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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如玉石叩磬,直入心底。
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声音在回响。
我回过头。
满脸雨水肆虐,我几乎睁不开眼。可是我看见他了。
他站在我身后,左胳膊吊着,受了伤。还穿着明光甲,头上未戴兜鍪,雨水浇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的脸颊一道道流下来——
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如绝境逢生,惶然不敢相信。
大悲之后骤然大喜。身体却无法及时反应,我一头扑到他怀中,放声大哭。
他一手抱着我,说:“我刚刚听他们说,有个奇怪的人在四处找我。你怎么了?”
我仰起脸,脸上滚烫:“我听说你伤重,生死不明……”
他将我的头摁进怀中,说:“胡说。我死了你该怎么办?我不会死。”一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似为了让我更看清,他抬了抬那只吊着的胳膊:“只是左臂中了一箭。流矢而已,你看,不深,不重。放心。”
我低头一看,才见那臂上绑着的白布已经浸透雨水,洇开一片浅红。
胸前的护心镜被雨水冲得锃亮。照出我狼狈不堪的脸。而因见他无恙,这狼狈的脸上浮出的欢喜,竟是那般美艳。
他柔着声音安慰:“不要紧的。这点伤……”
我踮起脚以唇堵住他下面的话。
这伤任在哪里,都是不要紧的。然而在他的身上,就是在我的心头。
雨水流入口中,如甘露芳香甜润。浅尝辄止,只为让他住口。
我抬起眼四下一看,暴雨让夜幕降得格外早。周围空荡荡没有人。谁可来帮忙?
匆匆想起方才找医馆的时候,见到城中有一间小寺庙,或可栖身。
那庙颇小,小门,小院,小房舍,小佛像。然而佛像圣洁,供案整齐。木鱼,钟磬,香炉,鲜花,一丝不苟。战乱中一隅净地,今夜,且在这里躲开人间吧。
寺中三五个僧人与世无争,只顾济世,不问来路。问明来意,便带我们到一间客房,可以休息一夜。还提供了干净的衣物和药品。
因我男装,僧人并未察觉——或察觉了,也觉得无甚区别。佛门中人,眼中可有男女之别?
我帮他将铠甲和衣服换下,重新敷上药扎了伤处,穿上灰色的僧袍。
他说:“你还是回去吧。”
我摇摇头。
他又说:“若你一夜不归,黑獭他……”
我哀哀举目看向他:“公子别赶我走。”
失而复得,哪怕只是一夜,也弥足珍贵。明日就算死了,又怎样?
他说:“哪舍得你走。只是这时候黑獭怕是已经回去了。若知道你同我在一起,怕你之后吃苦头。”
我扑在他怀中,泫然欲泣:“公子……不要让我走。我还是公子的人……”
他一愣,随即抱紧我,说:“你真是傻。我有什么值得!我有太多的错处对不起你,一想到你,心里就被凌剐一样疼。”
我软软靠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再过几亿年,都能让我怦然心动。
窗外哗哗的雨声将我们同这个世界隔开。哪怕就一夜吧,哪怕只有这一夜,都能温暖此后寂寥苍白的人生。
我在他怀中,昏昏沉沉,渐渐头目森然地睡去。很久没有觉得如此安详和放松。我如一团尚未成型的灵,漂浮在黑暗寂静的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他的呼吸,他的气味,他的每一个温柔的爱抚,都让我愈来愈平静。
耳边响起诵经的声音,嘛嘛吽吽,绕于耳边不散。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我睁开眼,眼前一片云遮雾绕,不知身在何处。我四处走动,望不见一个人。心中竟也不慌。俄而浓雾散去,发现自己竟身在一处山顶。那山方形,四面由四宝所成,外有七山七海围绕。山中香木繁茂,薄雾缭绕,天空中飞着无数不知名的奇异鸟类,相和而鸣。
这是哪里?如登仙境。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见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形伟巨人,面貌年轻俊美,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
这是谁?好像佛经画上的人物。好似有些面熟,应在庙里见过。但是谁呢?
只见他走到一处树下,那树下有一尊等人高男子玉像,无瑕剔透,灵气环绕。
那巨人正在观赏那玉像,忽然间脸色一变,俄而大怒,拈指似是念咒,顷刻,那玉像直直掉落半空,直下凡尘——
呀,我往下一看,这四方山竟是在天上的!
突然脚下一空,竟无所凭托,我也直直掉了下去!
一瞬间,四方山,四宝,巨人,云海,统统消失不见。四周重又陷入一片黑暗的死寂。
我惊魂未定。
“宇文泰不好吗?他对你不好吗?”
——
突然惊醒。窗外雨声已歇,云雾散去,只一轮明月高悬天际。
凉的月光从窗格间洒进来,银雾一般的光。
我抬头看他。他依然以那样的姿势抱着我,闭着眼睛,似已睡去。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如初雪般洁净。他的宽厚的胸膛近在咫尺。这不是梦——
然而比梦更令人心碎。这胸膛已不属于我。
他轻轻睁开眼睛,说:“怎么醒了?”
我摸着他那灰色僧袍的衣衿,说:“不能再睡了。一睡到天亮,又要分别。”
他细细抚着我散开的长发:“唱首歌给我听吧。”
我抬眼看着窗外那轮明月,轻轻唱: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静默良久,低头轻吻我的额头,喃喃念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莫离,那时候,你恨过我吗?”
恨?也许我恨过他。在失去孩子的时候,我刻骨地恨他。我把这无法消抹的伤害归咎于他的错误,咬牙切齿,在心里将他生生推得很远——
然而同爱相比,恨算得了什么?哪怕最刻骨的恨,都抵不上最轻浅的爱。一念爱生,便是春拂大地,死物复苏。
更何况男女之间,万种仇恨,也抵不上一刻温存。
“如愿……”我伸手抱紧他,“如愿。我恨过你,直到现在都恨你。然而这恨,却无法消抹我爱你。”
渴望着此刻可以拉得很长,长到一生一世,不,三生六世。长到无边无止,跨越时间的边界。没有其他。
我陡的燃起巨大的渴望。看着他,那英俊的面庞忽然间那么不真切,倏地遥远,模糊。
我的渴望在身体里腾起一簇火苗,那火苗瞬间喷薄而起,愈烧愈烈,终成燎原。
我吻着他,渴望着他。我的爱,我的灵魂,我的身体都在呼唤他。巨大的欲望在体内尖啸着,叫嚣着,左突右撞——
我要他!我要他要我!!
灰色的僧袍匆匆褪落,我们肌肤相触,欲望相亲。他的手,他的唇,似妖魔般疯狂蔓延的藤,在我的身体上肆虐地生长,疾速地裹缠。
我吻着他,舐过他的身体。如一条蛇,缠住他,愈缠愈紧。
疯狂地交缠。
他**,欲望瞬间膨胀,半闭着眼,望向我的表情快乐又凄苦,笼罩着迷离的夜色和月光,隔着眼泪,光怪陆离。
窗外云翳匆匆盖住明月。大地陷入黑沉如墨泼染。
我的长发披散,落在他的胸口肩头,如一床黑色的薄衾。香气笼人,迷离欲醉。
他的身上燃起火,蓝绿的火苗如从八热地狱深处冲出,一簇簇腾蹿,舔舐着我,贪婪而狂妄,旁若无人。
身体的渴望,心灵的渴望。渴望!渴望!
要他!要他来狠狠地占有!——
他是我最初的、惟一的男人啊。
他教会我爱情,教会我思念,教会我痛苦,也——
教会我欲望。
欲海翻滚,因为绝望而格外怒涛澎湃。
沉沦。溺亡。
他一手紧抱住我,大口地喘气,浑身沁出细密的汗珠。唇在我的身体上逡巡,身下左突右撞寻找出路。正要进入——
“铛——铛——”
啊,寺里的钟声响了。已是破晓时分。
我们陡然停住。一切的欲望升腾到最顶端,浓烟滚滚,正成冲天之势,却又顷刻间烟消云散。
外面隐隐传来了僧侣们诵念早课的声音。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南无、阿唎耶,
婆卢羯帝烁钵罗耶,
菩提萨埵婆耶,
摩诃萨埵婆耶……
大悲咒。欲生何等佛土,随愿皆得往生。永离障难。离一切诸怖畏。
啊,天要亮了。
那总是漫长煎熬的夜,怎么遇见他,就如此短暂不堪,仿佛匆匆一眨眼。
我低着头,双手撑着他的胸膛。
“如愿……我……爱……”
两滴眼泪无声落下,滴在他壮硕的胸膛上。
他紧闭着双眼,手紧揽住我的腰,颤抖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天就要亮了。时间无多。
我匆匆结一根细辫发,一刀绞下。取红绳捆好,找了针线,匆匆缝进他的衣衿内侧。
“如愿……”我抱着那衣服泪如雨下,“我永远同你在一起。”
他紧抱着我,只一壁唤:“莫离……莫离。”
天边已现红光。万般不舍,也终到分离。
他将我送至寺门口,轻声说:“你去吧。我看着你走。”
凌晨寒凉。我缩着双肩,在他的目光中离开,悲伤得不敢回头去看。
而他,想必更悲伤吧。
目送别人离开的人,总是更加悲伤的那个。因为他走的时候,身后连追随的目光都没有。只有被遗落一地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