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清透的阳光照了进来,她穿了件玉羽领凤凰纹的袍子,腰身纤细,雪白的手臂从大袖子里露出一截,上面套着只翡翠大玉镯。玉镯成色足,配着她雪白的腕子,煞是好看。就是太大了,能撸到手肘处,平日不小心,便会滑落下来。
她靠在椅子上,懒懒地摆弄着这只镯子。
大病初愈,她清瘦了许多,什么都不想吃,却对以前出行江南时吃到的水晶元宝烧情有独钟。念念不忘了几日,她虽然只提过一次,他还是寻了空,亲去江南,循着记忆找到水边闹市。他没有买元宝烧,而是将厨子带了回来。
一大盘冒着热气的元宝烧放在她面前,她终于愿意拿起筷子,吃之前,问他江南“安如故”?他点头。其实江南是否安如故,他倒是不知道的,一心只找厨子,那景色打眼前忽的一下转过去了,就连离开时,他也没曾望上几眼。
然而到底有些印象,潋滟城中河,黑墙白瓦,船夫撑着乌篷船悠悠而过,夕阳斜照,炊烟袅袅,带着尘世的味道。这样美的景色,在他眼里不过很是乏味,太慢,太静。
她定是想去江南,她曾说过,江南很适合过日子。
可是他无法答允。京城的杜宅这么大,都锁不住她的心,那么去了江南,他目不能所及,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杜宅几度扩宅,外人都以为他位高权重,宅子也要恢宏巨大,其实只是为了她逛的园子再大些,她撑的小船能再远些,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要补偿她。
大约是元宝烧的香气攫住她所有的注意力,她轻轻捻了一个,慢慢吃着,大约是尝到了熟悉的味道,她脸上露出数月来第一个笑容。元宝烧烫手,可她丝毫不介意,也不用筷子,就抱着盘子,用手拿着吃。她还很年轻,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他只是担心往后若是被外人看到她不用筷子,怕是又要掀起政敌的口诛笔伐了。
元宝很大,她侧头咬住一角,眸子半垂,细白的手腕上,套着的大镯子慢慢滑落,翠的愈翠,白的愈白,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元宝烧的汁水很足,她轻轻一咬,便滴落下来,滚热汤汁眼看就要滴在衣服上。
他想也没想,伸出手,那汤汁果然落在手上,灼热的很,不过好在保住了她的衣服。
“呀!”她轻呼,元宝烧囫囵吞枣般塞入口中,四处找不到帕子,索性卷起袖子,为他擦净。
他阻止不及,眼看着那件她喜欢的衣服染了污迹,不由得欲言又止。
她这才发现,卷着袖子,试探着问他:“你不会是为了不想让我弄脏衣服吧?”
那还用说吗?
这是他亲自为她挑选的衣服,最衬她的肤色,弄脏了很难洗。
两人大眼瞪小眼,末了,她噗嗤一笑,眼睛弯成月亮,他也不禁莞尔。
罢了,一件衣服,她高兴,高兴就由着她去吧。
自从接了赐婚的圣旨,她这几个月郁郁寡欢,大病一场,难得有这么高兴的时候。
那只翠的要滴出水的镯子在他眼前晃啊晃,眼前碧影交叠,淡淡的,他便伸出手去……
却不料听到一声疑惑:“父亲,你干什么?”
所有的影子迅速抽离,杜璋这才发现,那翠影不是镯子,而是杜月芷的耳坠子。
杜月芷筷子上夹的元宝烧已经吃了半个,另外拿了块帕子去接汤汁,只不过用帕子接的时候,旁边杜璋的手也伸过来,吓了杜月芷一跳,忙侧过身子,满眼警惕地看着杜璋。每每父亲对她伸手,都伴随着痛的记忆,她几乎是下意识杜绝杜璋的靠近。
杜璋缓缓缩回手,看着那张酷似洛河的脸,不由得移开目光,声音里不掺杂半丝温情道:“吃饭要有吃饭的样子,滴滴落落,成什么样子?”
杜月芷知道父亲向来对她有意见,本想忍下去,可又不想委屈自己,便小声说了句:“我高兴这样吃。”
她觑眼看杜璋,杜璋脸色如常,并未有什么变化。想来坐在旁边的不是他的宝贝女儿,他也不在乎吧。正好,杜月芷也不在乎他。吃完饭,杜璋向老太君告辞,带着杜月镜走了。二房也回去了。杜月芷正与哥哥说话,忽听“啪”的一声,丫鬟惊呼。
兄妹俩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回头。
灵珠赶紧过去瞧了瞧,暗暗斥责道:“你作死,大呼小叫什么,仔细惊着了主子。”
那丫鬟立刻跪在地上,惶恐道:“奴婢知错。是,是那椅子把手不知怎的松动了,奴婢一碰,就,就掉了下来……”
再一看,方才杜璋坐过的椅子,把手确实从中裂开,断了一半。
若是松动,掉的该是一整个把手,何以从中裂开?
必是方才坐在椅子上的人受的刺激过大,以手生生折断。
杜月芷与哥哥对望了一眼,有些无可奈何:“哥哥,往后可不要再让我坐父亲身边了,看把他给气的。万一气出病来,我岂不是又多了一条罪状。”
杜怀胤轻轻点了下妹妹的额头:“胡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便真是气着了父亲,还有我在呢。”
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柳裾君近来身体偶有不适,每晚都要喝药,杜怀胤便陪着她先回去了。杜月芷留了下来,与老太君说着去宫里请安的事情。原来五殿下送了拜帖来,以丽妃的名义,邀请杜月芷进宫赏花。
老太君不由得有些疑心:“芷丫头,这五殿下频频示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杜月芷想起那日在宫里,丽妃和菱妃的对话,不由得有些头疼:“老太君,您帮我回绝了吧。近日换季,我还要看账本,没时间进宫呢。”
老太君看杜月芷这幅不大情愿的样子,倒是微微一笑:“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些。如今你们也大了,也到了说亲事的年纪。年年有人来说媒,想求你大姐姐,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没想到去年发生了那件事……罢了,这些事原不该跟你说,你不想去,我帮你回了就是。”
“谢老太君。”
杜月芷心中一喜。
出去后,琳琅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原来夏侯乾还未走,有句要紧的话与她说,此时正在小元门等她。小元门是外院与内院的一个隐秘交接处,为了让上菜的人走动所用,此时天色已晚,小元门早已上了锁。不过杜月芷手里还有一把钥匙,是嫂嫂给她的,因荷花洞子离正门远,嫂嫂怕她走路过累,便给了她这把钥匙,方便她出门用。
听了琳琅的话,她没有迟疑,忙去与夏侯乾见了一面。夏侯乾道:“过两日我母妃会送帖子进来,你进宫来说话吧。这里人多眼杂,倒限制了。”
杜月芷想到刚拒了五殿下的帖子,正待跟夏侯乾说,可又觉得这件事可有可无,说出来他或许会生气,正如他所说,今日气氛这么好,就不要让无关紧要的事扰了这气氛,便又默默吞了回去,只点了点头:“好。”
夏侯乾走了,杜月芷站了一会儿,便也要回去,忽而琳琅凝神听了片刻,伸出食指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杜月芷立住,仔细一听,果然听到不远处的花丛里有簌簌之声,她不禁蹙眉:这么晚了,小元门又偏,怎么会有人来这里呢?怕是来者不善。
她转身先把小元门上了锁,琳琅则轻手轻脚走过去,只听几声大叫,琳琅已经抓出了两个人,拎出花丛。
杜月芷亲自提着灯笼照了照,不由得有些意外:“四妹妹,五妹妹,你们怎么在这儿?”
杜月茹和杜月荇在花丛里躲了半日,又被琳琅粗鲁地抓出来,身上落满了花瓣和叶渣,头发凌乱,好不狼狈。杜月茹脸色苍白,杜月荇人小,胆子小,已经吓哭了,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白嫩的脸蛋,清澈晶莹,好不惹人心疼。
“乖,别哭……”杜月芷向来喜欢这个小五妹妹,此时见她吓哭了,难免心疼,抱在怀里哄了一会儿。
好不容易哄好了,杜月荇这才啜泣着道:“三姐姐,我和四姐姐路过这里,看月色好,就赏了一会儿月……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你们就来了,四姐姐怕惊扰到你们,就拉着我躲到花丛里……还不让我出声……”杜月荇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住地忘旁边看杜月茹。
杜月茹脸色一直都很难看。
杜月芷知道她必定听全了,细想了想,回头道:“琳琅,你抓错了人,还不快快过来请罪。”
琳琅过来赔了个笑脸:“原来是两位姑娘,琳琅该死,以为是贼人躲在那里,多有冒犯,万望姑娘恕罪。”说着,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杜月茹看着琳琅弯腰,忽而眼神一变,扬手就要打她。她出其不意,原本是可以打到琳琅的,不过半路被杜月芷抓住胳膊,两人互相使劲,一个要挣脱,一个强按。
杜月芷声音柔和,却自带着一股子威仪:“琳琅亦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四妹妹有气,不妨冲我来。”
杜月茹闻言,冷笑道:“你先别忙着转移话题。如今你尚且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别以为我刚才没看到,你和男人在此幽会,不顾礼义廉耻亲亲我我,丢尽了杜家的颜面。若是被我捅了出去,今天你有多风光,摔得就有多痛,我看你还有什么脸留在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