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不是孤儿,却感觉到孤儿的凄凉之感。
明明身在如此华丽,壮阔的杜府,却犹如一只闯入人间的野鹿,仓惶茫然。
那照亮黑夜的灯火中心,站着她威风显赫的父亲,美丽娇宠的嫡姐,柔弱幸福的庶妹,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笑着,开心着,眼睛里承载着世间所有的幸福,这幸福离她如此近,又却遥不可及。
她不在乎嫡庶,回到杜府,见到死去的哥哥和旧人们,已经很满足了,后来又遇到那么好的九殿下和十三殿下,够了,再后来,她得到了二房的支持,有了伙伴和忠心耿耿的仆从,仿佛有了幸福的权力。是她不满足,是她贪心,妄图要更多人的爱和喜欢,所以才会被求而不得的感情折磨。
太奢侈了……太自不量力了……
杜月芷一刻也不想多待,下巴上的泪水滴落的瞬间,她崩溃了,奋力推开人,转身朝后面跑去。后面有人叫她,可是已经不重要了,人群微微动了一下,继而恢复如常。
夜风好似凉鞭,抽痛了她的脸,却也吹散了她的泪水。
她跑着,跑入更深的黑暗,没有灯笼,没有火把,没有光。她要跑到离光明更远的地方,远远躲开,再不想看见那幸福温暖的一家人。
然而,心还是痛啊。
那是明知道可以避免,却无法忽视的痛。
她的心还不够坚硬冰冷,而血缘的力量,是谁也逃不过的。
母亲,你为何要生下我,为何要让女儿受这样的苦……
既然不喜欢我,就杀了我啊……
奔跑中,曾经的苦难好似画,一幕幕从眼前滑过,那些尖刻的,冷漠的,残酷的声音,钻入耳中,碾揉血肉模糊的心。
黑暗中的枝桠绊倒了她,她摔在泥土里,金步摇掉了下来,身上的衣服也沾染污迹,爬了好几次都爬不起来,望着人声鼎沸的河之洲,鼻端嗅着泥土的湿腥气,泪水盈眶,捂着嘴巴,嚎啕大哭。
她伏在泥土里,哭得那么伤心,好像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这辈子也得不到了。
夜风卷过她压抑“晋”的哭声“/江”,吹上树端,消失在沙沙的林间。
离开吧,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天地那么大,总有不会令她伤心的地方。
————————————————————————————
“姑娘,姑娘——”远处传来呼唤声,两点火光摇曳在黑暗中,是福妈妈和青萝。
找了好久,也喊了许多声,却听不到回应。青萝提着灯笼,一边走一边揉眼睛,袖子湿了一片。剑萤无声地递过一块手帕,青萝接过,按在眼睛上,忍不住哭着道:“姑娘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少爷,我们还找得到她吗?”
“找得到!”
少年坚定的声音,乘着风,传到远方。
“分开找!”
杜月芷听着越来越远的呼唤,咬着牙,从泥土中慢慢爬了起来,此刻才发现自己浑身狼狈,满身脏乱。扶着旁边的一棵大树,她要悄悄的离开,不能回应。因为——
她不想让自己可怜的模样,落在在乎的人眼中。
她轻轻挪动脚步。
“你要去哪里,月芷?”黑暗中,哥哥的声音温柔而清明。
被找到了啊——
杜月芷浑身僵住,靠在树上,紧紧抿着唇。
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看哥哥的眼睛。
杜怀胤目光扫了一遍周围,弯腰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金步摇,然后走到妹妹后面。妹妹柔弱的身体在颤抖,杜怀胤腮帮子咬的紧紧的,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道:“看你,弄得脏兮兮的,摔疼了吧。”
妹妹不回答,他温柔却坚定地扶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带到有亮光的地方:“跟我来。”
“啊!”杜月芷一动,双膝无力,差点跪下去,被杜怀胤牢牢扶住。杜月芷这才发现,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强壮有力,一只手就可以让她稳稳当当朝前走。
剑萤早已去找青萝和福妈妈了,青萝是跑着过来的,看到杜月芷,眼眶顿时红了,一把抱住她:“姑娘,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快要担心死了!”
温暖的拥抱,扑面而来的关切,杜月芷硬挺着,牙齿咬的紧紧的。她不能,也不愿自己一开口就先发出哭声。
福妈妈也来了,额头上汗津津的,一缕白发粘在脸上,喘着气。看到杜月芷,二话不说,先伸手重重打了她一下:“姑娘,你太任性了!你——”看到杜月芷红肿的眼睛,她又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
青萝挡在杜月芷前面,哭着说:“福妈妈,你不要打姑娘。你要打打我吧,我不怕疼。”其实青萝最怕疼了,但是她仍然要挡在杜月芷前面。
谁又是真心想打人的?福妈妈要被青萝气死了,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杜月芷是第一次挨福妈妈的打,可她却并不觉得疼,反而觉得心里的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手抽在自己身上,痛得却是福妈妈的心,杜月芷哽咽着,想笑,却先落下泪来。
“姑娘,你别哭,是不是打疼了,我给你揉揉,吹吹就不疼了。”青萝说着,帮她拭去眼泪,又轻轻地揉着打疼的地方。
“对不起。”杜月芷看着这些为自己而着急的人,心中涌过一股股暖流:“真的,对不起。”她深深低下头,为自己的自私和任性忏悔。
有这么多人爱她,关心她,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大股大股冰凉的夜风吸入,脑袋逐渐清醒。
回去的路上,青萝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将杜璋如何见老太君及亲人的场面描述一番,铁甲兵如潮水般褪去,现在府里大概在准备夜宴。
杜怀胤送杜月芷回到院子,抱琴她们迎了上来,看到姑娘一身狼狈,眼睛红肿,顿时很惊讶。杜怀胤将手里的金步摇递给她:“你们帮月芷重新梳洗一遍。”
“是。令儿,快去拿冰块和熟鸡蛋,帮姑娘消肿!”(支持作者请看正版,搜索晋/~江折嫡)
满院子亮起灯,杜怀胤坐在石桌边上,闲闲摸着手边的茶杯,看着所有人为杜月芷忙活。剑萤轻车熟路取了茶来,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杜怀胤闻着茶的香气,是妹妹自己制的茶叶,略带甜味,女孩子都喜欢甜甜的东西……曾听人说,总是吃苦的人,才会嗜甜。
他忽然道:“剑萤,我心里难受。”
“三姑娘不是软弱的人,她可以走出来,您不必太担心。”剑萤英气的眼眸低垂:“奴婢再斗胆提一句,您忘了接姑娘回府的初衷么?”
“初衷?我的初衷是让她衣食无忧,幸福快乐……”
剑萤看着少爷的眼,微微道:“少爷,三姑娘想要的,您最清楚。”
杜怀胤手指缩紧,捏的茶杯吱吱作响,末了,微微松开手,冷静地将茶端到唇边,一饮而尽。
抱琴一边忙,一边听青萝讲杜将回府的事,忍不住也落了一回泪,继而道:“姑娘就是太傻,要是我在场,说什么都要拉住姑娘的手!”
杜月芷有那么一小会儿是想离开的,可是看到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叽叽喳喳,充满了熟悉的气息,又满心温暖。她重新梳洗过,戴上金步摇,换了一身软金月花仙云霞裙,又扑了点脂粉,眼睛虽然还没完全消肿,画了卧蚕,倒也不大显。
杜怀胤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很好,牵着妹妹的手往外走。
“哥哥,我——”杜月芷踉踉跄跄跟着他走,鼻子一酸:“去哪里啊?”
“你还没吃晚饭,当然是去吃饭。”杜怀胤回头一笑,看着愣住的傻妹妹:“哥哥不会白白看着你受委屈。”
夜宴很盛大,明日就是老太君的寿宴,杜将突然回府,准备起来也丝毫不含糊。丫鬟仆从流水似的走进走出,看到杜怀胤,皆一一行礼。
杜月镜站在外面,左右张望,也不知在看什么,忽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她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杜怀胤带着杜月芷穿越黑暗,走到亮堂的院子里,看到杜月镜走过来,微微一笑:“二妹,你不在里面吃饭,出来干什么?”
“你是嫡长子,你不到,怎么开饭?里面都在等你,派了三拨人出去找你,总也找不到。我闲里面闷,出来透透气。”杜月镜笑道:“且现在都无心吃饭,忙着说话呢。”
杜月镜又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杜月芷,亲亲昵昵走到旁边,抱住她的肩膀,故意道:“三妹妹,好好的你怎么跑了呢,是不是跟我一样闲闷,偷偷溜出去玩儿?”
杜月芷被逗笑,拉住杜月镜的手:“二姐姐别笑话我了。”
杜月镜知道她哭过,也不说破,看了看,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根滴溜溜莹莹发光的玉钗,玉首国花牡丹,还刻着佛文,直接插入杜月芷的黑发间:“这个是我父亲偶然得到的赏赐,戴着好看,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