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异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现在囚禁郑宸的可是大唐天子,如果救出来只是逃的话,恐怕真会无容身之所。
郑就接棒继续阐述。
“所幸皇帝修炼的那种邪道讲求你情我愿,郑宸若一直不从,他们也奈何不得。这期间李炎为了讨好郑宸,大肆重用我们荥阳郑氏子弟,我家年满十五岁以上的儿郎,几乎全被他想方设法授官了。”
刘异想到十七岁中进士,打破唐人最小科举及第记录的郑畋,语带怒气质问:
“难道你们郑氏子弟为了狗屁家族利益,就心甘情愿牺牲郑宸了?或者你们因为家族出个皇后而沾沾自喜呢吧?”
郑颢、郑就同时眼神凌厉地瞪向刘异。
郑颢猛踢了一脚地上坍塌的案牍木屑。
“你放屁,郑宸真是瞎了眼睛,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郑就眼中虽有怒气,但他跟刘异交情毕竟不同。
他无奈叹了口气,对刘异说:
“看来你对我们郑氏了解太少,实话告诉你,我们家祖上不止一次拒绝过与帝王家结亲,最近一次就在八年前。”
接着郑就悠悠讲道:
“八年前,文宗皇帝想给庄恪太子李永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太子妃,皇帝看中了我们郑氏北祖二房郑覃伯父的孙女。郑覃伯父当时刚就任宰相,他宁可辞官,也坚拒这门亲事。郑覃伯父最后将孙女嫁给了出身博陵崔氏的九品卫佐崔皋。文宗听说疑惑不解:‘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这件事已被起居郎和史官记录,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翻查。”
刘异听得肃然起敬。
刚当上宰相就敢驳皇帝面子,郑家人确实有气节。
郑颢声音冷傲接道:
“我们荥阳郑氏,在周天子分封时,便以郑国立足于世,家族传承已超过千年,我家岂会为贪慕一时一世之虚荣,而辱没士族的尊严和傲骨。我们郑氏选择姻亲,除了门第,更看中品行。”
刘异心中敬佩,却仍有疑惑不解的地方。
他想起在香积寺看到不少郑家人参与李党聚会。
他直言问道:
“可我看你们郑家其他人,好像忙朋党斗争忙得不亦乐乎,并未将郑宸苦楚放在心上。”
“那是因为皇帝囚禁郑宸的事目前只有我们南祖四房知道,南祖、北祖其他各房如今仍被蒙在鼓里。”郑颢答。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刘异问。
“宸儿怕叔伯们知道不止会愤而辞官,搞不好还会在上朝时集体撞死在太极宫的石柱上。若李炎真是从谏如流的明君也就罢了,可李炎刚愎自用至极,他认准的事从不回头,他根本不会在乎郑家朝臣死活。郑宸不想家族长辈为救她,以卵击石后换得个亲者痛仇者快的结果。”
刘异蹙眉捂着心口,心痛。
郑宸不仅善良,还异常聪明,她早就想到了各种可能的结果。
郑就也因为心疼妹妹,脸上全是阴云,他接着说道:
“这两年李炎用尽各种办法,无论是以郑氏全族性命威逼,还是以皇后之位诱惑,郑宸都抵死不从,直到二十多天前,你被关进大理寺监牢,她才开始动摇。后来她又在延生观里遇到了安平公主,她当即猜到了你与李安平的关系。”
刘异此刻忽然想通一件此前困惑他的问题。
他之前怎么也想不明白,李炎身为帝王,如果厌恶自己,为何不直接杀掉他,而是用火烧东市这么拙劣的手段陷害。
他现在想明白了,李炎是在逼迫郑宸。
李炎在跟郑宸玩心理战。
他要让郑宸看到自己心上人受民众误会指责,被万人唾骂,名誉扫地。
郑宸若还不答应,他会一步一步加码。
阴逼大概想将他踩进淤泥中,钝刀割肉,慢慢折磨,直到郑宸妥协。
想到这刘异身体猛地摇晃一下,险些栽倒。
他发现自己误会郑宸了。
刘异现在明白在万景楼给他下药的必然也是阴逼狗皇帝。
这时,郑就继续说道:
“宸儿亲眼看见你将她缝的衣服转送给了别的女人,这才放心。”
刘异微微惊愕看向郑就。
他注意到郑就用的词不是“死心”,而是“放心”。
刘异问:“为何放心?”
“郑宸一直不敢让你知道,因为害她的人是大唐天子。偏偏这位天子不像他兄长文宗皇帝那般软弱,李炎这人强势,阴毒,杀伐果断,如今还大权在握。宸儿怕你为了救她与李炎为敌,最后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说到这两兄弟的眼睛都已湿润。
郑颢眼睛通红地瞪着刘异说:
“让宸儿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不是等你去爱他,她一直在等你淡忘她,等你没那么在乎了,你就会放自己一条生路,她才能安心赴死。”
郑就呜咽接道:
“她看到安平公主后,知道你已有新欢,便让羽林郎给李炎传了封信,郑宸甘心为鼎的唯一条件是,她要李炎保证你和安平公主一生一世顺遂静好,李炎此后不得再打扰你们。”
郑颢接替弟弟的话接着讲:
“李炎当时刚祭完天,李德裕劝他大赦天下,他没有应允,恰好那时接到郑宸妥协的书信,他才同意大赦,随后你就被放出了大理寺监牢。”
刘异听到这,心口绞痛得全身力气被抽走。
他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
刘异忽然想起灞桥相见时,郑宸万分哀伤地说那句“相恋一场,君不知我,我不知君,我们活该分散。”
郑宸在绝望环境中默默挣扎,是自己给了她最后一刀。
刘异口中念叨着:
“君不知我,我不知君……”
噗~
他突然喷出一口血雾,洒落到书房地上铺的毛毡上,斑斑点点。
“刘异!”
郑就飞速上前,在刘异摔倒前及时抱住他。
“刘异。”
郑颢原本有些怨恨刘异另娶她人,可见到他这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不由得心软。
这是郑宸最后的牵挂,他答应过郑宸此生绝不为难刘异。
“三郎,将刘异扶到胡床上,我去取药。”
郑颢离开书房,回到自己卧房翻箱倒柜。
等他再返回书房时,屋里只剩下郑就,胡床上空空如也。
“刘异人呢?”
“我拦不住,他走了。”
“糊涂,他急火攻心,你怎么能放他这样出去?”
“刘异自己懂医术,他刚才给自己施过针,刘异临走时说在救出郑宸前,他不会让自己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