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夏侯乾再忙,总会找时间来见杜月芷。他这半年频频立功,又负责审讯两位皇子的冤案,颇有建树,圣上听了大臣的谏言,已经下了圣职,允许这第九个儿子在宫外建立自己的府邸,像他的那几位皇兄一样,只待娶亲封王,便可出宫。
皇子的府邸一建两三年也是有的,夏侯乾要等杜月芷长大,所以倒也不急。
他此时更在乎的,是杜月芷过得如何。
白狸绢既真且贵,杜月芷又岂会让夏侯乾再出,摇了摇头。
“想来重新绣也来不及,那我为你重新准备一份祝贺的寿礼怎么样呢?”夏侯乾再问。
他如此关切,杜月芷心中暖意阵阵:“殿下毋需担心,我的寿礼自有办法。”
杜月芷也不知夏侯乾是从哪里得到杜府的消息,她明明什么也没说。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夏侯乾微笑道:“你什么都不说,十句话倒有一多半是骗我的,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以求得到一点你的消息。”
杜月芷歪着头,抬起眼睛,眼睛又清又亮,好似一面通透的镜子:“九殿下不会是在杜府安插了人罢?是谁?”
夏侯乾轻笑。
风撩动夏侯乾的衣袍,他的气息有着夜的深沉亦有着日的明锐,跟其他皇子决然不同。从前杜月芷没发觉,自从上一次夏侯乾给她输内力疗心口痛,隔得那样近,她才发现,原来他眉毛微微斜飞,仿佛黑燕的侧尾,锋锐,黑亮。他的眼眸似凤,暗压四合,又似鹰,睥睨天下。他生来不是凡人,所以他亦同样不可捉摸。
杜月芷可以对其他人进行审读,偏偏对夏侯乾不行,他所言所行,对她皆有影响。这样的感觉,大约就像早上起来进餐,明明不怎么爱吃青豆,却会因为他的话而多多少少吃一点。他不在身边,犹如在身边一样。
“放心,我安排的人不会伤害你,只是带一些消息给我。”夏侯乾说完,又对她道:“喜欢吃葡萄吗?”
“啊?”
侍卫进来,端了一盘水晶葡萄,葡萄皮薄而亮,犹如桂圆那么大,果肉香甜,隐隐带着些酸意,汁水充盈,甜香扑鼻。
葡萄皮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冰,又不是冰。
“用镂空的小竹筐装着,绑在石头上,放到冷泉里,泉水是活泉,放一个时辰,葡萄口感就很不错了。你尝尝看,是不是很好吃。”
杜月芷尝了一颗,果然很甜,口感偏凉,但又不是加了冰的那种大凉,反而很舒服。
“好吃。”
对于喜欢的东西,她也很克制,吃了十来颗就不吃了。夏侯乾喜欢看她吃东西,自己动手剥了葡萄,又喂她吃下了不少。吃着吃着,原本白嫩的脸蛋,便微微透出几许红,仿佛杏花临雨,桃花三月。
夏侯乾看着她泛着红晕的小脸,便有些按捺不住,他想亲她,但又怕吓着她。
他捏着一颗葡萄,在指尖流转,看着杜月芷微垂首,长而卷的睫毛遮住眸光,犹如花瓣般饱满粉嫩的唇微微翘起,葡萄的凉意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而勾起了心里的邪念。
“月芷姐姐!”随着一声欢快的呼叫,夏侯慈不知从哪里跑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名劲装的侍卫。他兴奋地站在两人面前,清澈幽黑的大眼睛,天真无辜,抱住杜月芷的袖子亲亲热热蹭。
夏侯乾那点邪念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十三殿下,你怎么来了?”杜月芷笑着问。
“我听良妃娘娘说九哥出宫了,料想他是来见你,就跟了过来,聪明吧?”
分明是条甩不掉的尾巴!夏侯乾不动声色分开了两人:“十三弟,以后再无故出宫,我该禁你足了。”
夏侯慈抿唇,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九哥,为什么九哥可以随便出宫,他不可以?还是杜月芷温柔化解:“九殿下怕你遇到危险,毕竟你是宫里的小皇子,若是路上出了差池,磕着了碰着了,多让人心疼呀。”
如此劝慰几句,又拿了葡萄喂他,夏侯慈毕竟年岁还小,性子又爽直,又是杜月芷亲自喂她,很快就复又高兴起来。
“母亲说你治好了十三弟的眼睛,想亲自谢你,让我给你们安排见面,你是怎么想的?”
“你是说良妃娘娘?”杜月芷不知不觉有些害羞:“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请你转告娘娘,就说她的谢意我心领了……”
“你是因为害羞才不想见到她吗?”
夏侯乾一语戳破,杜月芷脸色绯红:“九殿下,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实在尴尬。而且现在实在不宜见面,老太君即将大寿,我又如何分心呢……”
夏侯乾并不会为难她:“那么待我再找机会就是了。只是下次,你可不准再推辞。”
下次的话,下次再说罢。
夏侯慈见两人谈完,便想拉着杜月芷出去玩,杜月芷摇摇头:“我要回府了。这次来,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九殿下。”说罢,拿出自己前日研究出来的药方:“这张方子上有一味叫良褫的药,我尚不熟悉,但又缺之不得,请殿下拿去找人看看,这味药是什么用法。”
夏侯乾接过方子,拿在手里看了看,便收到袖中,又有些担忧地看着杜月芷:“你以后还是不要这么劳累,如今看起来虽然没有瘦,但亦未长多少肉。每日叫人熬了燕窝粥吗?”
“熬了,每天都喝。”杜月芷怕他不信,将袖子撩起来:“看,我也有长肉。”
那手臂娇嫩柔细,手腕挂着一只小细金镯子,衬的手臂白如雪,有没有肉看不出来,整个像一块玉,温润柔和,经阳光一照,泛着莹莹的光。
夏侯乾将她的袖子带下去,遮住手臂,含笑道:“好了,信了你了。”
送杜月芷上马车,夏侯慈紧紧拉着杜月芷的袖子,依依不舍,杜月芷答应他,等到大寿完毕,再给他做好吃的糕点,带他一起玩。
夏侯慈如此喜爱杜月芷,倒是之前从未有人料到的。夏侯慈从未得到过父皇的单独召见,是最不受宠的皇子,即便是寄养在良妃娘娘膝下,因为脾气古怪,也不得人心。好在良妃,夏侯乾没有放弃,耐心教导,后来杜月芷又治好了他的眼睛,温柔相待,慢慢将他带回正轨。
尝到了阳光的滋味,便再也回不去黑暗,夏侯慈的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月芷姐姐,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常在一处?你能不能进宫陪我?”
这孩子气的话,让杜月芷莞尔一笑:“等你长到这么高,又有了自己的府邸,我们就能常见面了。”
“真的吗?那我要快快长高,长大,像九哥一样造大房子,让你来陪我!”
“十三弟!月芷姐姐要回府,你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夏侯乾在一旁提醒,夏侯慈撅着小嘴,闷闷不乐地松开了紧紧抓着杜月芷袖子的手。
杜月芷坐在马车里,还舍不得两人,掀起车窗的帘子,夏侯乾站在旁边,两人正好面对面。
夏侯乾手按在马车壁上,看着她玉雪可爱的小脸,听着她柔软的说话声,心中一动:“月芷,你认不认识我二皇兄夏侯琮?”
他突然提到夏侯琮,杜月芷心脏差点漏了一拍。难道她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而不自知?
饶是她如此镇定,眼神也有片刻的飘忽,被夏侯乾敏锐地捕捉到。
他们果然认识!
“见过的。”杜月芷老老实实回答。
夏侯乾气息沉重起来,心脏缩紧,紧盯着杜月芷。其实原本是常家出事,顺便提到杜府,其他人说的都是与常家有关的杜氏嫡女,唯独二皇兄说的是庶女杜月芷,神态模糊而暧昧,仿佛早就认识一样,由不得夏侯乾不多心。
现在她承认的这么快,他竟无法迅速反应,脑中当下飞速闪过许多可能性。
是怎么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明明回京之前,她连京城在哪里都不知道,回京之后,他又那样爱护着她,对她的行踪了若指掌,且一个在深宅大院,一个在辉煌皇宫,她与二皇兄怎么会认识?
“上一次几位皇子不是来拜访过杜府么,我虽然病着,听到你在外面说话,悄悄隔着窗子看了一眼,后来镜姐姐又给我描述了一次……嗯,二皇子,是不是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像狐狸的人?”
杜月芷仰头回忆了一下,夏侯乾原本眼神锐利,像鹰爪一样勾着她,听完她的回忆,心里的石头落下,又有些哭笑不得。是了,上次二皇兄也去过杜府,她也可能看过他的脸。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事,随口问问。”夏侯乾面容放松,又道:“他笑起来像狐狸,你倒记得清楚。”
杜月芷望着他道:“我知道了,你是故意挑我错,我不回答你,你自己想去。”说着,赌气似得将帘子放下来。夏侯乾又将帘子掀起来,看她抿着唇,看也不看他,双目直视前方。两人接触越久,她的小性子越露越多,夏侯乾心中觉得有趣。
“生气了?”
“没有!”小脸鼓的高高的,头也不回。
“我错了。”干净利落,脱口而出。
矮矮的毫无存在感的夏侯慈噗哧一笑,被九哥暗中瞪了一眼,忙低下头,耳朵支棱起来。
杜月芷也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认错,身为皇子的骄傲和立场呢?这么快就放弃了?
“回头看我一眼。”某人仍然坚持不懈:“我还有件事跟你说。”
杜月芷不看。
居然敢不看他!……好吧,不看就不看,夏侯乾哪儿舍得逼她:“在府里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到了大寿那天,我去看你。”
然后在从上到下看了一眼,觉得处处妥当了,这才放下帘子,交代了车夫几句。车夫有两个,这个负责送杜月芷出去,还有一个是杜府的,等在外头。
马车渐行渐远,一个侍卫上前,神色凝重,夏侯乾让夏侯慈到屋里等他,然后带着侍卫走到角落。那侍卫左右一看,在夏侯乾耳边道:“圣上接到密令,杜将军已经拔营,不出两日便会至京……”
夏侯乾挥挥手,侍卫退下。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香,不知道那赌气的小姑娘回府后,要多久才能舒展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