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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进来说:“娘子,姚氏夫人带着毓小郎君来了。”
我笑着站起来说:“快请进来。让乳母把金罗抱来。”
远远听见一串笑声传进来:“莫离,恭喜了,你家郎君又晋升了!”
这厢说着,就走进来一个年轻女子,便是宇文泰的妾姚氏。她长我六岁,武川镇人,性情直爽泼辣。只见她梳着流苏髻,穿一身绛色的窄袖紧身衫襦,走路间脚上若隐若现的一双鞋颇引人注意,丝履上饰着五彩云霞,乃是时下妇人流行的五彩履。身后一个婆子手上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步下生风地走进来,笑着说:“不用请,我自己进来了!”
我迎出去:“姚阿姊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你也真是,都不时常差人去朝中打听一下你郎君的事情。”她亲热地拉起我的手拍一拍。
我轻轻一笑;“有什么好打听的?好坏不都一样?”
“是是是。”她咯咯笑,“好坏都是你的独孤郎!”
我一笑,问:“阿姊刚才进门的时候说什么晋升了?”
她促狭地歪过头白我一眼:“刚才还说都一样呢。——独孤信平定了三荆,已经迁车骑大将军,晋仪同三司!”
啊,出发前升了卫大将军、都督三荆州诸军事、尚书右仆射、东南道行台、大都督、荆州刺史,一串的名头。这才三个月不到,又升迁了。真是鹏程万里,扶摇直上。
我将她引进堂中坐下。
姚氏笑着说;“阿泰知道你不关心这些,特意让我来告诉你一声。顺便带毓儿来看看他媳妇儿。”
她虽是妾,但早早嫁于宇文泰,两人感情也不差,倒是一直直呼他的名字。
正说着,乳母将金罗抱了出来。
金罗还不满半岁,小小绵绵地吮着手指睡在襁褓中。
我见了,轻轻将她的手指从嘴里抽出来。
她是秋彤的孩子。她刚生下来不到半刻,她的母亲就被我杀了。
那日之后我大病了一场,发着高烧昏昏沉沉,说胡话,哭泣。独孤公子一直守在我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我,哪里都没有去。
我一病一个多月,有一日晴好,挣扎起身梳妆,看到镜中的自己神色灰败,眼神迷茫。我已永不再是春熙楼上对着明月清唱“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一边强按住心跳偷眼打量他的少女。
我曾那么纯真地爱着他,用尽我全部的生命和全部的感情。
然而今天,我已刺碎了他对我的梦想;而他,辜负了我一个原本承诺好的爱情。
我用全部的心力抚养着金罗,爱着她。这是一个阴险嫉妒的诡计带来的孩子,可她那么柔弱,那么娇小,那么无害。我因为她,失去了我的爱情。如果再失去她,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同独孤公子再也没有了两相缱绻的甜蜜时光。相对总是无言,家中沉默着没有一点响声。惟一会发出声音的就是金罗。她一哭,我就从乳母的怀中抱过来。
只要我一抱,她就不哭了。有时还会甜甜地笑。
因为这个孩子,我留了下来。
十月间,我大病初愈,三荆为乱。因为独孤公子在荆州时政绩颇佳,在当地很有影响力,皇帝便将他派去平定三荆之乱。
我未同行,送他至城门外。
仿佛还是洛水送别那辰光。他身穿裲裆铠,胯下马亦着具装铠。
可已不是洛水送别那辰光,城外亦无柳枝可供攀折。他看着我,神情落寞平淡,似是要说什么,却总是张张口,又说不出来。
突然紧紧将我抱住。
铠甲硌得我生疼。
他抱了很久,很紧,脸埋在我的颈间,似有千言万语在胸。
杨忠在他身后。还有不到一千的兵士,俱静静看着我们。
末了,他放开我。他伸手撩开我被风吹在脸上的碎发,细细抚着我的脸,又在我额上印上一吻,轻轻说:“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我目送他一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才恍然想起,我已不再问他“何时回来”。
“他何时回来?”我问姚氏。
姚氏摇摇头:“这我可就没听阿泰说了。才走了两三个月,应该不会这么快回来吧。”她嘻嘻一笑:“你们这郎情妾意的,才分开两三个月就想着他回来。那时候阿泰将我一个人扔在武川可是有七八年呢!”
我低头自嘲地一笑。现在这景况,连一封家书都少见,哪里还谈得上郎情妾意。伸手拉过毓儿抱在手中,问:“多日不见,毓儿可想姨母吗?”
毓儿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着我,点点头说:“我想给姨母梳头。”
姚氏听了,在一旁一戳他的额头,笑骂道:“这小兔崽子,从小就喜欢拽着你的头发玩儿!现在还想给你梳头了!”又转向毓儿:“姨母有人帮着梳头,不劳你费心!”
我笑着说:“毓儿以后给金罗梳头,好么?”
毓儿看向那襁褓中的娃娃,认真地说:“可她头发那么少,也不像姨母的头发那么黑。”
还嫌无用武之地!
我将他抱起来,坐在我的膝上,说:“要等你们慢慢长大,等毓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金罗的头发就很长很黑了。好不好?”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点点头。
小孩子真好,干净得像一张刚裁制的宣纸,平整无瑕。
姚氏抱着手里抱着金罗,絮絮叨叨说:“独孤信真了不得。我听说他刚到武陶,就被东边的人前后堵截住了。”
“东边的人”,指的是邺城那边的人。自从孝武帝西奔,高欢又立了清河王世子元善见为帝,迁都至邺城,也号称自己是大魏正统。所以两边的人说起来,都互相以“东边的”和“西边的”、或者“邺城的”和“长安的”来称呼。
姚氏说:“东边封的弘农太守田八能将他挡在淅城外,后面张齐民又率了三千多兵马尾随而至。他离开长安带了一千人都不到。他竟然直接往前,先破了田八能,这边转过头来,张齐民已经被吓跑了!他又追到穰城,把守城的辛纂打得落花流水!辛纂还想死撑,哪知独孤信就凭着自己曾在三荆的威名,让杨忠到城下报着他的名号喊了那么一嗓子,守城的士兵竟然全投降了!开了城门,他们进城擒杀了辛纂,你说厉害不厉害?”
姚氏说到兴头上眉飞色舞,我听得惊心动魄。他带着那千人不到的队伍,竟然转战多地,次次大胜。
而辗转送来的家书中只有“平安,勿念”四个字。
是已经无心与我分享他的战功了吧?
想起在北中郎城那年,他攻下洛阳之后的一脸喜色,想起我留在洛阳时,他那些数页长的信纸,——
啊呀,都是属于昨天的旧事了。
百种温柔,千般恩爱,都已长沟流月,逝去无声。
正在神游间,忽然发觉姚氏那温润柔软的手轻轻撘在我手上。
我抬头看她。
她浅褐色的眸子里露出柔柔的光,轻轻说:“你还同他置什么气呀。已相伴六年,早已同夫妻一般,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我哪有同他置气?事情到了这一步,也非我本愿。可我不后悔杀秋彤。与其和她在日日相对的明争暗斗中寄望于靠着独孤公子的爱与垂怜得到偏袒和维护,不若一剑下去,干净利落。换来这份冷清寂寞,也好。
姚氏说:“你有没有想过,男人到了那样的地位,三妻四妾都是平常事了。他自己不寻,难道君王赐的可以不纳吗?还不如你压压性子,学些后院里的手段——一世岁月静好,下面可不知有多少汹涌暗流呢。”
见我沉默不语,她叹了口气,又说:“你不晓得呢。皇帝知道他在武川的妻子去世了,见他后院一直空着不娶,已经提了两次要将公主嫁给他,也是想笼络住他,都被他借故推辞了。可是,能推一世吗?他总是要再娶的。如罗氏去后,他一直想娶你为妻。如今你们这样一直僵持下去,难道就没个头么?”
我低低问:“那阿姊和冯翊公主相处得好么?”
她啐了一声,说:“我都跟了宇文泰快十年了,我要和她好好相处什么?阿泰娶她是政治婚姻,她又是洛阳带过来的,有什么感情?再说,我还有毓儿呢!”
我倒是好奇了,想起一个多年来都没有问过的问题:“我见你同宇文公子感情甚笃,他当年为什么没娶你做妻?”
“我不知道啊!”她脱口而出,“他说他妻位要留着。我那时很喜欢他,也不计较。妾就妾呗,横竖还不就是跟着这个男人!横竖他又不会负我作践我,我怕什么?后来他结一桩政治婚姻,我就更无所谓了。”
她快人快语,什么都想得通透,快刀斩乱麻。
我轻轻说:“阿姊大概知道我的身世。他那么完美,我们那么相爱,我曾经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他是重要的。可是怎么到今天会这样呢?”
姚氏老成地一笑,说:“你真傻,男人哪有完美的?誓言听听就算了,也亏你信了这么多年。在我们女人家来说,男人是天是地是一切,因为他管你一生,吃饱穿暖,荣华富贵。可男人不一样,也因为他要管你一生吃穿,所以他要想更多的事情。这个世道稍不留神就是全盘皆输,那尔朱荣不就是例子么?再说,他又不是有心的,酒后失德而已。你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呵,这话同小时候从祖母口中听来的好类似。
亲身体验着,又是别样滋味。
我低低说:“这件事,是有内情的。”
遂从荆州徐氏的后花园开始,将前因后果都告诉她听。饶是姚氏这样外向泼辣的女人,听了也咋舌:“竟如此处心积虑,还想将你扫地出门鹊巢鸠占?那是该杀!”
忽然又低着声音问我:“你不相信独孤信?你觉得他会任她摆布?”
我怔住。我不信他吗?
我是害怕……我一无所有,全部的筹码只有他。所以我不敢信。
姚氏见我不语,似是恍然,语气沉沉低了下去:“你这般又惊又苦,以后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