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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月亮还未隐去。被它窥觑了昨夜所有的渴求和绝望。
回到宇文泰的营帐门口时,天边正泛着柔蔼的玫瑰色的光。
我呆呆看着天际上玫瑰色的云霞,想起昨夜,想起如愿那张破碎的脸,只觉恍如隔世。
忽然间,一轮红日从群山间跳脱出来,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向上升起。
一时觉得无比刺眼。
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心情,掀开营帐的帘子。里面还不知有什么在等着我。此刻到了眼前,也顾不上害怕了。
营帐里暗暗的。宇文泰双臂抱着剑,半低着头一动不动坐在床榻边。庄严凝肃,如一尊石像。仿佛风吹雨打,亦可以经得千年。
几日未见了,此刻他面色灰败,眼下发青,拉碴的胡须使他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见到他,心里才有些发怯,站住不动。
不敢再向前。他这幅模样,让人生畏。
他仿佛不知道我进来一般,亦没有抬头。帐篷里是可怕的寂静。
沉默半晌,他开口说话了。
“你去了哪里?”
他的声音沉闷又沙哑,似是精疲力尽,已苦不堪言。
我惟有沉默。我不想骗他,也骗不了他。
他抬起头,两眼直直地瞪着我,又问一遍:“你去了哪里?”
依然是沉默。
他明明都猜到了。我这样站在他面前,是杀是剐都由他处置,为何还一定要亲耳听我说出来。
他霍然起身,锵的一声,长剑出鞘。
沉沉架在我脖子上。
我感到一股寒气直逼心底。
他的周身泛起沉重的杀意,如燃烧起黑色的火焰。在这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说。”他阴沉着声音命令。
他一定要听。听到了,才会死心,才下得了杀手。
“我去见他了。”
话音未落,只见他眼色一沉,迅速燃起两团暗色的火焰。钢牙一咬,几乎崩碎——
我本能地闭上眼,只觉得耳边一阵风掠过,随即听到一声巨响。
势大力沉,劈山开石。他一剑砸在身旁的桌案上,生生砍成两段!
长剑一挥,直指向我。
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只看见眼前剑刃铮铮,如不甘心的嘶喊。带着凛冽的冲天恨意,他咬牙切齿,大喝一声:“我在前方死战!你却去找他!!”
发指眦裂,恨不得将我撕碎。
他既愤怒,又痛苦。
可这些不都是他所求么?难道他在逼着娶我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我这样想着,来掩饰自己心底不时悄悄泛起的愧疚。
我为何对他愧疚?把心一横。我对他愧疚,谁对我和如愿愧疚?!
“我听说他受了重伤,我要去见他一面。”我全告诉他,让他什么都知道。他虔诚信佛,难道不知因果?昔日因是他种下,今日果便由他品尝。
我们又何尝不是?自己种下了苦果,只能自己往下咽。
忍受痛苦和不甘。赔上骄傲和尊严。
宇文泰双目通红,牙关紧咬,誓要与我不共戴天:“我苦战多日,几要肝脑涂地!怕你忧心,一得战果便立刻回来!你却!你却和他趁我不在的时候私相授受!!”
剑软软垂下。他似气力耗尽,低垂着头,悲从中来:“明音……邹明音……”
声嘶力竭地大喝一声:“你怎能如此负我?!!”
忽地抬起头,满脸煞白,嘴唇煞白,两眼却血一般红,那是爱为油,恨为芯,燃着的火,炙烧着那瞳中映出的女子影像,要将她烧尽,烧得片甲不留!
我呆立在他面前,觉得自己一颗心如一块被久烧的琉璃,在一片一片碎裂,剥落,一地不忍张目的斑驳。
是谁负了谁的期待?是谁负了谁的爱眷?是谁负了谁一生青翠韶华?
泪自我眼角滑落。忽而在这一刻,心如死灰,生志全无。
“你杀了我吧。”
如愿很痛苦。宇文泰很痛苦。我也很痛苦。
爱是甜蜜的。甜蜜又痛苦。我们都是平凡血肉,生受不住。无能为力。
他脸上肌肉一抖。眼是绝望的。唇是绝望的。那断开的眉,亦是绝望的。
“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我宇文泰!竟被你这小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一闭眼,提起长剑向前一刺。
我胸口一凉,随即一阵滚烫的热,尖锐的痛。
我低头看那剑,刺穿了我的衣衿,刺开了我的皮肉。
长剑依然很长,抵在我的胸口上。刺住皮肉,未再往前。
血洇出来,在白色的衣衿上染开一小团红色,如雪中绽开的红梅。只开一朵,寒冬中独自寂寞。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见院子里的那株红梅都开了。你知道么?”
剑锵然落地。
他下不去手了。向前三寸,他过不去。这是他迈不过的坎,避不过的劫。
他看向我,瞳中的影像消失了。
他双眼红着,唇颤抖着,脸扭曲了——
他一把抱起我,重重扔在床榻上,随即如一只黑色的猛禽,覆了上来。
他粗暴地亲吻我,粗暴地撕开我的衣服,粗暴地舐过我胸前的伤口。他的手指带着残忍的绝望的愤怒在我身上游走。如渐渐收紧的粗绳,勒得我窒息。
生怕一放开,我又投入别人怀中。
我挣扎着,阻挡不住他理智丧尽,胡乱扯掉自己的衣服——
那胸口上,自一边的肩膀到另一边的腋下,密密裹着一圈白布。新鲜的红色洇出来,越来越多,几要滴落。
原来他也伤了!
原来他也会受伤!
他毫不理会那白布下迸开的伤口,气急败坏,狂吻乱亲,胡乱地不顾一切地寻找着他的出路。他力大无穷,一手抓住我,一手在我身上放肆地攫取。
他强壮而**,充满着仇恨,怒火升腾,欲海汹涌。
我的挣扎如蚍蜉撼树。
这是一个男人决意要一个女人。如毒燎虐焰,海啸山崩。
狂暴如一头发怒的狼,电闪雷鸣之夜,他攫戾执猛,爪下狠狠踏着久久不肯屈服的猎物。然而终于被他擒获,扼住咽喉,一口咬下——
他毫不留情,凶猛地闯入!
我听见一个女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响在我耳边,惨烈而诡艳,直裂心房。
他开始凶猛地拉扯。
身体被扯碎了。尊严被扯碎了。心亦被扯碎了。
身体经历着剧烈难忍的疼痛。浑身颤抖着,浮起细密的汗珠,片刻便只余游丝半息。挣扎,反抗,不甘愿。他的手死死掐住我,地狱喷出的火烧着了我,烈火焚身,化为灰烬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将就此死去,已使不出半分力气。我半睁开眼,昏昏噩噩,看到他涨满情欲的脸,那瞳孔中寻不到猎物的影像。
他似自那惨痛的叫声中获得鼓舞,如一只发狂的野兽一般,用力撕扯着我,一块一块,将我生吞入腹。满脸沾血,快意恩仇。
原始而又凶残。
宇文泰,他终于赢了!
这用尽心机也不愿屈服的猎物,原来如此轻易就能到手。
他大口喘息,发出愤怒又满足的**。用劲。
胸口久悬于白布之上的血终于滴落下来。滴入我唇间,温热,腥甜。
啊,我又清醒过来。
他闭着眼不看我,毫无怜惜,横冲直撞。他是如此恨我,再把这恨转为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地撞进来,一次一次,尤不解恨——
啊——!
我的泪滑入鬓间。
如愿。我彻底辜负了他!
他止息了,安静了。伏在我身上,身体恋栈尤不肯离去。
精疲力尽,随手扯过一旁的衾被,裹住我,沉沉睡去。
半晌之后,他已睡熟。我挣扎起身,紧咬着唇,轻轻掩起残破的衣衫,走到地上,拾起他落在那里的长剑。
帐外正是天光大好。多日暴雨之后,晴日格外明媚招摇。
而帐内一片昏暗。
那剑锋闪着暗暗的银辉,闪亮的锋刃上映出一张破碎的脸庞。
我提着剑,走到他面前。
他健壮的胸口袒露向上,毫不设防。
我恨他。我动用了全身全部的力量来恨他,恨得擎剑的双手无法控制地在抖动。
我爬上床,跪在他身边,深吸一口气,双手擎剑,高举过头顶。
对准他的心口,用尽全身的力量——
“你真的恨到要我死吗?”
他闭着眼,面色平静似刚才沉睡中一般无二。可那唇齿间,却清晰吐出沉沉的沙哑的话语。
我浑身一抖,手已停住。
他缓缓睁开眼。
那双眼又黑又亮,如新磨出的浓墨点染。没有欲望,没有愤怒,没有仇恨。
他拿那双回复成少年般纯净的双眼深深地看着我,问:“你真的想要我死吗?我宇文泰,从头到尾,从来都没有打动过你吗?”
我一怔,顷刻泪如雨下。
他躺着未动,胸口依然坦荡于剑锋之下。
我看着他那血色凝结的胸膛,身体里还在一阵一阵地隐痛,只觉从未如此刻这般绝望过。已生志全无。
鬼使神差般,倒转剑锋,举起那剑往自己的颈间抹去——
他一跃而起,一手使劲抱住了我,一手狠狠将剑夺去扔出三丈之外。
力气太大,我几乎一下昏厥过去。
一股气闷憋在胸口,我只觉得窝囊。一生做不成一件事情,此刻连寻死也不成!
一下子哭了起来,渐至歇斯底里。此刻昏昏沉沉,脑子里一片幽暗生出了苔藓一般。我揪住他,拼命咬他掐他,使劲捶打着他。
他只是紧紧抱着我,不停地轻轻拍着我的背,好像在安慰一个乱发脾气的孩子。
直到我筋疲力尽,只在他臂间哭泣着喘息,他突然问:“明音,你经历过生离死别吗?”
我顿时安静。
生死?我的泪尤凝在腮边,怔怔地想着这番事情。
我失去那孩子,也该算是经历过生死了吧?只是未来得及看他一眼,就让他从我的身体里急急地剥离了。
他轻轻将我放在床上,给我盖好被子,说:“我十七岁那年六镇暴动,我便跟着父兄上阵了。后来不久,阿父和卫可孤战于武川南河,临阵坠马。大兄宇文颢为了救阿父战死。连尸首都没有找到。十九岁时,阿父和次兄宇文连战死在定州左人城。当时我也在场。阿父为了保护我,替我挡下迎面一刀……”
他的眼中泛起一点晶亮的光。抬了抬眼睛,垂目看着我:“后来我和三兄洛生跟着葛荣,葛荣爱其才,封为渔阳王。只可惜又被尔朱荣杀了。可怜他和连,连一个子嗣都没有留下……”
他伸手轻抚着我的脸,爱怜又伤感:“明音,我不想再经历这些。尤其不愿见你……”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疼痛漫天彻地地席卷而来。我哀哀发问,眼泪又汹涌而下。如今这样,活着只剩苟且,我还有什么指望?
他抱着我,口鼻都埋进我的颈窝间。只听他一遍又一遍轻轻说:“我爱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