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受伤又倒在紫云楼下,女帝格外开恩让她在家里歇息一日再去宫中当值,她不爱躺在榻上,换了黛色衣裙坐在窗前绣只带花色的裹伤带打算明日入宫的时候带,也免得额上一条白,像是带孝。
申时左右,正堂来人请她去,说是丞相府的大小姐和二公子来上门道谢,湘君放下手中绣好一半的花色递给惜月,理了理裙衫朝外走。
惜月起身要随她一起,她摆了摆手:“不必了,你替我绣好这玩意儿就成,我是脑袋伤了又不是腿伤了。”
惜月也知道她只要能自由行动,素来也不爱别人跟着,故而也不再黏糊,打帘子将她送出了门去。
湘君一路快步入了正堂,正遇上孙姨娘和周黛黛从外走出来,本有些诧异,可想着既然孟庭轩来了,那她二人来此处凑热闹也该是意料之类,又见她二人泪光闪动,目中含恨,她便略有些发笑,今时不比往日,孙姨娘和周黛黛哪还有资格在贵客面前晃悠?摇了摇头,提步朝屋中去。
正堂之内摆放着两口漆木大箱子,周仕诚与孟家姐弟正饮茶谈话,见湘君进来,几人都站了起来迎接。
湘君向几人弯腰揖礼后才坐在凳子上,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润了润嗓子:“不过是些小伤还劳烦夫子和舍人跑一趟,真是见外了。”
孟庭轩神秀的面庞上有一丝动容,嘴皮微开又闭上了,转脸看着孟庭玉,孟庭玉笑颜明媚,眼角不似往日发钩,神情很是温和:“且不论咱们是同僚,同在陛下跟前办事,你又曾是成约的学生,有一分交情,单说你这伤是为了救成约而留下的,咱们也该登门道谢,说不谢倒是你见外了。”
孟庭玉本就是个极为圆滑之人,又在女帝身边呆得久,早就练得一身逢源本事,几句话出口,既夸了孟府知感恩,又夸了湘君功劳不小,还将两家关系又给扯近了。
湘君也就不再说什么客套话。
周仕诚心头大悦,越发觉得湘君给他长脸,指着那几口箱子道:“这是舍人和夫子送给你的谢礼,为爹的不好处置,等着你处置呢!”
湘君眼光转去几口箱子上,手指点了点桌案,沉吟了片刻笑道:“谢礼我是不能收的,休说夫子救我与周黛黛在先,且说那时候身前的便不是夫子,我为官者亦要挺身而出。”却是按着孟庭玉的套路,将话又圆滑了回去。
孟庭玉与周仕诚愣了愣,又笑了起来,一摊手:“难不成我给带回去?”转手一拍孟庭轩的肩膀:“我给带回去倒没什么,可成约带回去,可不是拂了面子么?爹可是要罚他不知礼数的。”
湘君垂了垂眼睑,又抬眼看了眼看着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孟庭轩。
孟庭轩剑眉微扬:“你救我是恩情,我自该道谢,总归不能连这点儿礼数也不尽。”
湘君手指又敲了敲桌案,垂眼看着箱子,她是不愿收下人家这谢礼,一来他们并不是孟庭玉嘴里说的那样融洽情真,二来她与孟庭轩不想有太多牵扯,情感已逝,她是能少牵扯就少牵扯。
“这样吧,折个中,孟夫子救我与周黛黛在先,我又救了孟夫子,你们送来谢礼知礼数,我们也不能缺了礼数,就将这谢礼送回去。”湘君望了眼周仕诚:“爹看如何?”
周仕诚对这些弯弯绕绕向来不懂,这会儿湘君只问个意见,他自然顺着湘君的意思推辞。
孟庭玉随着笑了一会儿,见湘君真是无心再受,也不愿贴着:“那这礼不收,成约该道谢,几句道谢的话可该跟你说说。”也转脸看着周仕诚:“我这个做姐姐的就替成约讨个空闲,让他私下去和湘君道谢几句可好?”
周仕诚是个软性儿,不和他面子相关,他自是都高兴应答下来。
湘君不愿与孟庭轩私下聊,此刻也不能真拂了这三个人的面子,只能僵着脸上的笑起身领着孟庭轩出了正堂,行至回廊之上,顿脚看着廊外几处森森秀木,孟庭轩也站定看着廊外。
“你的伤如何了?”孟庭轩问。
湘君手指探了探额:“不碍大事,劳夫子忧心了。”
二人一时不相顾也无言,皆是干干涩涩望着廊外,凉风扶起桦林叶子刷刷直响,孟庭轩忽然看她:“以前周黛黛的事,是我误会你了,来了侯府才看明白你…吃苦了。”
“啊?!”湘君反应了片刻又觉得好笑,上一世她是多希望他知道他是误会她了,可他始终要认为她恃强凌弱,即便是后来他待她好了一段儿,他也没觉着他曾是误会了她,现在她不在乎了,他又看清了!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嘛!
二人又陷入沉默,孟庭轩又偏过头来看她的脸,犹豫了一瞬:“你的伤疼么?我看看。”
这话好气性儿到近乎是宠爱,湘君愕然,终于望着孟庭轩,有些接受不来他的怜惜,也不敢接受他的怜惜:“不疼。”又偏过头去,看着翻飞的桦林叶子。
孟庭轩终究是被她的漠然激得恼怒了,一伸手就挑了她额上锦带,露出她的额头来,湘君稍微一偏首,稳了稳没骂出口,但控制不住怒气盈满脸颊对着他:“你干什么?”
眉上两寸长伤口凝着些黄桑桑的药膏子,瞧来分外狰狞,孟庭轩捏紧了手中锦带,面上显出疼惜:“我会补偿你。”
湘君一怔,对孟庭轩这“圣人情态”有些无奈:“多谢夫子,救你是我应该的,受伤是我运道不好,你无需补偿我,如果孟夫子话说完了,咱们就回去吧,想必舍人也久等了。”
孟庭轩也怔了一怔,又重复一句:“我会补偿你。”
湘君不知他的执着,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朝正堂走,孟庭轩跟在她身后,在她细弱的双肩上打量了许久,拿手虚空量了量,又淡淡看向廊外,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二人回了正堂,孟庭轩姐弟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告辞而去。
夕阳斜坠,孟庭轩翻身上马,却不摔绳赶马,孟庭玉也不摔绳赶马,看着孟庭轩有几分笑意:“如何?”
孟庭轩道:“长姐,你要帮我这个忙,爹那儿不好办,我想这几日就定下来。”
孟庭玉“哟”一声,狐狸般妖娆的脸上笑意越深:“你急什么,她还跟人跑了不成?”
孟庭轩蹙了蹙眉,脑海里浮起一辆在姹紫嫣红的灯笼下奔腾的宽大马车,捏了捏拳头:“十日。”
“你怎么不去抢啊!”孟庭玉没好气:“我看你今儿就该抢了回去。”
孟庭轩但笑了笑,也没再说话,孟庭玉又道:“当年她名声差,益阳侯府又败落,想着等她熬不住了,你收了她做妾,她也得感恩戴德,又全了你的名声,谁曾想她还真做了女官,又深得圣人欢心,这些日子我为婚事操心,常告假府中,也是她代了我,看圣人的意思是要重用她,她如今也算是尚且能配得上你。”
“别说了,都过去了。”孟庭轩似乎并不喜欢孟庭玉提起那些事,一夹马肚子,骏马飞驰起来,扬起一层灰尘,将孟庭玉落在后面。
“去你的!”孟庭玉是哭笑不得,一扬鞭子追了上去!
关宴造反一案,历经五日尚未查个水落石出,朝中已然人心惶惶,女帝在这时候反倒越发用得上湘君,将湘君唤在身旁,以备随时可草拟诏书,因而又备了一张小案在女帝案几一侧,女帝一下朝,湘君便会去阁内呆着。
陆乘风也趁着这个机会,去搜罗了几盆“左紫”复瓣牡丹来讨女帝欢心,女帝稍有小憩,见到陆乘风对牡丹诵经,心头也舒坦,便让陆乘风留着,有大臣来了再去侧殿避一避。
“陛下,冬官侍郎贺子业求见。”
“让他进来。”
陆乘风起身去侧殿避退,湘君则取出墨锭磨了磨墨,将笔也搁好,铺好宣纸,以备草拟诏书。
进来的是个身着绯色三章纹官袍的中年男人,规规矩矩跪在下方,呈上一方一尺来高的方木盒子。
女帝打开方盒,取出一卷而阅,阅尽,将绢帛一砸,大骂道:“这些个混账!竟然敢从四年前就谋划此事!”
湘君不用猜也知道是关宴之事,心下暗暗吃惊,四年前...已经算是深谋远虑。
贺子业面对女帝的怒气倒是面不改色,微微叩首:“此事查清,牵涉小半个朝廷已及半个京都,与......清河王并无关联。”
女帝负手而立,沉默着打量贺子业,湘君则是望着女帝,等着女帝的回复,过了半晌女帝才道:“朕看完这些再说。”
贺子业一凝,抬头望着女帝,又微微叩首:“是。”而后恭敬退出。
湘君心头发紧,女帝惯用“装傻”这一招,以前她献“置匦计”,女帝怪她太聪明,而此次女帝明知周弘无辜,却毫无欣喜庆幸,这就意味着女帝...她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如果不是她知道周弘还有一次出征,她会把周弘想到地狱里去。
她收回目光望着笔架上几支悬吊的律笔,觉得这就是一颗颗脑袋这样悬着的,而之中有一颗就是周弘的,肯定也有一颗是她的,只是他的比她的更引人注目。
陆乘风在侧殿门口瞧见贺子业出去,又进来服侍女帝,只是女帝无心思理他,他便又请了礼去侧殿寻佛经看。
女帝看一卷让她记个名字,一直看了十五六卷,方才看尽,湘君在宣纸上也写下了十五六个名字。
女帝又道:“拟召,将其剥职...抄斩,妻女充为掖庭奴...按大周的法典,你自通达法典,依法而拟召。”
湘君道了是,提笔拟召,方拟召完毕,递给女帝看了看,女帝认可,让人盛了去给中书省办。
一方事罢,女帝劳累起来,歇在榻上,令湘君诵经。
湘君因平日要给女帝诵经,怕遇上生疏之处,故而常在侧殿熟读经书,这一读却放在了侧殿之中,察觉经书不在手畔,自是去取,方到侧殿门口,有个婢子就神情焦急地拦住了她,她因事情紧急也懒得讲理,抬腿闯了进去。
方进得殿内,唯见王月娥和陆乘风衣衫凌乱坐在一处,她才皱眉道奇怪,又见王月娥脸上潮红,眼下一片泪痕,而陆乘风则自顾自理着衣衫。
湘君心中噔一声响,这两人还真是大胆!不过既然女帝都没发现,那她自然也不应该发现才是,于是面上仍做无事状,去座位上找那册《妙法莲华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