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微醺,酉时将近,天边已然镀上一层淡淡的余晖。
所幸刚刚街上无人,刚刚的怒吼并未引起注意,明月忙着掩了门。
三人面面相觑定于厅中,对面无言。
郑天青想要解释,却无从开口,此刻只能定定站在一旁,三缄其口。
郑远琛眼中的怒火,映着天边一线的残阳,衬着此刻的鸦雀无声,更是红了几分,酽得吓人。
秋夜里的晚风一吹,凉意顺着打旋儿的落叶只往骨头里钻。
郑天青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苏澈走到她身边,脱了外衫披到她身上。
郑远琛怒气再起,他提起手上的点心匣子用力往地上一掷,纸糊的匣子登时散了架,各色糕点撒了一地。
郑天青偷瞄了一眼,从残缺不全的碎屑中分辨出,这全是自己爱吃的如意居点心。
蝴蝶酥,蜜三刀,佛手酥,南瓜饼,奶黄酥,以及热腾腾的麻团。
不禁心中一动,对于惯常粗心又忙碌的父亲来说,能记住她的喜好,特地买了这样一匣子点心过来,当真难得。
她心中有愧。
郑远琛摔了点心,口中叱道:“反了,反了!郑天青,我看你是也想像郑天河一般,被逐出门才甘心!”
郑天青心中怯怯,但是不想父亲如此大动肝火伤了身子,也不愿苏澈因此受委屈。一咬嘴唇,道:“爹,你消消气,咱们去小厅,我向你好好解释如何?”
郑远琛长出一口气,也顾及在铺子门口吵嚷,更伤门面,背着手径直往厅里去,路过苏澈身边眼皮也不抬,撂下了一声轻哼。
趁他转身,郑天青拉一下苏澈的手,对方用力回握。
她抬头,苏澈眼神温柔。
他虽不发一言,但安慰的力量从眼神中流露,投在她眼里,润至心田。
郑天青顿觉浑身有了力量,早晚都要过这一关,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便将一切都坦白。
她拉着苏澈往里去,郑远琛早已先一步到了小厅,在桌边坐下,见两人交握的双手又是一哼。
郑天青发现父亲的计较,抽回了手。
上前给父亲倒了一杯茶后,两人并肩立在一旁。
郑远琛看了他们一眼,苏澈没什么表情,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两人眼神一对,郑远琛看他甚是坦荡,对此事倒不像有一点惭愧,心中不悦。
再看女儿,容色紧张,披着那个小子的外衣,也没有还给人家的打算,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倒还算是有些廉耻。
心中余怒未消,他碰也不碰茶杯,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
郑天青垂着眼坐到对面,动也不动。
苏澈为两人各倒了杯茶,挨着她坐下。
郑远琛看不得他们这副腻腻歪歪的样子,不快道:“说吧。”
郑天青抬眼,看父亲绷着脸,清清嗓子,道:“我一直不情愿跟唐碧海订婚,原本打算赢了斗宝大会去西域争万国集会的宝鼎,如此便可戴罪立功,求皇上退婚。”
郑远琛睨她一眼,冷笑道:“你也知道如此有罪,那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
“但是爹,我与唐碧海都是不情愿的,要怎么过一辈子?”郑天青冲口而出,眼神倔强,少有的认真。
郑远琛突然叹了一口气,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你一直推诿婚事,我就知道有鬼。”他面色无奈,从鼻中喷出一口气道,“你母亲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郑天青点点头。
郑远琛摇摇头,眉头紧蹙,一语不发。
郑天青不明他的态度,也没个准话。
将手缩回桌下,刚刚手心一紧张便全是汗,此时一风干,只觉得十分凉。
拨弄着手指,内心忐忑,她直直看着父亲,希望他的眉头能舒展开,成全了她这一桩心事。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虽然包不住两只手,但这些许暖意便已足够,她转头看他,他却正直直望着郑远琛。
郑天青听见他缓缓开口,道:“伯父,此事确实于理不合。”
她双眼微晃,吸了口气。
郑远琛也抬起眼睛,额前的纹路越发深了,盯着他。
苏澈声音沉稳,继续道:“赐婚那时,我还不懂自己的心。但现在我已然笃定。伯父,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我都要娶她。”
郑天青觉得胸中热浪翻涌,刚刚吸入的那口凉气,被此时的一番表态逼入眼眶,化了热泪,蕴在眼中。
郑远琛瞟了她一眼,只觉得忒不争气,让人三言两语就哄的泛泪,简直是丢脸。
但同时脸色稍霁,举杯喝了口茶,道:“天青,天怪凉的,去楼上添件外衫,把苏公子的衣服还给人家。”
郑天青想听父亲的应答,但又不敢违逆。
起身脱了苏澈的外衫,披回他身上,依依不舍地上了楼。
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远了,郑远琛才开口:“你父亲知道此事吗?”
苏澈道:“还不知道。”
郑远琛一笑,“以苏相的为人,恐怕态度会比我坚决。”
苏澈轻轻一笑,道:“有我母亲在,此事便有转机。”
郑远琛又喝了一口水,苏澈为他斟满。
郑远琛垂下眼,长叹一口气,道:“我便直说了,苏公子。”
“您叫我苏澈便好。”
“苏澈,老话儿讲,门当户对,男才女貌。你才倾天下,品貌皆俱且出身世家,相比之下,我郑家是高攀的。门户之事暂且不表,单说天青这孩子,各个方面都是优秀的。”郑远琛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道:“但她的外貌平凡,体态也更是不合审美。你们二人相差太大,不合世人之衡量。若再悔婚,她要承受的非议更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郑天青上了楼,忙着换了件厚些的外衫,打不定主意该不该下楼。
心中好奇,蹑手蹑脚的走到楼梯旁,怕被那两人察觉,铺了块布,趴在楼梯上偷听。
刚伏好身子,便听见父亲的此番话,心中一紧。
郑远琛的话说得直白,但要紧的很,正是她内心深处角落里最隐秘的担忧。
她不在乎悔婚抗旨,不在乎非议,不在乎嘲笑与威胁。
唯独在乎苏澈如何看她,她的缺点一看便知。
普通人尚且难得,何况是他。
他对她表白了那八个字,暗隐了她的名字与情话,情深意重。
送蓝宝石项链定情,更是给了她一份贴近心窝的信物,真真切切。
他的情意她都懂得,但内心深处仍有隐隐的自卑。
虽然从未问出口,但也隐隐明白,自己怎么配得上他,配得上如此品貌非凡,绝代风华的他。
苏澈敛了笑,目光灼灼,道:“伯父,我离家多年,照实说见过不少的人物与风景。但是,唯独只有天青能让我驻足,她不仅有外表美,更有股纯净与自然,越靠近便越吸引我,若是放手,我想我再也寻不到如此令我动心的人了,所以,我绝不会放手。”
郑远琛不说话,只是看他,他脸上的柔和不是装出来的,提到天青是的眼神与态度,让郑远琛在心中暗暗有了考量。
“我会用一生照顾她。”
郑远琛点点头,道:“话既然已经说明白了,我便放心了。我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你若是负了她,我不管你是天下第一才子还是什么名门贵族,拼出老命也给你好看。”
他撂着狠话,苏澈眼中却含着笑,眼前这个老人认真的样子令他着实温暖,如此用心用情的宠爱自己的女儿,用一个父亲的所能为女儿探底一番,去了后顾之忧。
想来,郑天青的亲切随和与纯洁善良便只有这样的家庭才能培育的出,如此温暖的感情,光是靠近都觉得美妙,使得他一触碰,便舍不得离开。
郑天青趴在楼梯上,离得虽远,但字字入耳,听得真切。
她此刻内心中只有感动与幸福。
父亲虽说表面上不会表达,但在她背后,永远默默支撑着,遮挡着。
她才能一直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开店,斗宝。
他平日里虽然忙于工事,鲜少过问她的举动。但他应当早就通晓了自己内心的小九九,那些怒斥里,内里深埋的是他的担忧与关心。
苏澈也是如此,静水流深。
就像一湖深潭,阳光所照出清澈透明,内里却深不可测,有着大智慧。虽然什么都不说,可是一直默默在身后,照顾她,温暖她。
那三幅画,那一朵莲,那一池的荷花,都是他用心的明证。
他便是这世上除父母外,最懂、最欣赏,最疼爱她的人了。
此生何求。
郑天青越想越感动,不禁趴在楼梯上吸了下鼻涕,被楼下的两人察觉。
同时抬头,就看见一个圆圆的脑袋横在楼梯上,此刻正伏在双臂上偷偷揾泪。
郑远琛不禁为自家的傻闺女发愁:本来打算偷听,结果让人一抬眼就发现了,还被感动得直哭,忒不争气。
摇摇头,只当是傻人有傻福。
一甩手,道:“我先回去了,她下来你跟她说一声,亥时之前必须到家。”话落起身,就往外走。
苏澈跟着起身送他出去,嘴上应着:“伯父放心。”
郑远琛出了门,郑天青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看见苏澈正站在楼梯底下看着她笑。
那样子像极了那日在姑姑殿前等她的样子,白衫红墙,俊逸出尘。
她奔下楼梯,扎入他怀里,闷声道:“我都听见了。”
苏澈微笑,摸着她的脑袋,道:“我知道,我们刚刚都看见了。”
郑天青大惊,抬头道:“都看到了?”
苏澈拍拍她柔软的发顶,道:“地板上冒出个圆脑袋,如何看不到。”
她大窘,红着脸不说话。
苏澈拍拍她的脸,道:“刚刚伯父来,我有事没来得及告诉你。”
“什么事?”
他微微一笑道:“我与早就同母亲说了我们的事儿,她明日想见见你。”
当晚,郑天青戌时过半到家,特意到父母屋前去告晚安。
郑远琛面上与平常并无不同,点点头,去了书房,留母女俩在房间独处。
赵翘楚拉着她,娘俩一同坐在罗汉床上说话儿。
樱珠送来酥酪摆在小桌上,银质的小勺轻轻一擓(擓,kuai,三声,北京方言,此处意思为挖,盛一勺),冻状的酥酪发着奶香,带着几许梅子干入口,清爽弹牙,酸甜可口。
郑天青爱得眉眼弯弯,陶醉其中。
赵翘楚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道:“今儿个你父亲回来提了句你和苏澈的事。”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炸得郑天青连嘴边的酥酪也不顾了,急着问:“怎么说的?”
赵翘楚卖起了关子,吃了一口,看着她笑。
郑天青只好撒娇央求母亲。
赵翘楚收了逗她的心,道:“他今儿回来,我问他原本商量好去店里接你回来开庆功宴,你人怎么没跟回来。他不阴不阳的,让随意准备些饭菜,之后有事要跟我商量。饭后我们去花园散步,他就突然说‘闺女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她现在跟苏澈在一块。’我就知道准是今儿去接你的时候撞见了。”
郑天青眨眨眼,赵翘楚接着道:“原本我们接了你得胜的消息,就准备一家三口好好聚聚,但我一想,这是个好契机,有些我没法告诉他的话,不如让他自己发现。”
郑天青双目微讶,直呼:“母亲你真差点害死我,今儿他在铺子里看见我们俩,大发雷霆。我们解释了许久,他又和苏澈单独谈了几句,才息怒默许,你若是支会一声,我便多少能有些准备。”
赵翘楚轻笑:“傻丫头,要的就是措手不及。你爹是最疼你的,为了你,他定是会道德仁义的先发一通大火,试探苏澈一番。再说点掏心窝子的话,替你稳住了姻缘,你当真觉得这几个月里你父亲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这便是挑明最好的方式了。”
郑天青心房好似盛满了冬日里的暖阳,不干不燥,就如母亲的手一般,都是温暖舒服的。
她说不出肉麻的话来感谢母亲,轻抿着着嘴,拿一双眼睛,蕴着温情,柔柔一扫。
赵翘楚便明了她的意思,柔和地笑笑。
母女二人对着吃酥酪,突然郑天青开口,道:“苏澈说,明日他母亲要见我。”
赵翘楚撂了银勺,微微讶异道:“这么快?”
郑天青点点头,道:“他七夕前便告诉她了,今儿知道了斗宝结果,说是明儿要见我。”
赵翘楚蹙了眉头,复又舒展开来,道:“柳素卿可不是个简单人物,看来明日我们得好好准备一番。”
***
郑天青捧着个漆木盒子站在醉仙楼门口,里面躺着一对云型嵌宝石金簪。
她再看了眼里面的金簪,正了正位置,打量起来。
那簪首是舒展自如的云朵构成,因宝石排列之状依势而成,每柄皆嵌着八颗宝石,中心一颗椭圆主石四周围着七颗圆形配石。
此对金簪的造型并不为奇,虽是云型,每颗宝石托边皆用花丝制成花瓣一周连接,但花丝的难度并没有十分大,奇就奇在两支簪子上的16颗宝石,没有一颗材质或颜色相同。
两枚主石皆为红、蓝宝石,四周围着红、粉、黄、蓝碧玺,紫、黑、白及七彩玛瑙,绿松石,紫水晶,青金石,翠玉,白玉,墨玉和珍珠。
但此些宝石放到一起,说不出的精致华美。丞相夫人见多识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只盼这祥云能入她的眼,先有一份好印象。
为此,她当然特地用心的打扮了自己一番。
原本相约酉时过半相见,赵翘楚带着樱珠姑姑未时刚过就杀过来,午饭还没消便拉着她收拾起来,折腾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算完事。
樱珠姑姑对花钿似是有什么执念,郑天青好说歹说才算给避过去。
饶是如此,妆容也比往常艳丽许多,细细的描了眉,嘴上上了淡红的口脂,因了蜂蜡与香油熬制,涂在嘴上莹莹润润,樱桃小口,甚是迷人。
樱珠姑姑使出了看家的本事,往胭脂里撒了些磨得异常细小的金粉,拿毛刷扫在脸上,晶晶亮亮,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她坚持戴着苏澈送她的项链,樱珠索性为配这项链,让她穿了件浅碧的抹胸,上好的苏绣纹了一朵粉嫩的荷花开在胸口,雪青的对襟外衫上绣着淡淡的波纹,配着下裙由腰处气,由浅碧到宝蓝的渐渡,如湖水由浅入深。
裙底的水波纹盈盈,陪着腰间宝蓝的腰带,衬得整个人也如一朵出水清荷,濯濯不妖,亭亭玉立。
饶是准备得再充裕,此刻,郑天青站在醉仙楼外依旧手心直冒汗,紧张不已。
她虽与苏纯相交多年,也没见过她的父母,只是逢年过节从她嘴里听到只言片语,摸不出脾气秉性,心中一点底都没有。
一咬牙一鼓气,郑天青进了楼,报了苏澈的名号,小二殷勤一笑,差人引她过去。
那小童衣饰皆不同,穿着丝绸,样子也清秀,甜甜一笑,领着她往里去。
她从前倒没在意,原来醉仙楼这样大,里面还有如此隐秘之处。
三拐五绕,见了假山亭宇之后还有一精致小楼,郑天青都怀疑单凭自己便摸不出去了。
随那小童上了三楼,可算是到了门外。
郑天青气才喘了半口,门便被推开。
屋里人不多,桌边坐着两人,苏澈看见她,眼睛一亮,目光灼灼。
她没心思打量苏澈,全然被苏伯母夺了双眼。
那妇人虽已中年,但仍是个美人。
雍容华贵,端丽冠绝,丰姿冶丽,清雅脱俗,依稀能看出苏澈与苏纯姣好的容貌来自何处。
柳素卿温和一笑,样貌更是动人,招呼道:“天青来了,快坐下吧。”
连声音都如珠玉般动听。
郑天青虽被她的美貌所震慑,但没失了神,大方的行了礼,坐到他们对面。
苏伯母开口道:“先要恭喜你在斗宝大会上得了好彩头,我也曾去看过你的作品,当真有灵气。”
郑天青脸上一红,低头恭谨道:“谢谢伯母夸赞。”
忽想起手中的盒子,忙双手捧上,道:“初次见面,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自己的这些手艺,还希望伯母能喜欢。”
柳素卿招手让身旁侍女接过去,温和笑道:“你太客气了。”
苏澈在一旁道:“母亲不打开看看,天青的手艺精绝。”
柳素卿笑道:“急什么,不差这一时。”
她看了一眼自小高傲冷漠儿子,他此时脸上是少见的柔和,微微一笑道:“澈儿,我突然想吃淮扬楼的膏蟹,此时的蟹肉最妙,听说他们是从苏州太湖连夜运来的,别处都比不了,今日天青是贵客,你去买两只回来吧。我们娘俩也好说说体己话。”
苏澈明了她的意思,点点头。
起身之后攥了一下天青的胳膊,郑天青不好意思看他,害羞的低头。
苏澈出了门,柳素卿遣了一众侍婢,房内只剩她们两人与刚刚捧着珠宝盒子的侍婢。
柳素卿招招手,侍婢将盒子放到她面前。
她还没打开,突然皱了皱眉,拿出一方丝帕擦了擦漆盒,看着郑天青道:“怎么湿漉漉的?”
郑天青心中擂鼓,下意识的蹭了蹭手里的汗。
柳素卿微微一笑,道:“看来你很紧张。”
郑天青不知如何回,只得讪笑。
柳素卿隔着开了盒子,看见躺在盒中的一对金钗,挑挑眉毛。
“你确实应当紧张,因为我压根就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