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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云楼,珠州城中有名的红楼,夜夜歌舞不歇。
每到白日却格外寂静,连廊下婢女走路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
这里是妖鬼丝巢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往后许多年的巢穴。
妖鬼丝巢从十二岁觉醒时,便自然而然会使用自己的能力。
他从那个潮湿阴暗的地下室,住进了绮云楼最高的高阁。
曾经踩在他头顶的每一个人,都匍匐在他脚下。
当他的网覆盖了珠州城乃至更多地方,他的耳目和傀儡遍布各州,那些家族甚至除恶司,或情愿或不情愿,都要对他一个妖鬼摇尾乞怜。
他从不理解世间那些父母亲人之情,朋友同伴之义,有情人男女之爱。
蜘蛛只会不断织网,然后伏在网上等待食物的到来。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个巨大的捕猎场。
绮云楼阁楼上苍白瘦长的人影倚着蛛丝织成的锦缎,妖冶面容上,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睛。
侧边隔着一道屏风,映出外面卑躬屈膝的影子。
那影子滔滔不绝说:“丝巢大人,那总是和您作对的几个家伙着实可恶,如今总算是都死了……”
这是什么时候?
于音环顾熟悉的绮云楼高阁景色,在记忆中找出这一幕。
这是牧羿那群人想杀他,却不敌他的势力,全部死去之后。
于音低头看自己的手,肤色苍白,身躯虽然已经是成年模样,却仍然和十二岁时一般脆弱。
从来紧闭的门忽然无声打开,他起身绕出屏风,屏风后那人没想到他会出来,被吓得瑟缩跪地。
外面是白日,却没有太阳,天空阴沉,浊水河腥气的风一直吹到这边。
还有一股血腥气从楼底下传来。
血腥气来自牧羿的尸体。他是个长相俊朗正气的青年,可再俊朗,死人看上去还是狰狞的,尤其是他身上的伤口不少。
看管着尸体的两人在说话,一个说:“听说这是除恶司的修士?年纪轻轻死在这,真是可惜了。”
另一个说:“谁叫他敢和那位大人作对,屋内还放着一具女尸,听说是他的同伴,还是班家小姐呢。”
于音眨一下眼,便有更多傀儡所见到的景象呈现给他。
死气沉沉的珠州街道是灰暗的,和铅灰的天空一般。
街上贵气的除恶司门楣高高的,趾高气昂的管事将前来请求除恶鬼的村人打出去。
路人见怪不怪,谁都没有多看一眼。
建在山中的珠州神学府,和他另一份记忆中不同,没有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和于光曾一起住过的小院荒芜长草,那棵没有被人修剪过的大树,树冠已经完全覆盖了院落屋舍。
鸣与和武劲的名字,刻在神学府后山的碑林里,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
甄家仍是珠州大户,他们华美无边的庭院里,仆从如云
,男男女女饮酒作乐。
班影是几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
裴文觉也是,他们两人都是少年早逝。
在妖鬼丝巢记忆中,和这两人不曾有过交集,如今这城中更是不曾留下他们的痕迹。
珠州城门外还是一片荒地,只有两三个简陋茶棚,没有什么新的除恶司。
“于光呢?”
于音脑子里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迫切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于光在哪里?
于光不在这里。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消失。
他回到了一个于光不存在的时间和世界。
“于光在哪里?”
“于光存在过吗?”
“大哥……”
粗糙的手掌重重擦过他的额头,于音醒了。
他看到自己刚才找了无数个地方都没能找到的人,就支着身子躺在身边,胸口上还有他昨夜咬出的痕迹。
“满头汗,梦见什么了,这么急,我看你急的都要说话了。”
于光温暖宽厚的手掌又往他额头上擦了一下。
桌上两支高高的喜烛还没燃尽,但是外面已经隐现天光。
于音看不到天亮,但于光身上明亮的金色已经像旭日驱散了他晦暗的梦。
他抱住大哥,紧紧贴在他身上。从他温热皮肤下透出的蓬勃生气,使他重回人间。
准备起床却被于音拖着腻歪一阵的大哥,看看外面天色,扶着人坐起来。
“既然醒了,刚好跟大哥一起去晨跑。”
新婚第二天,天才刚亮,于音被拉起来,洗漱过后出了家门。
今天的大哥也很精神。
他今日难得没有去城外,而是在城内沿着最宽的那条街慢跑。
珠州城内平整的大路四通八达,最大的那一条可以直通甄家大宅,现在叫做珠州公园。
这样早,街面上还没有几个人,于光带着于音从街上跑过,偶尔几个早起卖货的小贩瞧见于光,都要笑着打个招呼。
他们路过从前的旧除恶司,改成了夜市和早市还有小商品市场的旧除恶司里,这会儿倒是有不少人,已经把早餐摊子铺开了。
跑到这里,于光推着于音的背,把他推进白汽袅袅的早市里。
两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馄饨,于音吃了两碗,于光吃了他的两倍。
他们通常都在除恶司里和其他人一起吃早饭,当天轮到做饭的人做了什么,就吃什么,很少到外面的小摊上吃。
卖馄饨的老夫妻死活不肯收钱,于光放下钱和碗,又推着于音的背离开了这个旧除恶司里的早市。
不久前那个梦中灰暗的珠州街道与人人避让的除恶司,被这个充斥着烟火食物的嘈杂早市给覆盖。
他们慢跑进了甄家大宅。
从前仆从如云的甄家大宅,现在的珠州公园里,这会儿人也多了起来。
几年了,珠州城里的人习惯了往这里来消遣时间。
这里面的小摊贩也很多,各种卖菜卖瓜果、卖鸡鸭鹅、卖早点、卖针头线脑、卖书画小册……满目琳琅,包罗万象。
“刚才吃饱了没有?”于光跑到这里后问。
于音一路紧攥他的手腕,敷衍点头。
于光不知道是不是没看见,又在这买了一大包闻起来香喷喷又松软的枣糕给他。
路过几间屋子,里面一群小孩摇头晃脑在读书。
珠州公园这里面许多的屋舍,被于光划分出来,有些当了孤儿院与抚老院,有些当了学院书舍……总之这里如今热闹得很。
到了甄家从前花大价钱建造的花园里,那个大大的湖边,有许多人在垂钓,湖边还有人下棋舞剑。
左边那一群钓鱼下棋舞剑的老头,见到于光纷纷缩起脑袋,假装没看到他,也期望于光没看见他们。
这群看起来普通的糟老头子们,从前都是在珠州城呼风唤雨的,后来遭遇了于光横空出世的正义铁拳,一个个失业回家,如今无所事事,整日在这里钓鱼,还钓不到。
而湖的右边,和这群老头相对的那七八个人更是眼熟,昨天还参与了喜宴的天冲班熟人们。
昨天婚礼上于音一个高兴,给了他们许多蛛丝,看样子他们吃完喜宴连家都没回,到这里通宵钓鱼来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于光和于音,他们纷纷傻笑。
于光朝他们望一眼,又和于音离开这里,继续往前慢跑。
“我看他们这么闲,是该给他们找些事做了,刚好茅州茶州那边都需要人。”于光说。
于音往日看到那几个就觉得烦,今日因为那个看不见任何熟人的梦境,对这些人也多了几分顺眼。
不过听到大哥要折腾他们,他还是幸灾乐祸地发出短促笑声。
于光侧头看他,忽然停下来,拿下他的面具仔细打量他。
于音:“?”
“老幺,你笑一下。”
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于音下意识挤了个假笑出来。
“不对,就是你剪喜字的时候,那种很高兴的笑。”
于音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当时笑成了什么模样。
大哥停在那一脸鼓励地等着,他只好别扭地笑了下。
于光并没有为难他,忽而一笑道:“忽然发现,老幺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于音:“……”
你现在才发现我长得好?
不,大哥竟然会觉得他长得好看?他这个人不是从来不在乎别人长相吗?
于音心情微妙又古怪,肩膀忽然一沉,被大哥拍了拍。
大哥夸他:“没错,就是这样,平时也要像这样笑的开心点。”
说着把他的面具盖回去,继续往前慢跑,一副话说过就丢到脑后的样子。
从珠州公园绕了一大圈出来,整个珠州城就彻底醒来了。
灿烂的阳光撒满了这座欣欣向荣又平和安宁的城。
也慷慨地照在于音身上。
“跑完步是不是精神了?有什么心事和困难,别害怕,多晒太阳多跑步。”
大哥也慷慨地和他分享自己的光和热。
于音取下面具露出半张脸,特地让他看一眼自己的笑脸。
按照过去的习惯,他们依然是去了除恶司的大院子。
一群借着大哥成亲,宿醉狂欢的家伙,这个时候才醒来,趴在大堂等着早饭。
大堂内外还挂着许多喜庆的红色没有撤下。
“大哥,于音,你们这么早就来了,怎么也不多休息一下。”
班影从后院出来,身后跟着她亭亭玉立的妹妹班熹。
石柏牧羿还有小柿,一个跟一个,每个人手里都端着早饭。
“大哥早啊,吃了吗?”
“吃了,但是还能再吃点。”
于光坐到桌边,抽了两双筷子,一双自己的,一双给于音的。
这么多人一起吃饭,往往就会变成抢,于音从来不用抢,因为于光会给他夹到碗里。
还有班影这个负责吃喝的大管家,偶尔会给他开小灶。
“来,于音,你吃这个。”班影从后院给于音端来一盅闻起来微苦的汤。
“加了些药材,所以闻起来有点苦。这是特地给你煮的,对你的身体好。”
之前误会了大哥和于音那么久,班影很不好意思,大哥打听男人和男人那档子事的时候,班影也特地去了解了一下。
今天这盅汤,就是她听了那些,特地给于音补身体的。
还以为今天于音起不来,要把汤送到小院那边去,现在看大哥还是很有分寸的,也知道心疼于音。
于音听后,把汤推到大哥面前。
班影又拉回到他面前,暗示说:“大哥不用这个,这就是特地给你的,里面放的那些药材,能收敛止痛,清热燥湿,消肿……”
于音面色平静,再次将汤推到大哥面前。
班影:“都说了,这是特地给你的补汤,大哥又不……”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旁边看完了他们推拉的大哥,已经一口把那小盅汤给闷了,评价:“有点苦,下次不用做这个了,小伤而已。”
班影:“……”
她和旁边啃包子的裴文觉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天崩地裂。
等大哥和于光起身离桌,班影干笑一声:“他们可能没听清吧,哈哈。”
裴文觉被包子哽住,伸长脖子勉强说:“可能是太苦了,于音不爱喝,让大哥帮他喝,咳!”
他们强装镇定的神情,像极了当初确认大哥做饭很难吃,却没人开口承认的样子。
这似乎是特殊的一天,又是很平常的一日。
之后许许多多的日子,都是如此。
一月后,珠州除恶司遣了不少人去往茅州和茶州。
一年后,茅州茶州珠州三州之间再无关隘,交流互通,来往便利。
在茅州新建起的除恶司里,于光神采奕奕点着地图:“接下来就是这里——”
在今后的几十年间,这片大地上将布满他们的足迹。
蜘蛛的网再一次覆盖大地,但这一次,蜘蛛学会了只捕捉害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