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红梅落尽,有几株迎春爬在台阶上,湛黄的花朵泛出一片生机。
一队冰甲冲进屋内,梅若寒提剑看着青袍官服,眉宇间多有不屑:“要杀我?”
湘君抬了抬手臂,指挥道:“抓起来。”
梅若寒一阵冷笑,像是窗外红梅又开在了脸上,多了几分凄厉,手中剑一横,架在脖子上:“你赢了。”脸上却没有丝毫认输的神色。
湘君紧缩眉头,事到如今梅若寒还要跟她争个输赢?到底是命重要还是输赢重要?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再乎命,梅若寒是输给她的人,再乎输赢。
剑在那白皙的脖子上一刮,一串嫣红血滴洒落在地,绽放在地上开出几朵花儿似的,梅若寒砰一声倒地,两只眼睛瞪大,手中的玉扳指滚落在地上。
那是宋文恪的扳指,后来她要成婚了,让宋文朗送给周弘,周弘却连看也没有多看一眼。
湘君胸中一震,在原地呆立了片刻。
周玉也有些震动,缓过神来上前询问湘君:“七婶,这......”
湘君胸中舒出一口气,人死如灯灭,还计较些什么,低下身来将梅若寒双眼盖上:“找个地方埋了吧。”
周玉拱手应下,振臂令众人将尸体抬了出去。
屋中腥味不散,湘君提步出屋子,门外一阵清风,而孟庭轩就立在窗外,袍子有些荡漾,抬了抬眼,将尸体看上一眼,扭身就走。
湘君想唤住他,让他和梅若寒叙叙旧,想了一想,这梅若寒杀的是周玉的父亲,不能由她一人定夺,遂又问周玉:“这尸体还给孟家能成么?”
周玉一噎,看了那尸体两眼,他的七婶子果然是个柔善的人:“既然七婶开口,那就给孟家吧。”
湘君启口朝那清瘦背影唤道:“孟令官,若是你要埋梅将军,就带回去吧,她是孟家下堂妇,若是孟家肯埋了她,名声上也好。”
她是怕孟庭轩好面子不肯埋梅若寒,到时候梅若寒还是被扔进土坑里,被野狗刨出来,她做个好人,也是替周弘最后送梅若寒一程。
孟庭轩脚步一顿,脊背微僵,一张双眉斜飞的俊俏脸撇过一半来,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多谢!”抬手接过梅若寒,大步朝门外走去。
这模样说来也是不甚凄凉......
湘君对他这股神情也早有预料,毕竟孟庭轩心底里是恨她的,周玉倒不知晓,在旁冷盈盈一笑,朝湘君拱手道:“七婶,咱们走吧。”
湘君点头,随着周玉回宫复命。
翌日,周玉请旨回封地,女帝虽有不舍,但不耐周玉心意坚定,令周玉次日出发。
大仇得报,周弘引着周玉进宗祠三谢祖宗,周玉在锦垫上一跪就是半个时辰,炉中香焚过,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叩了三个头才起身。
周弘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盘龙玉佩给周玉:“你此去封地,休要懈怠,我与那边刺史有几分交情,若是合适,你可与他议事。”
湘君也盯着那玉佩,颇有几分惊讶,这周弘到底与多少人有交情?这人不做商人可惜了.......
周玉捏着那玉佩,垂袖弯腰大礼:“谢王爷。”
周弘轻轻推了推周玉的臂膀:“我是你七叔叔。”
像是要说明个什么,或许是不忍最后一丝亲情也磨灭下去。
湘君大抵是明白周弘的,他这一生尽心尽力为他人思虑,到头来却混得越来越孤寂。
周玉一走,皇嗣刺杀案子一破,推举新太子成了最要紧的事情,可女帝却不怎么着急,成日里在宫中与邓卫逗乐,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到了初夏之际,草木繁茂,女帝出了蓬莱殿,在液池旁投食喂鱼。
宦臣李福生来报:“陛下,贺相求见。”
“贺子业?”女帝转了转脖子,朝那头遥遥一望,垂眼一想:“让他来。”
邓卫笑道:“这贺相爷还真是极少来陛下这儿,今日不知会有什么事。”
女帝撩了撩衣袍,坐在石凳子上,取着绣鸳鸯团扇轻轻扑着:“能有什么要事,选太子的事儿。”
邓卫也眼尾略翘,给女帝揉着肩膀:“也不知道咱们这被人称作老狐狸的相爷会选谁?”
女帝挑眉:“选谁?他谁也说不准。”
这话才完,紫服官袍的贺子业就上来行礼,女帝放下团扇,淡淡嗯了一声:“何事?”
贺子业道:“臣求见是为太子之事,朝中百官都等着陛下立新太子。”
这事情本在朝中早有商议,可女帝一再推后,全然不当回事,这才引得百官着急,推了官首贺子业前来。
女帝不说话,只端了盏酒酿喝着,贺子业在一旁立着也不尴尬,任由女帝施压。
作为一个丞相,贺子业可谓是十分完美的,能承重压,能受人夸,全是一副:我自岿然不动。
女帝喝罢一盏酒酿,又拾起团扇轻轻扑着:“百官皆言朕在周孟两家中摇摆不定,你看呢?”
贺子业低身道:“国之大统,到底该谁来继承,陛下心如明镜。”
这贺子业果然是绕弯子,女帝哈哈一笑,又沉下脸色:“朕是有意周家的,可是这孟家人也是朕的本家,若我一去,孟家不保该如何?但若真给了孟家,周家又该怎么办?手心手背皆是肉,哪个舍得了?只可惜我那四郎,得了个孟氏名号,也没保得住命。”
贺子业略有些皱眉,女帝心头想些什么他自然知道,可这样拖下去也不是道理,遂道:“若是陛下选了孟家,陛下终究是嫁出来的人,冠上周家姓,孟家的长生牌位上可没有您,若是选了周家,这百年之后,陛下还是他们的天后娘娘,陛下虽心底慈善,可这如何施仁义,也得明白。”
说到底,她把天下给了孟家,百年之后,这大商关她一个嫁出去的女人什么事儿?给了周家,或许能博得一个不计前嫌。
女帝坐在那儿想了半个时辰,又道了句:“总不能让孟家就此消亡了。”
贺子业道:“这两虎相争,必有一败,看陛下思量。”
女帝道:“按理说,立子立长,三郎要仁厚些许,七郎要聪慧贤明许多,朕在这儿反倒拿不准了。”
贺子业微微一笑:“全凭陛下定夺。”
女帝点了点头,挥了挥手:“你先回去,过几日在朝上议此事。”
贺子业安安生生退下,女帝坐在石凳子上看着湖里的游鱼......
婢女们将船划来,邓卫请女帝上船去游览,女帝心情不佳,摆了摆手:“回殿。”
几人跟随上去,女帝走了一段儿,又问邓卫:“你说三郎和七郎谁更好?”
邓卫想了片刻,伸手扶住女帝:“这...朝中人许是更服七王爷多一些。”
“可他心机深,性子硬着呢。”女帝叹息一句,加快步子如了蓬莱殿。
湘君才处置好政事就见女帝进门来,起身打帐去迎接,女帝一进来就歇在了床榻上,挥手让邓卫退去。
湘君跪坐在榻前,给女帝喂粥,女帝喝了两口又推了推,半眯着眼靠在枕上假寐。
湘君看她歇息,要起身退出去,又听女帝出声:“今日贺子业来求见,让朕选太子。”
这话一出,湘君心头打鼓,女帝是要问她什么意思了?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面是自己的夫君,一面又顶着这个官位,她能做什么?
女帝又张了张嘴:“罢了,你先回去,朕再想想。”
居然没问,湘君松了一口气,起身告辞,紧赶慢赶回了清河王府,又见周弘才从太学回来,正举着敏娘摘梨子,宁娘在一旁追着孔雀要骑,几个婢女是手忙脚乱的。
敏娘看见湘君来了,把手里的梨子捧给了湘君,撒娇着要她抱。
她是累的慌,还是抱了抱敏娘,跟周弘道:“今儿贺子业找了陛下商议选太子的事儿。”
“是吗?”周弘神色微动:“选了谁?”
湘君摇头:“不知道。”
敏娘捧着湘君的脸问:“什么事太子?”
湘君哪里有空答她,放了她下地,推着她去和宁娘一起追孔雀去。
夫妻二人走到茂密树荫下站定,周弘却没有再说话,湘君有些着急了,这人也是怪,到底当不当太子,从来没个定准的话儿,又出口道:“陛下若是问起来,我是答不了的。”
周弘丹凤眼斜着看她,抿唇一笑:“她怎么会问你?你是清河王妃。”
湘君......
女帝不问她还不会试探么?
“我看陛下是怕孟家保不住,这才久久不定太子。”
周弘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脸上浮上一层薄薄的寒气:“周家和孟家相争多年,孟家仗着她的势谋害了太多周家人,这股怨是消磨不下的。”
湘君一惊,周弘从未说过这些话,他给人的感觉一直是隐忍,并不展露更多出来,可隐忍的人稍微崭露一点儿,就能把他人的心神震碎,依着他的意思,这孟家和周家是必要有一死。
头上叶子哗啦啦响着,宁娘终于在几个婢女的帮助下捉到了孔雀,揭着小裙子骑了上去......湘君望着两个争孔雀的女儿...其实这才是周弘原本的模样,忍得发苦,恨得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