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御书房。
建文帝看着眼前眉目从容的儿子,心里轻叹了口气。
六皇子站在下头,没说话,心里也在猜测着建文帝召他来的目的。
虽然他自认对亲爹还算了解,但也不过是基于后者行事作风上的了解,若论感情,纵是他觉得自己眼明心亮也不敢说看透了亲爹。
尤其是在对方关乎二皇子时所表现出的复杂深沉又极是疼爱的感情。
建文帝也没沉默太久,直接便开口了:“及冠之后便成人了,自你入朝伊始,便从未让朕失望过……你二皇兄不及你。”无论是人品谋略,还是家国大义。
六皇子温声回道:“不敢当父皇如此盛赞,二皇兄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儿臣亦不及他,只是儿臣恰巧站在了父皇看得到的地方。”
闻言,建文帝本极是低沉的心情也不由好了些许:“谦逊有礼却不过分自轻,能看到旁人有能之处,亦不嫉贤妒能,这是一个上位者需具备的第一品行。”
六皇子头微低了低,却没说话。
不过建文帝本被另一个儿子气怒到极致的情绪倒是被他拉得回暖了不少,闲话家常般继续开口:“时间当真转眼即过,一晃眼的功夫,你便长成如此出色模样。”
看着底下气质沉稳,风采不俗的儿子,他眼中含着感叹。
六皇子玩笑道:“儿臣还小,且要承欢父皇膝下呢。”
建文帝也笑了一下,方才紧绷的气氛也随之轻松起来。
略说了几句,建文帝看了看手上的东西,聊起了二皇子:“你二哥……言行太过出格,更罔顾家国百姓,只一味奔着私利而去,心胸狭隘难当大任,享受皇子之利却从未行皇子该行之实……结党营私,戕害功臣,压榨百姓,只谋私利,以罪论处,早该砍了他!”
一边细数着二皇子的德行,他一边将那批弹劾二皇子的奏折连同手上东西扔到桌上,眼眸深沉,晦暗不明。
他心中亦是复杂,他一直觉得老二虽有些小毛病,却无伤大雅,即便当初战场派人谋害裴西岭,他心软之下也饶过了他一回,可如今细数下来才察觉到老二德行实在不堪。
他忌讳的一些事,他竟全都做了个遍。
六皇子眼眸低垂,察觉到建文帝平淡语气下的磅礴怒气,心下隐约有些诧异。
老二科举舞弊一事已经传开几日了,现在才发怒?
早干嘛去了。
但即便心下再恼怒老二科举舞弊,闹得百姓不安朝野动荡,他也知道这话不能说,只温声宽慰:“父皇莫要气,二皇兄想是冲动之举,未曾料到后果。”
“你不必为他掩饰,以他之德行作为,若非是朕亲子,早该斩首示众,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建文帝偏心二皇子是真的,但震怒于他干出如此祸国殃民之事也是真的。
方才看到手上东西的一瞬间想直接提剑砍了他的心更是真的不能再真。
此刻他虽然语气平淡,但比之从前的龙颜大怒却更骇人得紧,连伺候了他半辈子的杨德业都提着一颗心,背上满是冷汗。
待余光瞥到御案上那抹明黄圣旨上“就地处斩”的字眼时,更是恨不得挖了自己这双眼睛。
“子不教,父之过。”建文帝语气复杂而感伤,更含着些疲惫之意,“是朕没教好儿子啊……”
六皇子心思敏锐,很快就察觉到了什么。
他没有犹豫就直接跪下,定声开口:“二皇兄纵容党羽科举舞弊,陷害功臣,其行的确不堪皇子之德,更枉负父皇教导,论罪该斩!然其自入朝以来,也曾大力重商,亲手协同地方官员助峰山郡百姓脱离困苦、衣食无忧,此后轻田租,安民生,大力推动地方修道建桥,便民利民,惩处贪官污吏,功亦显著,功过不可相抵,却不可忽视其功绩。”
听着他信口拈来二皇子的功绩,建文帝眼神有些复杂。
六皇子却很坦然,毕竟老二不是总不干人事的,在家国利益与个人利益不冲突时,他是明白且推崇利国利民之政令的,纵有小心思与盘算,但实事干到位了。
只是他为人私心太重罢了。
再者说……现在由他说出来,总比人没了后建文帝自己想起来要更好。
建文帝的确被他之言勾起了些心思,但二皇子的功与过对比之下,便更衬得后者之恶,叫他心绪难平,恨不得亲手弄死逆子!
“你所言的确有理,可若谁都仗着曾有过的功绩做尽恶事,天下便难安。”
“二皇兄之过的确不可饶恕。”六皇子道,“但父皇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该如何自处?”
与为三皇子求情时一样,他不是心疼兄弟,只是心疼父皇。
不过二皇子到底是曾干过些人事的,所以他的话听在建文帝耳里,便更多了些欣赏与顾及兄弟的意味。
“二皇兄有过,便予其重惩,责其改之,或可饶其性命。”说到这里,六皇子语气更坚定,“兄长有错,做弟弟的为其赎罪便是,二皇兄有愧于家国百姓,儿臣舍身为民又何妨?皇叔做尽错事,明煜惩奸除恶,舍身报国为父赎罪,儿臣亦可效仿之,此后家国百姓为上,儿臣身家性命为下,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余生富国安民,海晏河清以还之!”
他眼神坚定恳切,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御书房,仿佛带着回音。
建文帝被他一番大义之言震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唯有心中流淌着的暖意与欣赏久久不散。
杨德业也吃惊极了,甚至不顾仪态地抬头去看六皇子。
这样重情重义有担当,正气凛然又有原则的皇子才合该配得上大齐储君之位啊!
这样想着,他心中因为建文帝的偏心而对二皇子戴上的那层滤镜也散了不少。
“你……”建文帝张了张嘴,却深深叹了口气,“是朕错了啊……”
错将鱼目当明珠,是他之过。
六皇子声音温和而有力:“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并没有错。”
这话说得亏不亏心,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建文帝看向他的眼神里除去愧疚,更多是欣赏与后继有人的欣慰。
六皇子没再说话,意思尽到了就好。
过犹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