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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时代容不下过多的儿女情长。
回到洛阳之后不久,独孤公子接到贺拔胜的任命,要他立刻赶赴荆州,任新野镇将和新野郡守。
此时尔朱荣在晋阳独掌大权,眼线遍布洛阳,亲信在洛阳周围伺机而动;年轻而懦弱的皇帝在宫中胆战心惊,举步维艰。双方的矛盾已经一触即发。
洛阳城内连黄口小儿都知道,有人要窃国。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亘古不变的道理。
因为形势不明,他带着部曲五百人先行去了,说到了那里稳住脚跟之后再尽快遣人来洛阳接我。
临行那日,我将他送至洛水边。又是仲秋时节,天色阴沉,大雾。河边的柳枝已经开始泛黄,绿尤不甘褪去,两相纠缠在不散的浓雾中。
我伸手折下一枝,插在他的马辔头上。已不是青色杨柳袅袅依依的季节,那半黄的柳枝干枯疲软地趴在他的辔头上,如行将垂死的老妪。
杨忠说:“转眼已经一年了。”
他是说我与独孤公子相遇之日。那晚杨忠也在那一众青年之中,掩面唏嘘的正是他。
他站在我的面前,两步远,看着我。目光那么温柔又怜爱,对我说:“别怕,我很快就遣人来接你。若我不在这段日子洛阳有变,他们都会誓死护着你。”指着我身后的十来个武士。
我咬着下唇,倔强地忍住眼泪,垂目看着他胸前明晃晃的护心镜,朦胧照出我的脸。头上的高髻有些松了——得知他要走,几日来都无心梳妆。
第一次同他长久分别,也不知这“很快”到底还是多久。但是心里渐渐明白,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而我会有越来越多的时候不得不跟他分别。直到天下太平。
可是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他骑着他那匹黑色的苍岚,带着他的部曲,带着他的无奈,还有他的壮志和抱负,渐渐消失在这一年最大的一场浓雾之中。
他有壮志,有抱负,有梦想。
而我只有他。
早早就看不见了,我却一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仿佛他下一刻就会从那片惨淡的浓雾中走回来。
独孤公子一走数月没有消息。数月后来过一封家书,百般叮嘱,细诉相思。又说道,目下已提作荆州防城大都督,又兼任了南乡郡守,虽无战事,但此地历经战火,荒芜已久,民生凋敝,政务极其繁忙。
还需再过几个月才能遣人来接我。
一等,又是几个月。
到了次年,也就是永安三年,洛阳果然如所有人担心的那样发生了变故。
年中的时候,尔朱皇后产期在即。尔朱荣以此为由要求入朝。朝堂哗然。
这是尔朱荣第三次入朝。第一次,他在黄河边沉了胡太后和幼主元钊,发动河阴之变;第二次,打垮了元颢,他护送当今皇帝进洛阳。
这第三次,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来要皇位的。
洛阳城内一时群议鼎沸人心惶惶。这帝都才刚刚安生了没一年,又要打仗了吗?
听说中书侍郎邢邵得知消息,已经半夜离城直往东狂逃而去了。
那日我扮作男装带了两个侍卫出门看看,发现竟有一些富户也在匆匆忙忙整理家当,急着要出城避祸。
——尔朱荣,谁放心他?就算现在都靠着他顶着魏的江山,可他在河阴大开杀戒,早已扣定了乱臣贼子嗜杀成性的帽子。再说尔朱氏本是羯人,残暴贪婪粗鄙不堪,不读诗书也不懂礼仪,向来被已经汉化的鲜卑人看不起。谁能担保他们尔朱氏一旦篡位成功不会在洛阳又复制一次“河阴之变”?
听说皇帝被逼得退无可退,终于下定决心要除掉尔朱荣。生死存亡之际,拓拔氏的血液终于在这个皇帝的体内沸腾了。
可是皇帝准备刺杀尔朱荣的消息竟然已经在洛阳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听说他对中书侍郎温子升说:“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
高贵乡公乃是密谋诛杀司马昭反被司马氏所害的曹髦;常道乡公是屈服于司马氏甘心拱手让出江山而为屈为人臣的曹奂。
曹髦虽死,但不负曹氏的血统,不负魏武帝生前征南逐北一统中原的壮志,不负曹氏先祖的英灵。
唉,虽是壮烈,但连这样的话都传得满城尽人皆知,布局如此不周密,他真的能成功吗?
不禁为这位年轻的皇帝捏把汗。
想起去岁他进城的时候的样子。那个病弱的青年,那苍白的隐于玉藻之后的脸——自幼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他真的能够一举铲除尔朱荣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吗?
我放下马车的帘子,对扮作车夫的彭武说:“我困倦了,回去吧。”
彭武回头轻声对我说:“娘子不要怕,若洛阳有变,我等会第一时间送你出城。”
“我不是怕。我有点担心至尊。”也不知是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
外面传来轻笑声:“娘子也关心天下事?”
彭武身材魁梧,站在眼前如一座小山。力大无穷,仿佛身上那些块垒里长的尽是力气。此时他笑话我也没什么不对,我从来都认为天下与我无关。
我伸手摸着颈下的菩提子,轻轻说:“若是尔朱氏真的得了天下,公子不会开心的。”
元氏如今是孱弱了些,可是,元氏的江山毕竟是鲜卑人的。若是落到那帮野蛮残暴的契胡人手上,一定会对鲜卑人大开杀戒。
而留在北方的其他族人,又会好到哪里。
到了八月炎夏中。一日午后我正困顿,倚在庭院的躺椅里小睡,忽然被外面一阵喧腾的声音吵醒,召来侍女问:“外面这是怎么了?跟过年似的。”
小侍女出门去打听,须臾又转回来,慌慌张张说:“彭武小将在外面等着娘子,要娘子立刻收拾东西。”
我噔地一下从躺椅上跳了起来——
变天了!
我急忙奔出去,见彭武一脸焦色等在外面:“怎么了?至尊他……?”
彭武一见我,立刻说:“至尊倒是无恙,死的是尔朱荣。可是娘子快些收拾东西和我们走。细的,路上再说!这洛阳已经片刻都待不得了!”
他跟着独孤公子多年,嗅觉比旁人灵敏得多。既是他说情况危急,那必是十分危急了。
我立刻回屋去换了身男装,又收拾了一些东西,便急急忙忙跟着那十来个武士往宣阳门出城去了。
洛阳城里一片喧腾,街道上挤满了人,无论贫富,皆欢喜形于色。官道上还有匆匆往宫城去的各家马车,想是此刻赶往宫里朝拜皇帝去的。
一直到出了城,武士们才开始谈论这件事情。
尽管皇帝事不周详,刺杀尔朱荣的计划闹得尽人皆知,但尔朱荣却并不怕他。尔朱荣看不起这个年轻文弱的被他一手捧上去的皇帝。
尔朱皇后产下皇子,皇帝在殿上埋下伏兵,宣尔朱荣进明光殿。等到尔朱荣发现伏兵,上前想要挟持皇帝的时候,却没想到皇帝的膝盖上横着一把剑。
那想必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刃如秋霜,斩金截玉。
一个年轻的皇帝不甘心只做一个军阀手中的傀儡。三尺长剑,斩破山河。
那剑直直刺入了尔朱荣的胸膛。刺破了他的内着的铠甲,也刺破了他多年的帝王梦。
银白薄冷的剑锋染上鲜血,阴鸷又惨淡。
尔朱荣,这个凶残的野心家,终于死在了他从未看得起过的元子攸的手中。
连同殿外等候的尔朱荣的长子菩提和其他亲信也尽被伏兵所杀。据说是当场砍为肉酱,连面目都辨认不清,只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残肢断体。
“至尊大喜过望,亲自登阊阖门宣布大赦天下。此刻大概百官都在宫中朝贺吧。”彭武说。
“那我们为什么要出城?”
“娘子你有所不知。尔朱荣虽然死了,但洛阳的周边目前还都在尔朱氏的控制之中,北边是尔朱兆的地盘,东边的徐州由尔朱仲远掌控,西边关中地区是尔朱天光的。他刚灭了万俟丑奴,如今兵锋正利。尔朱荣一死,他们必奋力一战以保全族性命。若都攻向洛阳,你以为凭至尊手上那点禁军能守得住?洛阳若是陷在尔朱氏手中,任凭我几个本事再大,也没法保得娘子周全了。还是趁早远离这是非之地。”另一个武士贺楼齐侃侃而谈,胸中尽是天下之势。
万俟丑奴……我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年初时尔朱天光和贺拔岳一同入关中镇压他的起义,听身边这些武士说起过,宇文泰也跟着贺拔岳一起去了。也不知他现在到了哪里。
他那双眼睛总在我脑子里闪,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彭武接过话头说:“我们探得,尔朱荣死的消息刚传出宫,他在城里的党羽就赶往天柱将军府商议要进宫弑君报仇了。关键时候,还是贺拔胜将军说了一句,天子既行大事,必当有备。吾辈众少,不可轻为。但得出城,另为他计。众人这才散了。贺拔将军也立刻带着自己的部队开拔离开洛阳了。”
贺楼齐笑着说:“他才不愿意趟这浑水——勤王吧,他怎么愿意拿自己的兵马去填那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尔朱氏;跟着尔朱氏做乱臣贼子、捧着尔朱氏称帝么?他更不愿意。索性一走了之,在外面静观其变。”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我问。都走了这么远了,都没有人告诉我这一行人要去哪里。
他们都笑了起来,仿佛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笑得我莫名其妙。
彭武说:“娘子难道不思念独孤将军么?就算娘子薄情,我等也急着要回将军那里了。”
我脸一烧。这些武人性直,说话忒白些了!但随即心头漫过一阵狂喜:“我们要去荆州吗?!”
他们笑而不答,都勒马放慢了步伐。方才还策马疾驰奔命,现在却悠闲得如同闲时放马射猎一般。
此时已离洛阳有约百余里地,天色渐晚。我在马上回过头,去看那早已看不见的洛阳。残阳如血,天空中掠过的寒鸦为这血色又添三分阴森。
这洛阳,又将再一次沦陷了。
眼看就要愈见衰败下去。
洛阳的衰败,岂止是一城的衰败吗?
曾叱咤风云的、扬鞭策马直指天下的拓跋氏,终于不可挽救地彻底衰败下去了。道武帝的宏图,孝文帝的伟业,将就此随着洛阳的衰败而衰败下去,直至一败涂地。
这魏的天下,还能在急风骤雨中飘摇多久?
然而收回目光,我已无心再想这些了。
我的前方,是东南重镇荆州。
而我的心上人,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