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异离开王会办公室时,孔彪他们还没换班回来。
他闲极无聊走出金吾卫大院,在皇城中漫无目的地晃悠。
走到承天门街时,恰好碰见崔铉从皇宫出来。
他俩隔着七八丈远的距离四目相对。
崔铉看到大街上还有旁人,故意抬头望了下日头,又往顺义门方向瞅了瞅。
都是千年的狐狸,刘异当即明白他的暗示。
众目睽睽之下刘异没同崔铉打招呼,他直接往西拐,从顺义门出了皇城。
他知道崔铉必然会跟在后面。
出了顺义门就是颁政坊,刘异轻车熟路去了龙兴寺。
小沙弥悟明见到他诧异问道:
“施主今日来礼佛?”
悟明知道刘异离开龙兴寺后在长安买了房子。
刘异笑嘻嘻:“我来开钟点房。”
“何为钟点房?”
“就是干坏事专用房间。”
悟明搔了搔小光头,一脸????
刘异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递给他。
“给我找间干净的寮房,再我帮助准备一壶好茶,余下的钱捐给你们当香火,等下若有人过来找我,你将他直接带来寮房就好。”
刘异在寮房没等多久,崔铉就到了。
他一进来就抱怨:
“你回老家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刘异苦笑,怎么牛李两党见他开场白全是这句。
“怎么,你也想跟我回家?”
崔铉在桌子另一边的凳子上坐下。
“我们族长经过慎重思考,最终决定答应你的要求,与你合作扳倒牛李两党,再给大唐换位天子。”
刘异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毕竟他掌握了博陵崔氏家族最大的两个秘密,任何一个秘密泄露,都可能让这个家族千年经营毁于一旦。
他故意淡定从容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下一秒直接将茶喷出了。
“槽,这么苦是放蛇胆了吗?”
装逼失败。
他严重怀疑悟明小和尚故意整他。
崔铉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也尝了一口。
“这是皋卢茶,又叫苦丁,本来就是苦的啊。”
刘异汗颜,自己土鳖了。
他尴尬地笑笑:“恭喜你们博陵崔氏终于站到了人民一边。”
他仿佛看到刘健明在楼顶天台对陈永仁说:“以前我没得选择,我现在想选择做好人。”
可现实却是崔铉对他翻了个白眼。
“既然我们崔氏选了你,你总要告诉我们,你到底打算用哪位皇子换掉李炎?”
刘异点头,无比诚恳地回答:
“十七皇叔李惴。”
刘异决定用这傻子做个假靶子,为大舅哥挡箭。
崔铉听到答案短暂诧异一霎,随后露出一副了然表情。
“我以为你会选择李炎的某个儿子继位,毕竟他们年纪小,容易掌控些。”
刘异反问:“年纪小容易被我们掌控,难道就不容易被别人掌控了?”
“也对,”崔铉点头认同,“朝臣无法久待宫中,若是拥立个小皇帝,他日后最亲近的人肯定是母族外戚,大唐会变得跟昔日汉朝一样,被外戚专权。与其这样,我也认为拥立个皇叔更合适,几位皇叔中,李惴确实为上上之选。”
“你为何不怀疑我会选择自己的妻兄李怡呢?”刘异反问。
崔铉又喝了口茶,回道:
“我想你没那么笨,当前三位已封王的皇叔母族地位均不显赫,其中尤以光王母族最差,听说李怡的母亲不仅是二嫁,还是以罪奴的身份入宫,拥立李怡要比拥立其他几位皇叔难上百倍。”
刘异憋笑,顺着他的逻辑继续分析。
“李惴确实最合适,他虽未封王,可他母族出身清河崔氏,拥立他清河崔氏必然会站到咱们这边,博陵崔氏、清河崔氏,你们两大士族在分家千年之后没想到在我这渊渟泽汇了,你们两家共同的先祖东莱侯崔意如若泉下有知,肯定也会欣慰的。”
“以权合者,权尽而交疏,不过为了同样的利益罢了。”崔铉感慨一句后忽然问:“最近清河崔氏的官员在朝堂上几次弹劾神策军左军中尉王尺亮,他们是不是已经参与进来了?”
刘异没想到崔铉如此聪明,他对此也不打算隐瞒,诚实回道:
“若想扳倒李炎,两支神策军中我们至少要掌控一支军队。”
武装夺权是大唐的一道风景线,刘异尽力避免走到那步。
崔铉先轻轻颔首表示认同,随后又微微摇摇头,提醒:
“换掉王尺亮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清河崔氏一再重提东市纵火案和天子祭天途中左神策军的过失,可天子只是斥责了王尺亮,貌似并不想换掉他。”
刘异微微皱眉,拇指和食指不停摩挲着下颚。
对大唐皇帝来说,神策军护军中尉的人选恐怕比宰相还要重要。
宰相用人不当,顶天朝政出点问题,可若护军中尉选人不当,皇帝小命可能都要葬送。
看来王尺亮这段时间所犯的过错,还没有触碰到李炎的底线。
刘异眯眼,看来得帮王尺亮加麻加辣才行。
一个助人为乐的计划在他心底渐渐成型。
刘异表情轻松道:
“水滴石穿,就让清河崔氏慢慢磨吧。”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计划?”
刘异笑笑没有回答。
崔铉见他有所保留,也识趣的没再追问,转而说了另一件八卦。
“今日下朝时,中书舍人白敏中走到我身侧,小声暗示我他想加入牛党,真是个反复小人。”
“白敏中是谁?”
“他是白居易的堂弟,去年天子想再次启用白居易,李德裕痛恨白居易与牛僧孺过从甚密,便以白居易年迈多病,恐怕不堪担负朝廷重任为由阻拦下来,转而推荐了白居易的堂弟白敏中入朝,此后白敏中便一直站队李党。”
“那他这次为何要反水?”
“白敏中为人急功近利,估计是李党内部利益分配不均导致的。”崔铉猜测。
刘异嗤笑,这傻子现在要加入牛党?
自己要同时推翻牛李两党,白敏中现在入牛党,跟1910年当太监,1944年当汉奸,1949年加入国民党有何分别?
他建议道:“想办法将白敏中拉到咱们这边。”
“此种反复横跳的小人你也要?”
“唉,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多隆也是人才,我们在李党正好缺个卧底。”
“何为卧底?多隆又是谁?”
“就是细作。”
崔铉疑惑:“我以为你对李党动向很熟,听闻你与李德裕的公子李烨私交甚好,他时常跟你讨教政见?”
“不是政见,是军事,他会跟我讨论泽潞用兵的事。”刘异更正。
“你既然想铲除李党,何必还要帮他出谋划策?”
刘异一脸严肃回答:
“我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大唐。泽潞之战能否取胜,关乎日后各大藩镇能否安稳,关乎老百姓能否安居乐业,现在无论哪一党主战,我都会帮。”
崔铉以审视的目光盯着刘异。
刘异不耐烦道:
“我脸上又没花,你有什么快放。”
崔铉笑着评价:“你这人看似放荡不羁,没想到如此忧国忧民。”
刘异贱嗖嗖说道: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这人呢,没别的优点,就是格局大,高风亮节,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两袖清风,助人为乐,厚德载物,高情远致,拾金不昧,冰清玉洁……”
崔铉实在听不下去了,太不要脸了,连拾金不昧和冰清玉洁都出来了。
他咳嗽两声打断:
“我再告诉一个消息。”
“别卖关子,说啊。”
“李炎不知为何突然要立荥阳郑家的女儿为皇后,还责令李德裕去游说朝臣。各大士族中,荥阳郑氏出了名的宠爱女孩,他家拒绝皇室联姻早有先例,这次也不例外。郑氏朝臣为这事跟李德裕吵得很凶,素来卷生卷死的郑氏朝臣,已经以各种理由罢朝七八天了。再闹下去他们家很可能会脱离李党。如果我们能将荥阳郑氏也拉拢过来,现在朝中最有权势的四大家族,我们就占了三个。”
刘异表情淡定,静默如初,安之若素。
他知道有郑宸在,荥阳郑氏早晚都会站到自己这边。
刘异语气敷衍说:
“郑氏是李党领袖之一,在李党地位仅次于李德裕,拉拢郑氏恐怕不易,慢慢来吧。”
他继而岔开话题提醒:
“你现在表面的身份还是牛党,如今令狐绹被贬,牛党日后在朝中会更加势微,你会受到更多攻击,你要有心里准备。”
崔铉叹口气,无奈道:
“接下来李党的人肯定会全力攻击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快点结束这场党争。”
刘异安慰:“一步一步来,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到我们反击之时,必然会一举将李党连根拔除。”
他跟崔铉又聊了一阵刘党扩容的事,接近晌午时刘异才将崔铉送出门。
他俩出去时,隐约听到龙兴寺斋堂方向有乐声。
崔铉是风雅之人,听出演奏的是《高山流水》。
他被勾起好奇,想循声过去到近处欣赏。
刘异和崔铉进入西院,看见斋堂不远处的凉亭里有两名少年正在箫琴合奏。
他们一边演奏,一边对视,眼神中浓浓的拉丝即将拉到背背山。
箫声悠扬,琴音空灵,时而高昂,时而深远,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将伯牙遇子期时的惺惺相惜之情完美再现。
刘异一看这俩人自己认识,小声介绍:
“那是荥阳郑氏的郑言与……”
崔铉突然以高八度的声量喊道:
“昊儿?”
正在抚琴的少年猛然回头,见到崔铉震惊地瞪大双眼,脱口而出:
“你怎么来这了?”
崔铉三步并做两步走,快速来到凉亭中。
此时郑言也停止吹箫,诧异地望着崔铉。
郑氏虽与牛党不合,但郑言个人对年轻拜相的崔铉素来敬仰。
他在万景楼见过崔铉一次。
郑言见到偶像此刻怒气冲冲的模样,人有点懵,叫了声:
“崔相公?”
崔铉越过他,一把抓住他身后少年的手臂。
“跟我走。”
史昊死命挣脱开崔铉的拉扯后,迅速藏到郑言身后。
“我不走。”
崔铉、郑言、史昊当即玩起老鹰捉小鸡。
一个抓,一个挡,一个躲,如此反复数次。
刘异乐得直作牙花子。
郑言一边替史昊遮挡,一边质问:
“崔相公,我素来敬仰你的才学,但你不能无端抓人啊。古人云:善气迎人,亲如弟兄,恶气迎人,害于戈兵。你与我史兄弟到底有何仇怨?”
崔铉瞪着双眼,指向郑言身后,大声答道:
“你的史兄弟是我亲生女儿,她叫崔昊。”
“女儿?”
郑言不可置信地回头,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他望着史昊的脸。
眉毛很重,五官线条清晰。
再看看史昊的前胸。
郑言感觉比自己的还平。
这怎么可能?
郑言这辈子除了阿娘,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女人。
寡王脑中有五个字不停盘旋:我不纯洁了
天下居然有这么爷们的女子?
郑言想着想着忽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黑,向后栽倒。
在与大地亲密接触前一秒他还在想:
“我为何对她不恐女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