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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天色晴早,朔夏城街头陆陆续续地出现水果摊子,打起个简陋帐篷,几个青壮汉子从驴车上搬下一箱箱从城外果林新摘的瓜果,用水盆轻轻泼过,新鲜的果香瞬间洋溢在街头小巷。
一道雪色身影茫然若失地走在街上,单衣素色,铁剑悬身,长身玉立。
离开沈家,郁策已然在朔夏城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从天黑走到天亮,只为再多看一看这个从前不被允许进入的城池。
这个时辰,百姓们都已经醒来,朔夏城和他从前想象的差不多,作为五城里最富足的城池,这里的城门一年四季都有数不清的马车牛车拖着要贸易的货物进城。
这样好的地方,却是沈家一手扶持经营起来的。
郁策敛起眸光,打开了那名叫系统的东西,昨夜屏蔽了它的声音,郁策还没有告知对方,自己不打算再除掉这个世界的沈檀漆和两个孩子。
系统甫一得到说话的机会,便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起昨日郁策的心软来:“我就没见过你这样不务正业的宿主,昨天那么好的机会,那小孩坐在你身边你都没有下手!你怎么能因为那小孩的几句话就心软呢,这样下去,任务作废,你可是要彻底消失的!”
从来没有宿主会不害怕它的威胁,没有人想让自己消失。
系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说道:“这可是你的世界,你的人生,你要拱手让给你最讨厌的沈檀漆吗?”
郁策抿了抿唇,毫不在意似的说道:“他不是我认识的沈檀漆,你明知这点,却没有告诉我。”
芋圆和金鱼看起来不过三岁左右,孩子们流露出的对沈檀漆的真情和依赖,他能够感知到,这个世界的沈檀漆是个很温柔的人。
系统的声音卡壳半晌,似乎有种被戳破的尴尬,它讷讷道:“那你也不能……不能就这么消失啊。”
郁策摇了摇头,说道:“如果这世间只需要一个主角,那么这个世界的我,比现在的我要更合适。”
他看向漫长吵嚷的街道,看向那充满烟火气息的百姓生活,他所求的,不正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么,既然这里的郁策也能做到,那么他也没有什么存在的理由了。
系统被他的逻辑震撼,死机三秒,绞尽脑汁地寻找理由:“可是沈檀漆可是要和郁策成亲的,你希望看到他们在一起吗……”
“他们你情我愿之事,我又能做些什么,我不是这里的郁策,沈檀漆也不是我认识的沈檀漆。”他淡淡开口。
系统焦急道:“你这人怎么一点志向也没有……”
系统的话还未说完,郁策却忽然被旁边小摊的摊贩猝然抓住了腕子。
他正听着系统的话,没有对街上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多加防备,一时忘记躲开。
郁策心头一紧,想到记忆里十岁时,他初次来朔夏城,被这里的百姓围攻,他们拿着棍棒和烂菜剩饭,叫嚣着让妖族滚出朔夏城。
他刚想抽出自己的手,却听到那摊贩惊喜的声音:“果然是你,真的是你!”()
郁策眉头微蹙,有些不解地看向他,那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汉,天干日晒,面容粗糙黝黑,脸上挂着激动兴奋的泪水,死死抓住郁策的胳膊,像是害怕他下一刻就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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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我?”
他的确有段时间常常游历除魔,有百姓能认出他来并非罕事,可朔夏城,是他唯一游历时避开的城池,概因这里的人们不欢迎妖族。
那老汉重重地点头,腾出只手,抹了把眼角的泪,声音哽咽地说道:“恩公,你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俺了,三年前,你到城里来买杨梅,结果那可恨的沈家少爷——”
说到这,老汉压低声音,继续道:“那可恨的沈家少爷沈之廓,他家那个小妾也怀了孕要吃梅子,他大手一挥把俺摊上的梅子全搬了走,一分钱没给,还支使手底下小厮险些把俺打个半死。”
郁策微微怔住,不是因为他记起来了,而是因为,他明白,这些事不是他做的,而是这个世界的郁策做的。
“后来你拿着沈家大少爷的五帝钱来,说沈家人从今后再也不能欺压百姓,要老实给钱,不能在城里闹事。要不是你,俺当年恐怕直接被打死,连个棺材钱都拿不到!”老汉眼底流下泪来,紧紧抓着他,“多谢恩公,多谢恩公,三年过去,我身上的毛病虽然没好全,但是靠着沈家还回来的那笔钱,俺家三个孩子都活下来了。”
说着,老汉连忙朝身后的牛车喊道:“大苗,二牛,幺妞,出来给恩公磕头!”
三个小毛头从牛车里钻出脑袋,一路小跑到郁策面前,对着郁策便跪下磕头。
郁策连忙将他们扶起,“不,不用……”
根本不是他所做的事情,他不能无功受谢。
街上的街坊乡亲都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纷纷围过来道:“这就是那个救了老杨头一家的仙长啊!”
“没错,仙长长得俊,俺记得真着哩,就是他!”
“仙长可不仅救了老杨头,咱们城里乡亲哪个没受过沈家欺负,自从仙长那□□得那两个纨绔混账下跪认罪,咱们再也没受过沈家人欺负了!”
“对,仙长也是我们的恩公!”
众人纷纷回过头,从自己的小摊上抱来自家种的瓜果蔬菜,争着抢着要塞给郁策。
郁策恍惚地看着他们,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人群中央,怀里被热情的百姓们塞满了各种东西。
就在十二年前,他来这里时,百姓招待他的还是放臭的鸡蛋和烂菜汤。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沈檀漆和郁策都做了些什么,以及……
朔夏城真的会因为他们两个,慢慢改变么?
妖族和人类的矛盾,会因为他们,慢慢解开龃龉么?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些希望,这么多年,尽管他一路修炼变强,已经做到令沈家人不敢再惹的地步,可朔夏城的境况没有因为他的变强而发生任
()何改变。
人类对妖族的偏见从未消除。他变得再强大,在人类眼里,也不过是强大的妖。
想要消除这样偏见,只靠他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只有人类当中有人站出来,和他一起,才有可能慢慢改变。
“仙长,你怎么没去参加城西头的那个什么大比去?”一个大娘抱着怀里的孩子,笑呵呵地问郁策,“俺听说那块都是仙长在比赛,你也去试试,听说还有奖励哩。”
郁策垂下眸子,刚想拒绝,却听到脑海里的系统大喊:“去!!!现在就去,阻止沈檀漆再拿到试炼头名,否则你的任务真的会失败的!”
系统的声音吵得郁策有些头痛,他皱了皱眉,把系统给屏蔽掉,对那大娘低声道:“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大娘笑得和蔼,从身后糕点铺摆着的盘子里,抓起几块鸡蛋糕,一把塞进郁策手心,说道:“你快去吧,路上吃点东西垫一垫!”
郁策欲言又止,他顿了顿,看向那三个给自己磕过头的小孩,孩子们嘬着手指,各个干瘦可怜,看起来日子过得很是贫苦。
郁策思酌片刻,临走时,使了个咒法,把乡亲们送的所有蔬菜瓜果都搁进了牛车,只留下那几个热腾腾的鸡蛋糕,搁进储物戒。
他想,把这三个鸡蛋糕还给这个世界的郁策,就当转达了百姓们的心意吧。
念诵出缩地成寸术,郁策眨眼间便来到了朔夏城城西郊的宗门试炼台。
按照记忆里宗门大比的流程,郁策依稀记得,上午应该是除魔试炼的第二轮,安排昨日的弟子继续上场决出总积分前十。下午将会转移地点,到闻秋城的炼丹试炼台去,开始炼丹试炼。
他从储物戒取出帷帽,戴在头上,默然地穿梭在人群中,静静地走着。
嵘云宗弟子自成一队,在试炼台之北,郁策循着记忆找去,果然看到了在台上立着的那道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
比试已经开始了。
郁策的目光随意地掠过台上的自己,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都会用什么招式,不出意外的话,不到半炷香时间就能解决。
他更想看的,是沈檀漆,目光在台上看遍,却没能看到沈檀漆的影子。
听系统说,昨日第一轮比试,是沈檀漆拿了头名,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沈檀漆究竟有什么样的进步。
不过,以昨日之见,好像才只是升到了元婴期。能拿到头名,想必也是费了不少心血的。
郁策正琢磨着,忽然察觉到有一股气息在靠近自己,他眸光微沉,故作不知。
忽然间,一只手攥住他的腕子,郁策毫不犹豫地刚要拔剑,面前人以手抵唇,低低道:“嘘——”
他愣了愣,入目的,是一顶和他一样的帷帽。
“你也来督战啊?”
对方笑意盈盈,在他不远处的身后,方问寻牵着两个小崽在看台上给真郁策呐喊助威。
郁策不习惯他的触碰,蹙起眉,推开他的手,说道:“
别碰我。”
昨夜他都撕破脸皮说了那种话,沈檀漆是怎么做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嘻嘻地凑到他身边。
“好好,我不碰你。”沈檀漆抱臂立在他身边,有些自豪地给他介绍着台上的郁策:“怎么样,他是不是超厉害,我天天陪练挨揍帮他练出来的哦。”
郁策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台上的“自己”,默了默,看起来和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区别。
他低声道:“他会打你?”
“稀奇。”沈檀漆皱了皱鼻子,“他试炼台上揍我揍得可狠呢,所以我打算剑术试炼要对打的时候,直接称病不参加。”
郁策想象着“自己”在试炼台上教训沈檀漆的模样,唇角不知不觉有些上扬起来。不过很快,他又压下来,说道:“你为何不参加二轮比试?”
沈檀漆瞥他一眼,说道:“昨天第一轮不小心拿了个头名,主机这不立马派你来消灭我们了么?”
“你……都知道?”郁策哑然地看着他,“既然知道我是要来杀掉你们,你为何还…一点也不害怕?”
沈檀漆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伸出葱白如玉的指尖,点在郁策的心口,憋笑道:“就是知道是你来,所以才不怕啊。”
郁策不明白。
直到沈檀漆悄悄靠近,轻声附在他耳边道:“因为,只要是你,就绝对不会伤害我和孩子的。”
耳廓被呼吸扫得泛些痒意,郁策下意识后退半步,低声道:“你自作聪明。”
沈檀漆伸了个懒腰,才不在乎郁策的嘴硬,听到不远处金鱼的可怜哀叫声:“好饿。”
沈家在朔夏城最东,试炼台在朔夏城城西郊,他们早上起得太早,两个小崽都还没吃饭。
沈檀漆压了压帷帽,说道:“不跟你说了,去给孩子买早饭吃。”
闻言,郁策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扯住了沈檀漆的衣袖。
做出这个动作几乎是不经思考的,郁策自己反应过来都有些懊恼。
“我…”郁策垂下眼睫,自储物戒取出那用油纸包着的热腾腾的鸡蛋糕,声音很低,“我这有。”
沈家人会吃这种东西吗,他自己吃倒是没什么所谓,可沈檀漆和两个孩子都是金枝玉叶精心伺候着养大,大抵不会吃吧。
不仅不会,说不定还会在心底嫌弃他送些拿不出手的东西,这样岂非糟蹋那位大娘的心意?
想到这,郁策立刻又把那鸡蛋糕收起来,眸光微黯:“算了,你还是去买吧。”
沈檀漆低下头,去看他的眼睛,看到郁策有些别扭窘迫的躲闪,忍不住想笑。
无论哪个郁策,都很喜欢钻一些奇怪的牛角尖。
见他犹豫,沈檀漆一把从他手心夺过那鸡蛋糕,随手塞进嘴里一个,模糊不清地说道:“费那个劲干嘛,你也算孩子半个爹,我就不客气啦,多谢款待。”
郁策怔忡地看着他捧着那包鸡蛋糕,小跑到孩子面前,给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崽一人手心塞进一个。
“小心烫,金鱼吃慢点哦……”
“好吃好吃,呜呜。”
“够吃吗,不够爹爹再去买……”
心神向往。
一瞬间,脑海里只剩下这样四个字。
郁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只是看着他们,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他便很想留下来,留在他们的身边。
终究只是痴想妄念吧。
郁策默然看了一会,将沈檀漆的笑容牢牢记在心底,转身要走,刚抬起脚,却险些踩到脚下飞蹿过来的一只鸡。
一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