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依旧是炭火暖人,湘君的腿好了许多,如今是再不喜躺在床榻上,便坐在书桌上抄佛经,一来是如今盛行佛道,二来是周仕诚总是罚她抄佛经,她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在闲暇时候就抄一抄佛经。
子青摘了两支梅花装进瓷瓶里,嘴里则笑道:“主子这抄佛经还真是早作打算呢。”
湘君点了一笔墨,抬首看去子青,子青脸上笑意颤颤,前些日子死了子娟的事情并没有对这个丫头造成太久的伤痛,反而长得越发丰满了,吃吃喝喝比她还要顺心得多,倒真和上一世有些不同,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这丫头变化这样大?
“主子笑什么?婢子这脸上有花儿不成?”子青见湘君瞧着她笑得莫名其妙,也不由得打趣起来。
湘君摆了摆头,落下笔去,嘴里夸到:“面如春花,自然是该笑脸相迎。”倒是将子青的地位抬高了,子青也咯咯笑着,颇为欢喜。
帘子一抬,惜月匆匆进门来,一眼扫过子青也在,便迟疑了一瞬,又笑着湘君道:“前儿个您让李妈妈做得糖糕不知道要做什么味儿,说是过来问问。”
湘君目中迷惘一瞬,她何时叫李妈妈做过糖糕,当下又心头明朗,笑了一声:“让她进来我吩咐。”手中笔墨一重,洒了半桌子的乌墨,慌乱抽了腰中帕子出来擦,擦得好好一张牡丹锦帕上乌七八糟一片。
子青在一旁也忙抱怨:“怎么拿这个擦?”
湘君也看着手里的帕子直摇头,埋怨了自己几句,将帕子递给子青:“还是新墨,你心细,给我洗了可好?”
子青接过帕子,稍稍一凝嘴角,又笑了一笑,娇嗔一句:“得了,婢子去!”捉着那帕子抬脚就出去,遇上门口立着的李妈妈,面上浮上一层和善笑意:“李妈妈快去吧,主子可等着呢。”
错身而过,子青眼角一耷,抿紧了唇。
李妈妈唉唉应声儿进了屋子,打帘子后见到湘君正坐在火盆子旁的高脚凳子上,惜月正提着壶朝湘君手畔的机子上的茶盏里倒茶。
湘君瞧见李妈妈过来,直唤了过去,吩咐惜月多倒了一盏递给李妈妈暖手,李妈妈推让半天不敢受,终究是捧着一盏青瓷暖茶在手中。
“是从南方卖来的,这边儿没有亲戚,当年也是夫人买的她,这才分给了大小姐做贴身婢子。”
李妈妈叙述着自己所得的消息,湘君听过后紧紧拧起了眉头,火盆上架子上的茶壶里,茶气茫茫氤氲出来,惜月忙取了下来,湘君端着茶盏抿了一口茶,勉强露出了个笑意:“李妈妈麻烦了。”又瞧了惜月一眼,惜月又取了个锦袋出来递给李妈妈:“这个是谢妈妈的,还要劳烦李妈妈下次带两块糖糕来。”谎话落实了就不是谎话了。
李妈妈又是感谢一片后才离去。
湘君又端着手里的茶抿了一口后,嗒一声放下了茶盏,眉头一片郁结又展现出来。惜月也有些郁闷,这样查来子青没有害主子的理由,遂躬身问了句:“主子?”
湘君不说话,她现在很是烦乱,那两封信在上一世是没有用的,因为她承认了自己对孟庭轩有私情,可这一世是可以扭转局面的,这支冷箭只要一放,就可以打乱她,她眸子微微眯起,轻轻偏着脑袋,查不出来......
好巧不巧,下午十分,孟庭华居然来拜访侯府,她本来觉得孟庭华是来找某朵白花花的,可是孟庭华居然是来找她的。
她继续依着腿脚不便的借口,派人将孟庭华迎进了丹羽园,再见孟庭华,依旧是一身荣华似锦,那种文雅优美伴着些高傲,直直鄙夷着她,可她哪里再乎孟庭华的鄙夷,只请孟庭华落座,惜月上茶。
孟庭华摆了摆手,在这暖屋之中不脱袍子,反而拢了拢袍子,细细的眉稍沉了沉:“不必了,今日我来是因二哥有学堂中的事找你,但碍着你与他曾遭人非议,不能亲自出面,这才换做我来,你收拾收拾随我前去吧。”
拄着杖的湘君稍稍一愣:“孟夫子找我?”孟庭轩干嘛找她?不是避如蛇蝎么?她有些想不通孟庭轩这不按套路的做法。
孟庭华嘴角一挑,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不是找你找谁?”说罢,一刻也不想在这屋里待,又再拢了拢衣袍转身朝外走:“快随我去吧。”
湘君带着满脑子懵懂,却依旧派人去周仕诚那儿传了要出门的消息,让惜月给换了厚实的六幅锦裙,头上又挽了个翻髻,稍微抹了点儿胭脂这才出门。
方一打开帘子,就见周黛黛同孟庭华站在檐下谈笑生风,一阵寒风飘来,她缩了一下脖子,略微一笑,这俩人站在廊下也不怕冷......
孟庭华瞧湘君出来,这又同周黛黛道别,周黛黛瘪着小嘴儿,满脸不舍问了句:“真不能带黛黛去么?”
周黛黛这模样倒真有几分可怜姿态,湘君是不会理会周黛黛这幅假样子,倒是孟庭华拍了拍周黛黛的肩膀安慰道:“你若是想来,什么时候都行,就今儿不行。”
周黛黛偷偷瞄了湘君一眼委委屈屈问了句:“是因长姐去了么?”
孟庭华看周黛黛着实委屈,顺口就说:“又不是什么好事儿,你今儿去了怕是免不了殃及池鱼。”
一大摞子撒娇的话,湘君是没听进去两句,可这句话她是收进耳朵里了,孟庭轩今儿是要收拾她了,她心头咯噔一声,不是好事又要紧到孟庭华亲自上门来,难道是书信,一瞬脸色铁青。
而后各种话,各种别离,湘君自是一句都听不进去,只一门而心思琢磨是不是书信的事。
出得门去,湘君同孟庭华搭乘在马车里,孟庭华偏着脑袋撩开帘子看车外风景,湘君也闭着眼养神,既然孟庭华不想搭理她,她也不想拿自己热脸贴别人冷屁股,还真是硬生生熬过了这一段长长的车程。
马车停在孟府的后门处,她看着这小巧玲珑的后门,眨了一下眼,请她来却是走后门......
孟庭华看她仰头看着门就是不进去,嗤笑一声:“若是走前门,只怕明儿个京都里又得流言四起。”哪里敢迎湘君走前门。
湘君没回嘴,只弯着唇笑了笑,拄着杖慢吞吞入门去。
丞相府随随处翠竹青松,以示风骨,不过湘君没心情欣赏这些,这随着孟庭华绕过几曲回廊,停在一个房门前。
“人可是给你带来了!”孟庭华先一脚踩进了门。
湘君也慢吞吞跨进门槛,着眼瞧去,亮堂堂的书房之中孟庭轩一身深蓝长袍,黑发挽髻,正从书桌后绕出来对孟庭华笑道:“这次麻烦你了。”眼光又落在湘君身上,顿时拉长了脸:“来了就好。”
湘君心头对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儿已有几分盘算,当下也波澜不惊地朝孟庭轩行了礼。
孟庭华看见孟庭轩寒气逼人,不由得笑意越甚,为了避免她在这儿碍事儿,就自动说了句“在门外走走”,也不待回答就出门去了。
孟庭华一走,湘君就有些不自在了起来,以前和是做梦都想和孟庭轩单独呆在一处,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俩算是孤男寡女了吧?
她顾不得心波翻涌,只面上淡淡瞧着孟庭轩。
孟庭轩捡起桌上的一卷绢帛递给她,她打开后,左边赫然三个字:酷吏策。
湘君皱了眉:“不知孟夫子这是何意?”
孟庭轩眼皮垂垂立在她两步远处,这样的近让她更显尴尬,问过话后又稍稍朝后挪了挪脚步。
孟庭轩沉了片刻,一双眼深深瞧来:“你要做女官......写的就是这样的计策?”像是压了几分怒火,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了。
湘君有些莫名其妙,她写什么管他什么事,她早就知道他不喜欢她写的酷吏策,上一世她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绢帛会被他挑给女帝看,结果并没有,她找到了他理论了半天,他也只不过是呵斥了她毒辣而已。
这一世她不想管他怎么看,反正有人会去看,他倒还要找她来理论,他是中了哪门子邪?
“我......”天可怜见的,湘君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想,干脆让他呵斥去,反正又不是没挨过。
孟庭轩听不见她说话,果然涨了怒气,啪一手又夺过她手里的绢帛:“你不是本事大么,如今你要怎么办?”
湘君被他惊得肩膀一耸,她什么怎么办?想了一息,嘴里也稳稳道:“既然是学生写的,学生自然是这样想的,夫子秉公而办便是,学生无怨尤。”
她让他秉公而办?孟庭轩那双略显方正的眼瞪起她来,她有些疑惑瞧着他。
湘君这样张着笑脸,有几分无辜之样,并领会不到孟庭轩的意思,他本是怒火中烧,看见她这几分呆色,反而浇熄了一腔子火,面色缓下来。
“重写是不行的,你新附上一篇,若是合适,我替你转给李太傅。”孟庭轩又将绢帛卷好,嘴里轻声喃喃:“这样的计策,怕是到了明年也做不上女官。”斜着眼儿瞧她,眼中颇含了几分好笑。
湘君先是错愕于他对自己的宽容,而后又恼怒起来,她记得上一世他对她好过,她受了他的好,可是落了个无力反抗的结局,当即嘴角一颤,恭恭敬敬揖了一揖:“谢过孟夫子,不过学生说过无怨尤,自是不会多写。”
孟庭轩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又偏了一下脑袋:“你说什么?”捏紧了手中那一卷绢帛。
“学生谢过孟夫子,不过学生说过无怨尤,自是不会多写。”她还真的将话都重复了一遍,丝毫不顾他此刻铁青的脸色。
她忽然意识到,孟庭轩找她来就只有这件事,根本和书信的事情无关,当下也觉得无趣,不想和他扯这些没用的,揖身告辞。
孟庭轩不答她的话,冷眼看着她出门去。
“你有几分本事?还是你以为我说你明年也做不上女官是吓你的?”
声音在背后朗然中带着压制的怒火。
湘君低头看着面前的门槛,她或许是有欠缺,可还不至于孟庭轩说的这样,他从儒,主张德行天下,可她看的书杂,多为从法,主张法行天下,他以圣人为尊,她以法则为尊,道不同怎么为谋?
如今他想再用对她好一点儿,就骗得她掏心挖肺的事儿,是再也不可能有了。
“学生有几斤几两,学生掂量着,劳夫子费心了!”她冷硬回答着他。
拄杖抬腿去跨门,身后脚步声响了两下,她手臂上一重,竟然被他拉扯得向后倒来,腰上又被拦了一把,这才退进屋里站稳,那股腰间绣囊上的竹叶香腾来,她脸上又红又白仰头怒盯着他:“孟夫子!”已然毫无敬意。
孟庭轩听了这句孟夫子,不知为何火气更甚,更死捏了一把她手臂,她疼得皱眉缩手嘴里一慌:“你要捏死我不成?”
他这才松了她,立在她身前咫尺,垂首看着她揉她自己的手臂:“若是错过了,还得再等一年。”
湘君当下越发恼火,干脆耍了流氓:“学生写不出来,夫子替写便是!”又连侧身避他的气息。
“你!”他是不可能替她写的,她这根本就是在拿话堵他,他找她来给她想办法,到头来还成了自作多情了,她是真要惹毛他的,冷沉沉一片:“我让你写!”
湘君也不知道孟庭轩是发了哪门子疯,非要来给她好处,他这样堵着,她走不得也反不得,便只能垂着头。
孟庭轩知道她是耍硬气,不想屈服于她,可她有什么可傲的?又一咬牙,烂泥扶不上墙就罢了:“不想写就走!”
湘君听他主动放她走,就缩着脖子猫着肩膀,小心翼翼转过身去,拄杖,迈脚,走......
孟庭华在外面走了一会儿,看见湘君出来,没顾上和湘君说话,就探着脑袋朝屋内望去,只见孟庭轩正背对着门,笔架子倒在地上,律笔零散滚落一地。
孟庭华舔了舔唇,孟庭轩发火了?她可不想惹他,就在门口问了句:“如何了?”
“让人送回去!”这句话也带着浓浓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