别让眉眉知道那些污糟事。”
“阿棠,都是噩梦,不是真的!”
“哦,可是……是个很真实的噩梦呢,我总忘不了……二十六年,我过了二十六年那样的日子,一千多个男人,有时候还是七八个一块儿……”卫亦棠自嘲笑了,“沐春,你真的吃大亏了知道吗?我这么脏的人,你还捧在手心里当宝……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恶心。”
长春帝觉得自己被万箭穿心!!
“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做那事儿吗?不是因为在乎过去,二十六年,我早脏得洗不干净了,早就放开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是……”卫亦棠目露哀伤,“你不一样,你对我太好了……越好越让我觉得自己好脏好恶心,配不上你。”
“阿棠……你不脏……”
“呵……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不肯去见你的那些宗室臣工,不愿意陪你参宴?”卫亦棠呵呵笑着……道,“因为我真的不想……真的不想再看见他们……看见那么多在上辈子,折磨过我的,在我的噩梦里反复出现的那些面孔……”
长春帝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为什么卫亦棠从不肯现于人前,才知道他为什么夜夜噩梦缠身狂喊“不要!”“走开!”“别碰我!”。在他长大后,他们的第一次……卫亦棠是那么抗拒,被他灌醉不省人事了才行。
之后的结合,卫亦棠也总是抗拒这种事。长春帝忍不住了他才应那么一两回,还非要有光线,夜里必定要开着灯,从正面看清楚是他,一遍一遍叫着“沐春”,需要他一遍一遍的回应才能放松身体。
有时候自己忽然偷袭吻他,或者从背后……卫亦棠不知道是他,看不见他,一定会发僵颤抖,反胃呕吐甚至昏迷,去掉半条命,然后陷入长久的梦魇,痛苦无比。
原来……
竟然如此!
长春帝眼泪瞬间涌出来,搂着卫亦棠,抱着自己最重要的珍宝,用此生最温柔,最小心翼翼的腔调,充满爱意与温柔的哄着:“是我,阿棠……那些都是梦而已。现在是我……我是沐春……我爱你……不管你做了多少噩梦,我爱你……你现在在我怀里,没有在戏班子,没有别人。第一个碰你的男人是我,你是干净的,只有我一个男人。一直都……只有……我一个!!”
卫亦棠才敢抬起头,凝视长春帝的眼睛。这个脾气一直温和,笑容比春风更温暖的男人,此刻用充满温暖与爱意的目光凝视自己……
“你不脏,阿棠,我爱你,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长春帝强调。
卫亦棠笑了,如云散雨霁:“是,我只属于你一个人。”他攀着长春帝的脖子,凑上前温柔的接吻……再没有噩梦的侵扰,卫亦棠专注于这个吻,单纯的与心爱之人的吻,与长春帝交换爱的气息……
得夫若此,夫复何求?
……
绵长而温存的吻,仿佛能一直缠绵到地老天荒……直到长春帝尝到卫亦棠的眼泪……
从前不管怎样,卫亦棠从没有流过泪!
长春帝结束这个吻,捧着爱人的脸笑了:“你有我在身边,有什么值得哭的。”
卫亦棠笑出了眼泪……“的确,没什么好哭的了。”他痴痴凝视长春帝,道,“其实,上辈子也有个人说我不脏,我没有罪。”
“是谁?”长春帝无法抑制冒出了酸水。
卫亦棠用嘴呶呶正在吃奶的娃娃:“就是慈儿,上辈子他可厉害了,我这辈子会的这些善政良策,多出自他。他也是个极好的人……眉眉所遇非人,生了个叫卫重沙的孩子,在我死后……”他臀部被长春帝拍了一巴掌。
卫亦棠笑了,道:“我……之后,阿慈把重沙救出了戏班,鼓励他放开过去,勇敢面对未来。后来重沙成为了一个天下有名的乐理大师,著有《卫氏曲谱》传世。”
长春帝看着吃奶中的沐慈,道:“难怪你喜欢这个孩子。”
“嗯,下面我要说的,就是关于慈儿的故事……”卫亦棠看了一眼沐智,道,“阿智在28岁,受封皇太弟登基,称‘天授帝’,因掌控军事大权,执政手段比较强硬。当时经历‘五王之乱’政局不稳,为了稳定人心他纳了好些大将重臣家的女子为妃,直到天授九年,阿智遇到了已经嫁人生子的谢家六娘,对她一见倾心。谢六娘却因为阿智的青眼,夫死子被夺,被迫入宫……”卫亦棠把上辈子的悲剧和盘托出……
长春帝和沐智才知道,卫亦棠为什么要死压着沐智的婚事,原来是在等待谢家六娘长大。
沐智越听越觉得冷汗涔涔,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爱妻。六娘的确是一个看似柔弱,实则从不妥协的女子,他若相逼,最后真的很可能会悲剧收场。
“慈儿也因此在冷宫长大,也是十三岁时,被郑后所出的大皇子沐恩……视为禁脔,兄弟相残,虐待了三年之久……”
“不,不可能的……”沐智不相信,他这么爱他的孩子,怎么可能……
卫亦棠继续道:“沐恩事发,阿慈走出冷宫后,凭无双智慧,无私公心,运筹帷幄的手段掌控大局,获得了当时作为天授帝的阿智的欣赏,进了动了心思想立他为帝。但阿慈清醒冷静,没有贪心私欲,顾全家国大局把皇位让给当时占‘长’的皇三子沐念,之后兄弟相得,共同治理国家。其中义商救灾策,解开西河危局,建英烈祠消灭禁军潜规则,军法改制,巨鹿基地的先进武器……我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是当年我……覆在我留给重沙的琴上,呆在慈儿身边,慢慢参悟学习的。”
沐智眨眼,看着吃完了奶,咿咿呀呀抓着脚,试图把脚丫子放进嘴里啃的小娃娃……
“他说我不脏,说我没有罪。而且他自己也曾经……但他从不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他似浴火重生的凤凰神子,不仅不沉湎过去,还为国为民所做了太多实事,而且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求幸福,和一个很有意思的男人厮守终生,幸福到老。而且他还勤练不缀,身体也越来越好,活了有上百岁。我真的很佩服他,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忘记过去……”卫亦棠叹气,“可是,我发现我不行,我忘不掉!!”
长春帝安抚他:“能忘掉的,有我在,我会帮你忘记那些……那些噩梦的,只是梦而已。”
卫亦棠苦笑:“其实……你们说错了一点。我不是妖孽,三岁多智,幼年就有无双智慧,其实并不是我有多少惊世之才,真正厉害的,一直是慈儿。而我……只是个无耻的剽窃者。”
长春帝不同意:“能做得这般好,也是你自己的真本事。再说,你也都是为了我。”
卫亦棠说完一切,就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了,听得长春帝依然包容,心中无比轻松,躺在爱人怀中,道:“把孩子还给阿智,让慈儿在父母身边快快乐乐的长大。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事,将来慈儿……若因为少了逆境历练而不如从前那般光华璀璨的话……”
沐智赶紧把孩子抢回怀里,道:“没关系的,慈儿将来怎样都好……”这就是慈父心肠了,哪怕儿子平庸,也不愿他为了变得优秀而吃太多的苦楚。
卫亦棠放心笑了,对沐智道:“你会是个好父亲。还有,将来慈儿喜欢的人,是承恩侯梅显与一个胡姬所生的胡子,名叫梅容。不过这世,阿慈早生了几年,梅家三郎还没影儿……若他们又能走到一起,你千万别因梅容是胡子而拆散他们。”
沐智:……说的跟真的一样。
卫亦棠说完一切,心中一片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好舒服啊。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长春帝心头一紧,似有所感,忍不住轻唤:“阿棠,别睡……别离开我……”
卫亦棠叹气:“沐春,我这辈子是偷来的,是靠剽窃,靠欺骗你得来的。所有善政良策,你欣赏的那些智谋手段,其实都不是属于我的……我只是个连妹妹侄儿都保护不了,随波逐流的无能之人;我只是个连过去都走不出来,一直没办法强大起来的无用之人。我骗了你,请你原谅,实在是我……太贪恋你的温暖了。”
“不,阿棠,我的命是你给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爱的不是那些良策,我爱的人只是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阿棠阿棠,我的傻阿棠,其实,我倒宁愿你笨拙一点,就不会这么……”长春帝哽咽难言,如果一切能再次重来,他不会让卫亦棠表现的这么优秀,就不会掏空他的身体,也不会招致嫉恨。
“我懂,沐春,不过我不怨什么。老天对我已是极仁慈的了,让我多活一世,遇到了这么美好温柔的你。只是我这么肮脏卑劣,又无半点真本事,心中一直有愧,所以没办法毫无芥蒂的,单纯享受你给我的爱……沐春,我真的想忘记所有的一切,可是……我做不到。若有下辈子,我们还能相遇,我希望我能够忘掉前尘,忘掉一切的伤害,只记得美好的那一部分,然后靠自己的努力,变得美好而强大,来吸引你,赢得你的爱!然后我们幸福的,永远相爱下去。”
“好,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们都要在一起。但这辈子……也请你好好活着,陪我到老。”长春帝请求。
卫亦棠最后道:“你答应,带我……踏遍山河……沐春,不要食言,还有,如果可以,我想……去阿慈的家乡看看……”那地方应该足够远,足够沐春去寻找很多年,就可以活很多年。
“我答应你!”
卫亦棠忽然张嘴,用力在长春帝的肩膀上咬下一口,尖尖的虎牙戳进他的肌肤,留下了一个牙印:“做个标记,我会找到你的!”
长春帝不觉得疼痛,若是能留住卫亦棠,他宁可承受千百倍的疼痛。
卫亦棠全身放松下来,心情也无比轻松,像是浑身剥掉一层硬壳般浑身轻盈,搂着长春帝喃喃道:“沐春,你现在是我的人了,又吃了我煮的长寿面,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答应我,别让我走得不安心!”
“阿棠,你别走……”
“我爱你……但我……上辈子,这辈子,活着都好累!……太累了……放我走吧。我想……放下一切,好好休息一下。”
“阿棠!!”长春帝有了一种天崩地裂的预感,他却不忍去摇晃这个仿佛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踽踽独行了许多许多年……在见到绿洲之后,只想好好放松躺下,彻底休息一下的爱人。
“我爱你,再见!”
“阿棠……”长春帝无能为力,只能一遍又一遍呼唤爱人的名字,抱着卫亦棠,轻柔抚摸他的脊背,听着他在自己的怀里……
慢慢……
停止了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