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名,荔知便入宫点卯了。
守城的将士看过她的腰牌,下巴一扬,示意她可以通行。
进了宫门,就必须步行。荔知下车的成安门,到女官的官署徒步需要两炷香时间门,是最近的路线。
女官体系为皇后服务,屹然是一个缩小版的朝廷。女官的官衙,看上去和普通衙门没多少区别,只是细微之处多了些温婉和优美。
荔知的官职是正六品司正,隶属于宫正司,主要工作是辅佐上峰宫正,监督戒令宫女和嫔妃——但大多数情况下,宫正司对嫔妃的违禁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谁能说得准明日得宠的是谁呢?
由于主要工作的对象是宫女,所以在宫正司任职,能获得至少绝大部分宫女的尊敬和讨好。
荔知上任一天,迅速摸清了顶头上司马宫正的喜好。
马宫正再过两年便出宫了,处事颇为圆滑,看样子只想安稳过完这最后两年。宫正之下,是司正,除了荔知还有一名司正,由于荔知的出现很可能让她升任宫正的事情出现变化,这位司正对她不冷不热。
第一天上任,宫正司本身的工作没什么好说的,除了忙还是忙。
不熟悉宫规的小宫女无意之中违背了宫规,被有心之人状告到宫正司;两个或是一群宫女之间门产生纠纷,要宫正司主持公道;低位嫔妃得罪高位嫔妃,高位嫔妃便将宫正司当枪使,用莫须有的罪名去惩戒低位嫔妃……这样的事情,荔知第一天上任便见识了不少。
她从天不亮就进宫,一直到傍晚下值,始终没有时间门吃一口饭。
宫中女官,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宿在宫外的,若好心道别,反而显得有意炫耀,令人心中起不平波澜。所以荔知只和马宫正告了退,无声无息走出宫正司。
她原路返回成安门,下马处的石碑前已经列了一排迎接主子回家的马车或是骏马。她找到自家马车,正要上车,停在旁边的马车窗户却忽然开了,一张白皙高冷的面容露了出来。
“……殿下?”荔知脱口而出。
谢兰胥坐在马车里,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上来。”
谢兰胥的马车夫连忙要为她准备马凳,谢兰胥却从车门探出身子,直接向她伸出了手。
荔知握着这只手,稍一用力便上了马车。
坐进马车后,荔知惊讶道:“阿鲤,你怎么会在这里?”
“顺道。”谢兰胥睨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她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我也在宫里任职,你忘了么?”
荔知哑口无言。
大理寺的官署确实在宫里,但皇宫分前朝和后宫,他在前朝任职,下值了走春雨门回郡王府最快,要想在成安门前和她“偶遇”,只可能是下值了走春雨门出宫,然后再绕一大圈,回到成安门前。
但谢兰胥都说了顺道,难道她还能戳穿他特意来等她的不成?
荔知只能十分配合地笑道:“是我忙晕了头…
…”
“看得出来。”谢兰胥说,“走罢。”
“去哪儿?”
“琅琊王府。”
就这样,刚刚下值准备回家的荔知在皇城门口被拦截,莫名其妙地,就来了琅琊王府。
琅琊王府前身是个崔朝的大将军府,将军获罪抄家后,这栋违制的奢华宅邸一直闲置,直到燕朝时,被改造为王府,赐给了谢兰胥。
同荔宅水乡一般温柔多情的风格不同,琅琊王府的色调以肃杀沉稳为主,各房各院也是以星宿的名字命名,谢兰胥一样未动,全都保留了下来。
荔知从大门一直走到正院,除了门房没见一人,普通富户也有十几人伺候,更不用说皇室中人。
进了正院,荔知才看到婢女的存在。还是那两张熟悉的面孔,桃子和西瓜。
她忍不住询问,却得到谢兰胥简单三个字:“习惯了。”
他领着荔知走进卧房,和其他地方给她的感觉一样,谢兰胥的卧房也是空荡荡的,只有最简单的家具,让她不由想起了鸣月塔时的竹园。
谢兰胥带着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没说话,转完便走出了卧房。
荔知后知后觉,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不会是在带她参观新家吧?
她猜得没错,谢兰胥几乎带她逛完了整个琅琊王府。
最后又回到了主院。
这时,食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茶,一个四层的八角螺钿食盒。
“吃罢。”谢兰胥率先在食桌上坐了下来。
“这是……”荔知愣了愣。
“看你脸色,今天应该没有吃东西。”他神色平静道,“府里没有庖丁,我让人去酒楼里买的招牌菜。”
出宫后,荔知已经饿得腹痛了,但她一直忍着没说,想等回府说再随便吃点填饱肚子。
她以为自己将这点不适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谢兰胥早已经看在眼中。
不光是看在眼中。
“你尝一尝,看吃得惯么。”谢兰胥说。
荔知揭开食盒,谢兰胥的目光锁定在她身上,留神着她的反应。
食盒最上一层,摆满精致的点心,有金色的合意饼和奶白葡萄,蜜饯青梅,杏仁佛手。第二层,则是各式前菜,有白绿相间门的口蘑白菜,也有看上去就鲜辣开胃的麻辣鸡丝和凉拌小黄瓜;第三层是主菜,色泽金黄的烤乳鸽让人食指大动,莲藕排骨汤,芳香扑鼻。最后一层,则是主食,既有饽饽,也有香稻饭。
四层食盒揭开来,荔知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咽口水。
她拿起长箸,毫不犹豫地夹起了烤乳鸽的大腿。
鸽腿出乎意料地递到谢兰胥的嘴边,荔知笑眯眯地看着愣住的谢兰胥,说:
“阿鲤,张嘴——”
谢兰胥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听话张开了嘴。
荔知喂给他鸽腿,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心满意足地又夹起一筷鸽子肉,这回才放入自己口中。
谢兰胥回过神来,默默咀嚼着口中的鸽子腿。
“好吃么?”荔知偏头看着他。
谢兰胥点点头。
“……我也觉得好吃。”荔知笑了,“可能是因为有阿鲤在吧。”
荔知舀了两碗饭,递给谢兰胥一碗,硬是要他陪自己吃饭。
谢兰胥流于表面地拒绝了一回,被荔知用一块莲藕堵住了嘴,然后便乖乖陪同用饭了。
用完夕食,夕阳也沉入了地底,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皎洁的弯月,高高悬挂在京都的天空中。
京都的夜空总是混混沌沌的,繁星虽有,但并不明亮。
更别提鸣月塔那般贯穿天空的银河。
两年前的荔知,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想念鸣月塔的天地。
她捧着一杯热茶,正在廊下眺望夜空,身旁的谢兰胥忽然开口:
“两日后是冬至,朝廷放假一日。”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荔知接不上去,只能糊弄了一声“嗯?”
“我听说,”谢兰胥继续慢慢道,“冬至要吃羊肉火锅,否则来年死无全尸。”
荔知:“……”
哪里来的歹毒说法?东宫特色吗?
“我府中无人会做羊肉火锅。”谢兰胥面露忧郁。
……懂了。
荔知笑着说:“我本来就打算请你在冬至那天来我宅上吃羊肉火锅和年糕,火锅要人多一起吃才热闹。阿鲤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既如此,”谢兰胥从善如流,“那就叨扰了。”
谢兰胥喝了一口手中的热茶,说:
“般般请我吃火锅,我也请般般看一场热闹。作为晚上的开胃前菜。”
“什么热闹?”
……
谢兰胥所说的热闹,一般人真想不到。
朱靖出殡当日,正好是冬至节假。申时刚过,荔知便来到朱府门口。朱家老爷官至三品礼部尚书,掌科举之路,自然多得是人想要和他拉上关系。
朱府门前,人山人海。
若不是门口挂着白灯笼,说是盛大的寿宴也不为过。
荔知向门口登记的管家交了礼包,说明了身份,轻轻松松地入了朱家大门。
和朱家并无关系,但上赶着来吊唁的人不止她一人,荔知混在其中,并不突兀。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寻找谢兰胥的身影。一个熟悉的身影叫住了她,是谢兰胥身边的婢女桃子。
在桃子的带领下,荔知找到凉亭中的谢兰胥。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僻静低调,却又能从交错的游廊和掩映的树枝中,窥探到灵堂那边的景况。
谢兰胥坐在亭子里,神色淡然,荔知习以为常地握住他伸出的手,谢兰胥轻轻一拉,将她带往身边坐下。
“那就是朱家老爷,礼部尚书朱清海。旁边那人,想必不用我介绍了。”谢兰胥眼神所指,是灵堂前一位鹤发
鸡皮,受众人簇拥的老人。
在朱清海身旁,是特意穿得很是素淡的敬王谢敬檀。
朱清海神色憔悴,双眼红肿,伤心之意不似作假。不知谢敬檀对他说起什么,他悲从中来,提起袖口擦拭夺眶而出的眼泪。谢敬檀安慰地轻拍他的肩膀。
“这就是你说的热闹?”荔知问。
“想看热闹,得先替我办一件事。”谢兰胥说。
荔知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谢兰胥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带她来看朱家出殡?
听了谢兰胥的要求,荔知这才明白他这是在有的放矢,怪不得要带她来呢。
两人暂时分头行动。
荔知惯会讨人喜欢,谢兰胥给的任务对她来说并不难。
半个时辰后,她在朱靖的灵前上了一柱香,正打算离开灵堂去向谢兰胥报告,一个小厮忽然惊慌失措地冲进灵堂:
“老爷,不好了!柴房烧起来了!”
“什么?!”朱海清大吃一惊,“还不快让人灭火!”
听说府中走水,来吊唁的宾客都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柴房和灵堂都在前院,若是火势控制不住,烧来灵堂是极有可能的事。就连朱海清自己都知道此事不可疏忽,小心起见,连忙护着敬王往院外撤退了。
荔知正想走,谢兰胥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阿鲤!快走,柴房走水了——”
谢兰胥不慌不忙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
荔知忽然间门明白了柴房忽然走水的原因。
她一边频频回头查看有没有人突然走进灵堂,一边屏息凝神看着谢兰胥毫不避讳地推开了朱靖的棺木。
“你在做什么?”荔知难以置信。
“看死人。”谢兰胥抬头瞥了她一眼,“你看么?”
荔知:“……”
多谢,但不必了。
眼见着迟早有人要进来查看灵堂状况,荔知不断催促,谢兰胥终于合上了棺木,状若平常地和荔知一起走出灵堂。
朱府家丁都在忙着灭火,朱海清和谢敬檀第一时间门转移去了安全的地方。
没有人注意到从灵堂中迟迟走出的二人。
“你看到了什么?”荔知问。
“大理寺的验尸结果说,朱靖死于后脑重物敲打导致的头骨碎裂。棺中朱靖的死相却是口大张,面色绀紫,眼球凸出。脖子上明显的十根手指印痕。”
“你是说,朱靖是被人掐死的?”荔知惊讶道。
“如果朱靖是被掐死的,”谢兰胥说:“白秀秀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掐死一百八十斤重的朱靖?”
这个问题让荔知陷入深思。
“这就有趣了。”谢兰胥微笑起来。
两人在混乱中走出朱府,坐回马车后,谢兰胥取出一张素帕反复擦拭刚刚摸过棺木的手,淡淡道:
“说吧,你都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