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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着水绿色的曳地折裥锻裙,跟着她转了几转,来到最里面一个房间门口。
这是霜娘招待贵客的房间。可见买我的客人身份贵重,或者出价不菲。
霜娘双手推开门,袅袅娜娜进去,对着里面轻盈一笑,说:“宇文郎君,墨离来了。”
我垂首,又抬起头把里面环顾了一番。偌大的房间里散坐着几个正在推杯换盏的年轻人。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进去,在门外还听着哄笑成一团,却一下子安静下来。
宇文郎君。看姓氏是个鲜卑人呢。他皮肤白皙,脸颊窄瘦,一双细长的眼睛似故意眯着,看起来像是不怀好意。
这该是霜娘说的熟客。不过廿二三年纪,正该如昔年曹子建所说,丈夫志四海,扬声沙漠垂。他却流连青楼,抛付大把春光。
他脸上却一直笑嘻嘻的,说:“哎呀,真是个美人啊。定州城里何时有过这样的美人了?霜阿姊费心了。”
霜娘笑道:“宇文郎君交代的事哪能含糊呢。墨离可是从来都没见过客人的。今日若不是你宇文郎君开口,我还舍不得把她带出来呢。”说着便笑嘻嘻在我的后腰上推了一把,自己关上门出去了。
我站在门口有些无所适从。那些讨男人欢心的把戏并不是生来就会的。
宇文郎君笑着对另一个青年说:“独孤郎,这女子你可满意么?”
这句话引起他人的一阵哄笑。
那被唤作“独孤郎”的青年年纪略长,声音冰冰的,说:“黑獭你真是能胡闹。唤我独孤郎做什么。”
他的声音凉凉地钻进我的耳朵,又一直钻到我的心里,从刚才开始一直在狂跳的心稍稍安静下来。我抬眼去看他。
他如同画中走出的人一般。像是这世间所有仅存的美好都费尽了气力赶到一起来组成这么一个人。他乌发如墨,眼若寒星,唇红齿白,皮肤晶莹得如同上好的美玉雕琢出的。
穿戴也和别人不同。别人都穿白色的灰色的,唯独他穿着一身绛红。
前几朝出过潘安、卫玠,还有慕容家的慕容冲,再往前还有宋玉,都是名留史册的美男子,想来,也不比眼前。
他是生来就为了引人注目,只需往那里轻轻一坐,所有人的眼里就不会再看到其他的东西。
而他在看着我,看得专注,目光逼人。
他看着我,令我觉得自惭形秽。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入他那双眼呢?
竟让他那双眼,看到我在风尘中滚爬。
直恨不得那个“宇文郎君”赶快将我带走,从此和他永不相见。
我羞惭不已,低下头转过脸去。大概是动作太大,晃得头上戴着的步摇簪一阵玎玲作响。此刻内心慌恐,脸一定煞白。
不要看我。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那宇文郎君笑着问:“你叫莫离?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乌墨的墨。”我轻轻说。
宇文郎君一脸了然的神情,片刻又嘻嘻笑起来:“女郎1会唱曲么?”
我点点头:“胡乱会唱两首。”但又颇为难:“只是不曾带乐器来,只随身一支短笛。”
他说:“不妨事,你清唱一曲,我们听听。”
我扫视了一遍屋子里的人,大多二十多岁年纪,器宇轩昂,应都是行伍出身。于是我抬步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正见一轮明月孤悬天际。
我转过身,一屋子的人都侧着身子看我。
他也是。他端坐席上,气质弘雅,眉目如画。目光微微下垂,似是在想些什么。我一时看得心慌,又别过脸去,回头看着天空中的孤月,轻声唱道: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座下笑声渐止,一片安静。
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态认真地倾听着。
于是又唱: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这是时下流行于坊间的《折杨柳歌辞》。适逢乱世,多少心怀壮志的男子离开故乡去远方建功立业。可是在同情人离别时,又是那样的忐忑踯躅,依依不舍。不知这一走,是否一别经年,空把良辰好景虚设。
连唱两遍。
一时间,满座的青年都静悄悄不做声。和窗外街道上的吵嚷喧闹相比是那么不合时宜。
我悄悄看他。他面色平静,依旧垂目不言。
我从袖笼中取出短笛放入唇间。笛声悠悠,碎飘天外。时近仲秋,皎皎明月当空,人却各在天涯。
楼上月徘徊,离人犹未归。
座中一个看着最年轻的郎君竟低头捂住脸唏嘘起来。
家乡青青的田垄阡陌中,是否有一个身影,整日盼着他回家的路途?
我放下短笛,一时满座沉默。
他抬眼看着我,眼里有晶亮的闪光。他是否也想到家乡的情人。他离开的那天,她是否送至陇上,折一枝柳条递给他。春光暖日,两人执手相对,垂泪不舍,陌上杨柳依依。
心中泛起一阵寂寂空落的清冷。
忽然宇文泰的一阵笑声打破了沉寂:“唱得真好!”
各人立刻收起了伤感的表情,纷纷嬉笑着附和。哀伤的情绪散得如此之快,仿佛刚刚各自静默的那一幕是一场莫名的幻觉。
宇文泰转向他笑着说:“期弥头,这位女郎,可是不辜负你?”
是他吗?买下我初/夜的人,竟然是他?
这样萧萧肃肃的俊逸青年,如掷果潘安傅粉何郎,应该坐怀不乱不食人间烟火,竟然也贪恋烟花之乐。我不免觉得他的情操辜负了他的容颜。
原来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也是声色犬马贪杯淫逸之徒。
可是如今这世道上,哪里还有翩翩君子呢?纵然是有,又怎么会让我这样的女子遇见?
大家不是一个道上的,就如身在两个平行世界里,只知道有,却从未见过。不会彼此交集,更不会有一刻相念——
错了错了,翩翩君子自然是不会念着我们这样的女子,但我的心里,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时另一个青年说:“阿泰,你别废话了,今夜独孤郎才是主角。春宵一刻值千金,快放他们去吧。”
说着一屋子的人又笑起来。
宇文泰看向独孤郎,笑着说:“还不快去收下兄弟们送你的礼物?”
独孤郎眉目冷清地扫了他们一圈,然后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问:“你的房间在哪里?”
我顿时慌乱,羞耻得无地自容。为何同他相遇,却是一场交易!
身后是一片促狭的嬉笑声。宇文郎君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期弥头,墨离姑娘是我们送于你的礼物,你该抱着去才是,哪有让人家领路的道理!”
几个青年顿时哄开了一片。
他们是欺负我还是雏儿,要羞我呢!
不过过了今夜,大家再相遇便是棋逢对手,谁又怕谁呢?
想到此,我伸手攀上了独孤郎的脖子。
他颈项间刺绣的衣领触着我的手臂,硬硬的。
我看向他。他也看着我,目光里有些惊讶。然而在一片起哄声中,他还是抱起了我,满脸不悦地回头对那几个人说:“以后可别这么闹了!”说完一脚踏出那房间。
以后,也只是以后。今晚,先过了今晚。
他们都是如此宽恕自己的吗?
我伸手给他指路,他就那样抱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沿着走廊转来转去。我贴着他,步摇一晃一晃地扫过他的脸颊上。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靠近一个男子。我闻到他身上一股好闻的麝香和男子的体息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他步履沉实,那红灯高挂朱纱层叠旖旎的走廊仿佛怎么也走不完。耳边飘过钟乐之声,欢笑声,我抬头看着他白玉雕成的脸庞,那丰额隆鼻的线条无比高妙,不禁有些飘飘然。
领着他转过几个弯,到了自己的屋子。我伸手去推门,他走进去,将我放落地上。我回身栓好门,默默站在一旁。
而他,在屋子里巡视了一番之后,说:“他们拿我寻乐。我事先并不知情。”
耳中听到他这磁沉冰凉的声音,我清醒过来。
呵,难道刚才我意乱情迷,竟差点爱上了他?
不对,即便是爱上,也只是他的皮相。而皮相,终会腐败。这爱,也就轻薄。
我曾听姊姊们说,不要知道太多客人的事情。否则会动情。世人都说婊/子无情,皆因为婊/子若有情了,还怎么甘心做婊/子?
所以我不想听他说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希望他尽快做完想做的事情,明早起身钱货两清大家一拍两散,转头再各做各的营生去。
“你是……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哈,真是个好问题!这荒乱的世道,难道会有人因为个人爱好出现在这里吗?我说:“被拐子卖来的。”
“你原籍哪里?”他仿似兴致盎然,一路追问下去。
“祖籍洛阳,我是建康人氏。”
“哦……永嘉南渡时过去的吧?你是汉人?”唉,他问得太多了。
“是。”我有些不耐。这些都毫无意义。难道他多了解一些我的前尘过往,,就能将我这几年来的、以及以后即将要罹受的苦难都消抹掉吗?
他察觉到我的窘迫和不悦,笑了一下,说:“我是鲜卑人,独孤信。”
“信?”真是个好名字。大丈夫无信不立。可见其父母的期望之高。
他说:“今天是我廿六生辰,是他们跟我闹着玩儿,非要帮我付钱拉我来这里。不过你别怕,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碰你。”
不碰我?哼,他以为他不碰我就有多高尚吗?不是他,自然就是别人。高尚在鄙贱之地是没有容身之处的。
我心里又生出一丝为难:“明天早上,霜娘会来查看……”
“落红?”他探询地看向我。
我羞赧,转过脸去。
我听到匕首出鞘的声音,回头一看,他已掀开织锦的红鲤被褥,割开自己的手指,滴了几滴血在那早已铺陈在床单上面的洁白的巾子上。然后他欣慰地回头看我,笑着说:“这下就不会怀疑了。”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气。这蠢人!饶得过我一夜,能救得了我一世?难道明晚来个别的客人,也会像他这样付了钱只在我房里坐一夜?
这蠢人!气恼间,我的眼中已噙上泪花。
他见了,说:“哭什么?我知道你烦恼什么,从今往后我将你包办下来,每月给霜娘那么些银钱,就不会有人碰你了。”
我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诧异极了。
风月场中萍水相逢,他凭什么这么对我?无情无欲无肉体的厮缠,他凭什么如此对我?
“为什么……”平白受了天大的恩惠,若不问个清楚,总担心下一秒就会被雷劈开。
他原站在窗前漫不经心看着外面的景色,听我这样发问,冲我淡淡一笑,说:“你这么干净,我不敢碰。”
注释:
1女郎:魏晋南北朝时称呼女子为“女郎”、“娘子”。《搜神记》:有一人乘马看戏,……见一妇来,年可十六七,云:“【女郎】再拜,日既向暮,此间大可畏,君作何计?"因问:"【女郎】何姓?那得忽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