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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旧枕在他的腿上。
我撑起身,看着他。只觉得双眼浮肿,几乎要睁不动。
同他从未如此亲近,此时醒来只觉得赧然。
他眼下一片青黑,似是一夜未睡。见着我,轻轻一笑,伸手将我鬓边的乱发理到耳后,说:“我的腿麻得没知觉了。”
我只觉羞得无地自容,小声说:“那你推开我就是了。”
他叹了口气,一边搬动着自己的腿一边说:“也不知你平日一个人是怎么睡的。睡得那么不安稳。就怕稍稍一动就把你惊醒了。”
“那你睡一会儿吧。”
他一笑,伸手一点我的鼻尖:“你以为我同你一样,每日闲着无事?我要去宫里了。你要是再不醒,我也只能唤醒你了。”
他揉了揉酸麻的腿,站起身来,唤了侍女进来给他梳洗更衣。我也要起身,他回头说:“你再睡一会儿吧。我看你昨晚睡得不好。”
他洗漱一番,整理好衣冠,连早膳都没用就匆匆去了。
我问眉生:“我昨儿睡得不安稳?”
眉生小声说:“昨夜奴婢经过窗下,听见夫人在梦中一边抽泣,一边唤着如愿……”
我心一颤,不自觉抓紧了床单。
他竟听我唤了一夜如愿。
我心慌意乱,像做了一件错事一般忐忑。
上午姚氏来了,一进门就说:“我听说你昨晚把那个徐氏杀了?”
我恹恹无神说:“阿姊不要再提了。”
姚氏笑着说:“杀得好!就该杀!那种女人,连当家主母都敢毒杀,还有什么歹毒的事做不出来?”
她快人快语,从不在嘴上吃亏。
我说“也不知贺拔胜会不会对宇文公子有所怨怼。怎么说他也是太师。”
她一笑:“他本来是不服气阿泰。你想啊,本来是自己阿奴帐下的人,一下成了自己的上司。不过阿泰治了他几次,他上个月跟着阿泰去打猎,已经当众向阿泰表示臣服了。”
我记得宇文泰曾说贺拔胜志大胆薄,原来是真的。
姚氏笑嘻嘻地说:“你放心吧。宇文泰这个人,命好。求仁得仁。”她靠着我坐下,看着我说:“这不,本都是没指望的事了,还不是把你娶回来了?”
听她提起这茬,我突然不知从何处蹿起一股火气,脱口而出:“阿姊为什么不生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喜欢别的女人,你为什么不生气还要帮他说话?!”
她愣了一愣,然后无奈地一笑:“他难道不也是你的丈夫吗?宇文泰比你长十岁吧?你自己想一想,他从十岁开始就每天晚上梦到一个人,一直梦了十几年,在这茫茫人海里四处寻她,心心念念无法忘怀,又眼睁睁看着那个梦中人在别人怀中躺了十年,还要生生压抑着感情去成全。你从一生下来就牢牢抓住他的心了,我凭什么生气?明音,你公平一点吧,独孤信对你的爱就是爱,宇文泰对你的爱就不是爱吗?!”
说到最后,她霍地站起身来,怒目而对。
引得正在床边打扫的两个婢女急忙退了出去。
姚氏从未有如此激动的语气。她说这话时,仿佛她是宇文泰的影子,是他的魂灵。是他的欲言又止终于喷薄而出的另一面。
她是那么爱他。她爱他爱到了没有自己的立场,没有自己的感情。
她像一朵葵花,太阳在哪里,她就转身将自己迎向哪里。
我呆住,不知该以何言相对。
她转身怒气冲冲地离去。
始终这样直率,喜形皆露于色,不用费心揣度。
难怪宇文泰喜欢她。
刚过中午,宇文泰就回来了。大步走进来,直接往床上一躺,说:“困死了。我要睡一会儿。早上听着那班大臣争来争去,差点睡着了。”
我走过去,问:“不吃午饭么?”
“晚点吧。我先睡一会儿。”他闭上眼。片刻,又睁开,看着我说:“过来。”
我走到床前。
他睁着眼圈乌青的眼睛看着我,就是不睡。
我突然间有一阵莫名的心虚,小声问:“昨夜……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他坐起身,看了我半晌,末了沉沉地叹了口气:“我能拿你怎么办?”
我低下头无言以对。
他执起我的手,说:“他有的,是你的心。可我有的,是时间。”
呵,他已准备好,用漫长的岁月来消磨刻骨的爱恋。原来于情事中,这些陷入困顿的男女,无论多么位高权重,都如此盲目而卑微。
他伸出手指轻抚着我的嘴唇。我觉得慌乱。
他要摧折我的意志,动摇我的决心。
我在他的面前是那么弱小。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再怎样挣扎翻滚,都出不了他的股掌之间。
我是猎物,他是猎人。他早早算定了一切,圈我入网,徐徐图之。
情是网,欲亦可织网。细细密密,无可逃遁。
只是世人避讳,不愿多谈而已。
而我,在春熙楼见过太多由欲生爱,或由爱生欲的风情艳事。
惊觉上当,可为时已晚。
这感觉令我惊恐,却又莫名地销魂蚀骨。我想挣扎,却四肢僵硬,软软地瘫在他的双臂间。
他说:“你晓得吗?我们能做夫妻,是前生就注定的。三生石上,刻的是你我的名字。”
三生石?不,那上面明明是……那金光一闪,那上面明明是如愿……
我一阵心惊肉跳,伸手推开他:“不,三生石上,不是你的名字……”
他见我的样子,似乎觉得好笑,又拉过我,说:“怎么不是?”
我脱口而出:“我见过!那上面刻的是……是……”
他见我失魂落魄,噗嗤笑出声,说:“你怎么会见过?那三生石在地府里头,立于忘川之侧。你怎么会见过?又是什么糊涂梦里的?”
对啊,我怎么会见过?我是在哪里见过……
我恍恍惚惚,我是在哪里见过?
我一瞬间茫然,愣愣地看着他。那闪着金光的巨石明明如此真实地在眼前一闪而过,巨石上如愿二字清晰而又分明。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
他拉着我,奇怪地说:“你瞧你,说些奇怪的话,惊得一头的汗。”说着伸出衣袖帮我擦掉,又说:“我真的累坏了。我要睡了。你陪着我。”
我定了定心神,见他躺下,帮他盖好薄衾,在他身边坐下。
他拉着我的手说:“我醒来时,要看得到你。”
我尤在心神不宁,胡乱点了点头。
等他醒来,已经日薄西山。他哎呀一声,说:“我竟睡了那么久?”见我还坐在床沿上,笑着说:“这么听话,真的一步都没走开?”
我局促地一笑,说:“走开了一小会儿。去吩咐他们给你做点心。”
他笑,说:“做的什么?”
我起身吩咐眉生去把凉好的绿豆百合汤端来,说:“暑气盛了,吃点这个好。”
他坐在床上不肯下来:“喂我。”
我白了他一眼:“这么大人了,又没生病,还要人喂么?”说着走到旁边,把那玉盏往小几上一放:“自己爱吃不吃。”
他呵呵一笑,乖乖起身,坐在小几旁吃起来。吃了两口,说:“好甜!”
“太甜了吗?”我想起这汤是眉生做的,便说:“这是眉生做的。南边人嗜甜。吃不得吗?”
他搅动着汤里的小银勺,问:“你怎么不给我做?”
“下次吧。”我又白了他一眼。
他吃完绿豆汤,拿巾子擦擦嘴,说:“我最近要开始整军了。”
“整军?”我不懂。独孤公子从前从不跟我说这些。
他说:“高欢兵力强盛,连年进犯。永熙三年曾攻克潼关,进逼华阴;大统元年正月又攻潼关;大统二年三月,高欢袭取了夏州,不久又袭取灵州,今年正月,高欢领军屯蒲阪,于黄河上架设浮桥,准备渡河攻潼关。我那时在建康匆匆见你一面,听说他们屯军蒲阪。本想在建康多羁留几日,也只好匆匆回来。在我们婚礼之前,刚跟他们在小关打了一仗。”
啊,这些事情我从不知道。我从不知道,他一直忙于应对东边强劲的敌手,几乎应接不暇。
永熙三年到大统三年,我正和独孤公子僵持,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郁郁寡欢。
——我们竟僵持了整整三年。
“在小关打赢了?”我问。
他一笑:“你夫君一向用兵如神。不仅大胜,连高欢的大将窦泰都被逼自杀了。”
我想起姚氏说的,宇文泰,一向求仁得仁。
不禁低头一笑。也许是真的。他是被上天眷顾的。
他不知我心中所想,继续说:“西边本就不比东边物产丰饶,人烟稠密。我想着,若总是这样被动,长此以往,我们坚持不了多久,早晚要被东边吞并。当务之急,我要整顿兵马,提高士气,扩充军队。”
我看着那空空的白玉盏里静静放着的小银勺,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他一愣,好像我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忽然又笑了,说:“你该知道自己的男人每天在干些什么。不然,怎么了解他?”
我抬头看着他:“不是一向说,妇人不能干政么?”
他白了我一眼,说:“我只是说给你听,又不是让你去扩军。”
听他这样说,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见我笑了,说:“我准备七月下旬集诸军于咸阳,八月到潼关开始整兵。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咸阳?秦的旧都,渭水穿南,嵕山亘北,山水俱阳。西汉帝陵也都在那里。经年久旷,如今不知荒成什么样子了。
“阿房宫是在那附近吗?”
“大概四五十里路吧。你要想去的话我就命人送你过去。”
我想了想,说:“算了。那宫殿,秦朝两代皇帝建了那么多年也没建成,光劳民伤财,最后连帝国都垮了。有什么可看的。”
他笑眯眯看着我,说:“明音,我小看你了。”
“什么?”我不解。
他说:“你这小妇人的胸中,竟还有天下的丘壑。”他仰头咂咂嘴,满意地说:“不愧是我宇文泰的妻子。”
我不理他洋洋自得,说问:“你读过鲍参军的那首《拟行路难》第十五没有?”
“鲍参军?鲍照吗?年代很近吧?他写什么了?”
我又白他一眼。他是不是只读过曹孟德?
我顺手取过他面前那喝尽的玉盏中的小银勺,轻轻敲着盏边吟道:“君不见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莱。君不见阿房宫,寒云泽雉栖其中。歌妓舞女今谁在,高坟垒垒满山隅。长袖纷纷徒竞世,非我昔时千金躯。随酒逐乐任意去,莫令名叹下黄垆。”
他摇摇头:“意气消沉之语。不好。什么千金躯,什么下黄垆。堂堂一个士人,还不如三国时的一个武夫。”
“谁?”
“太史慈啊。”
“他又说什么了?”我直觉得好笑,不过一首诗,还这样认真和我争辩。
他说:“他死时说,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这才是乱世中的大丈夫!也只有这样的丈夫,才能平定乱世,立不朽之功勋。”
我觉得有些无趣,悻悻说:“看你,我不过是说起阿房宫,念首诗给你听罢了。还惹得你这样认真。”
他一笑,半嗔半喜,说:“你的夫君是个顶天立地的丈夫,听不得这些消磨意志的话。——”他笑嘻嘻走到我身后,一把抱住我,又说:“要说,也要待天下平定之后。到那时,我同你隐逸林间,再不谈国事,只论风月。随酒逐乐,同下黄垆。”
他正当盛年,意气风发,野心勃勃。他怎么会有想要隐逸的一天。可为了让我高兴,还是这样说。反正还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到时候又是个什么景况,谁知道?总之是说出来大可不必负责的话。
我听他这样说,心中又泛起难言的苦涩。独孤公子有一天是要回来接我的。到那时,宇文泰又会怎样?
随酒逐乐?我们三人的结局,会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