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芷一切从简,到了宫中,跟前几次倒也无甚差别,跟着早早守候的太监进去。福妈妈一路心思重重,自踏进宫门,越走神情越是复杂。杜月芷知道她与母亲主仆情深,此时踏入母亲被赐死的地方,难免伤心。或许这次来,也是为了缅怀母亲吧。
行至矮宫墙下,忽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皇子走来,太监忙带着杜月芷站在一边避让。杜月芷垂着头,眼睛直望着那地上的宫砖。宫里规矩多,她不敢逾越。只见那人走了过去,却又走了回来,声音微微惊讶:“是你。”
杜月芷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二皇子夏侯琮的脸。
有时候,对一个人的记忆太深,不管隔多久,那种感觉都不会变,像经过烈火,寒水锤炼的剑,早就铸成身体的一部分,反应浑然天成,譬如像杜月芷这般重生之人,有些东西她也无法控制,尤其是感情。
比如现在。
几乎在看到夏侯琮的刹那,杜月芷的眸子划过一丝厌恶的眼神。
甚至连身体也不由自主往后退,要离他远些。
察觉到这些反应时,杜月芷心中亦是一惊。她此时是在宫中不是在杜府,为避免麻烦,她飞快垂下头,规规矩矩请了个安:“见过二殿下。”
然而已经晚了,夏侯琮看到她的眼神,心头一沉。他还什么都没做,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她就这么讨厌他吗?那种厌恶的眼神,分明是视他为洪水猛兽,迫不及待要远离。
夏侯琮素来以温文良善,翩翩君子为名,容貌俊朗,又是有地位的皇子,不知有多少女子仰慕爱恋啊,可是被人如此厌弃,一眼都懒得看,天底下只有她一个而已。从初次相见开始,她对他就与对别人不一样,从骨子里透出排斥,厌弃,好似前世有血海深仇一般。
夏侯琮又问了两句,见她糊弄自己,直把自己当作那等蠢笨之人,心头顿时火起,本来只是路过,他现在却莫名的烦躁。她越是不搭理,他就越是恼怒。每个人都有逆鳞,夏侯琮内心比表面险恶十倍,怎么能容她过去?
“都退下!”
他一挥手,身边的人迅速退去,琳琅和福妈妈不走,见杜月芷微微眨眼示意。这边正是一条偏僻之道,不宜起冲突,且夏侯琮是皇子,讨不着什么便宜。两人被夏侯琮的人拉的远远的。福妈妈年老体衰,被人看着,琳琅趁机逃脱,匆匆离开去找人。
其实杜月芷也很无奈,她好好走路也能撞见这个命中煞星,果真是今日不宜进宫么?
“怎么,还在为上次发生在太子太傅府上的事生气?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在太子的影卫刀下。我不过是抱了抱你,值得你这么记仇?”夏侯琮不悦道。
杜月芷正愁不知找什么借口,忽而听他提起太子太傅,猛地抓到了重点:“二殿下多虑了,月芷并未记仇,那日发生的事是一笔糊涂账,月芷胆子小,每每想起便有些心悸,望殿下恕罪。”
“胆子小?我看能偷听太子密谋,你胆子一点也不小。拿这个搪塞我,以为我是十三弟吗?”夏侯琮微微靠近她,说实话,杜月芷有点犯恶心,浑身寒毛直竖,可还是咬牙坚持着。夏侯琮见她起先只是忍耐,后来连眼睛都闭上了,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杜月芷!你别太过分!”
他抓得极重,杜月芷手腕纤细,骨肉娇嫩,顿时出现青紫的勒痕。杜月芷痛得倒吸一口气,耐心几近磨光,最终忍无可忍,脱口而出道:“请殿下自重,我乃是奉菱妃娘娘和丽妃娘娘的旨意进宫,不容冒犯!”
她这番色厉内荏的样子,倒没那么虚伪,反而变得真实起来。见多了她屈意奉承,表里不一的时候,夏侯琮此时逼出了她真实的样子,像是发现了新的乐趣,胸口烈火熊熊,凑在她的耳边,语气又热又烫:
“我偏要冒犯你,你又能奈我何?”
他总是这样,撕开和善斯文的面孔,气急败坏,人品低下。
杜月芷鄙夷,挣扎几番,夏侯琮不仅没松开,反而将她拉得更近。不知怎的,她全身都出现了强烈的反应,寒毛根根竖起,就连心脏也开始隐隐作痛。那被刀剑插了两次的心脏,因为夏侯琮的靠近而又开始作妖。杜月芷情绪波动越大,心脏就痛得越厉害。她渐渐有些撑不住,恨不能把那颗作痛的心剜出来!
一个不慎,她便从推着夏侯琮变为抓住他的衣袖,只因为堪堪站不住。
夏侯琮闻着她衣袍内散发的幽幽香气,又见她脸色雪白,眸子清冷,越是拒绝却越是柔软。他忽而有些明了:“你是欲推而就?”见她蹙眉不答,他一把将她直接搂在怀里,嘴唇碰了碰她清冽的黑发,见她只是用手软软推着他,他更加确认自己的猜想,想到女子见到喜欢的人总是这般欲要不要的模样,她也不可免俗,声音不由得放软:“你若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又何必做戏,需知我对你的兴趣一向很大,不用你投怀送抱,我自然会主动抱着你……”
杜月芷捂着剧痛的胸口,耳朵里又听着夏侯琮自说自话,有点绝望。她只是抓了一下就松开了,是什么让他有如此的误会?不过此时也不容她多想了,她必须要离开这儿。
“殿下,头低下些,我有话跟你说。”她勉强让自己看起来正常。
“你是不是不舒服?”夏侯琮终于发现她的异常,依言低下头来。
她领口的幽香愈发汹涌,令人沉迷……夏侯琮忽觉耳边针尖扎般的刺痛,很快消失,紧接着一股麻痹由脊椎开始大肆蔓延。他似乎有些迷茫,揉了揉耳朵,踉跄几步,松开了杜月芷:“你,你……”口舌似乎也麻痹了,啰嗦不清。
杜月芷收起藏在指间的针,有些虚弱地扶着宫墙,心里盘算着他晕过去的时间。银针扎在地灵穴会造成短时间的麻痹和昏迷,一般人该是立即见效的,不过夏侯琮似乎是个例外。
杜月芷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盯着他。他为什么不倒?难道扎错了?
夏侯琮终于察觉到不对,他等着她说些什么,然而她一言不发,不仅不解释,似乎还在盘算时间。夏侯琮脸一沉,额上青筋都挣出来了,伸手去抓她……杜月芷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她顾不得那么多了,用力拉过旁边的花盆,翻过去倒掉泥土……
“咚!”夏侯琮怔愣片刻,两眼一翻,仰面倒下。
一只五彩织锦皮革蹴鞠球蹦跳着弹远,紧接着清亮的声音传来:“啊,该死,我不小心砸到二皇兄了!”
杜月芷抬头,眼睛一亮。只见夏侯乾领着夏侯慈和琳琅,朝她走来。许久不见的夏侯慈长高了,身形瘦削,窄腰长腿,黑色的眸子闪着流星的光芒,见到她颇为高兴:“月芷姐姐!”
杜月芷伸出小爪子挥了挥,喜,不敢形于色,口中道:“十三殿下,许久不见,你的蹴鞠越发好了……”目光轻轻飘向旁边那个更为高大的人。
夏侯乾穿着黑袍紫带,金冠立顶,更添风流。他大步走到她跟前,看看她脸色苍白地靠着宫墙,眉头顿时皱起来。杜月芷有些惴惴不安,还莫名有些心虚,忽而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已经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琳琅已经转过去,去寻福妈妈。夏侯慈连忙捂住眼:“我绝对不偷看!”一边说,一边张开手指,从指缝里偷看。
杜月芷赧然:“九殿下!”
“怎么我稍迟了一步,你就又变成这番模样了?”他摸了摸她雪白的脸,额上微有冷汗。又见她捂着胸口,心中了然。他比谁都知道她的身体,经过调养,旧疾沉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唯有心口痛,只发生在二皇兄出现的时候,不见时不痛,一见就会犯病。他亲眼所见,不会错的。
“可能……出门没翻黄历。不过二殿下吃了我一针,也没讨着便宜。”杜月芷扯出一个笑脸,甜甜的。然而夏侯乾并不买账,淡淡道:“带你去看御医。”
杜月芷偷眼看他,觉得他像是在生气,又像是不生气。
“二殿下还躺着呢……刚才被十三殿下的蹴鞠砸晕过去了……”
夏侯慈立刻大呼冤枉:“是九哥动的手,让我背锅!”
嗯?九殿下动的手?杜月芷疑惑地看向夏侯乾,怪不得那么稳准狠呢,他蹴鞠倒是不错的。如果夏侯琮醒着,听了这句话,定会喷出一口血吧,
夏侯乾面色波澜不惊,唤了一声:“十三弟。”
夏侯慈闭上嘴巴,被他沉默凝视片刻后,叹了一口气,认命般道:“知道了九哥,我会处理好善后事宜,不会让二皇兄与月芷姐姐有半点干系……”
留下夏侯慈,两人离开。远远看着夏侯慈苦恼地蹲在昏迷的夏侯琮身边,背影看着好生惆怅,杜月芷有些不忍心:“这样对十三殿下会不会有点过分?”
“没事,他习惯了。”
杜月芷仔细想了想,也对。虽然很对不起十三殿下,但现在讨好九殿下更重要,而且还要去见两位娘娘,她实在是分/身乏术,只能以后好好补偿十三殿下了。正想着的时候,脸突然被亲了一下,杜月芷立刻侧头,那人又似笑非笑,若无其事看着前方了。
哼,偷袭——杜月芷揉了揉脸。
看御医时,杜月芷已经自行恢复得差不多了,御医称她身体并无心脏方面的病症,无从诊治,只是给手腕的捏痕上了药。她用空着的手按了按心口,暗自奇怪,或许这心口痛真的与夏侯琮有关。但她还不能十分肯定,只是猜疑,得再找机会试验一番。
夏侯乾看着杜月芷按心口,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摸了摸她的头,带她回去。
上完药,便要去见两位娘娘了,夏侯乾不便进去,在偏殿喝茶等她。
两位娘娘在菱妃的寝殿坐着。菱妃素来畏冷,是以寝殿里早早就铺上地龙,香暖袭人。雪白飘逸的纱幔挂起,两位娘娘均坐在上面,一个素丽淡雅,一个浓艳大方,笑眯眯看着杜月芷走进来。
杜月芷请过安后,菱妃便赐了座:“这么冷的天把你叫过来,不为别的,就是前日有人进贡了一些葡萄橘和血柚,我尝了尝,甜酸适宜,分外可口,想着你们女孩儿家大致也喜欢,便下帖请你过来尝尝。”继而又看了看一旁坐着的丽妃,紧接着又道:“丽妃娘娘也很挂念你。”
杜月芷轻轻搭着琳琅的胳膊,屈身:“承蒙两位娘娘垂青,月芷受宠若惊。”
丽妃笑道:“今日请杜三小姐来,本就是吃东西,说些家常,倒要放开些,那些礼数暂且丢开,只管吃喝。”
说着,叫人将吃的喝的摆上来,又细细问着杜月芷一些家常的话,宫殿里暖意融融,
杜月芷只觉得丽妃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不知何意,只得佯装喝茶躲过。忽听丽妃笑道:“这孩子模样长得好,看着就贵气,我越看越喜欢,倒觉得与老五很是相配呢。”
“咳咳——”正在喝茶的杜月芷一口茶水呛在喉咙,忍不住咳嗽起来,雪白的脸咳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