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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姚氏,府里再没有她爽朗的笑声,骤然变得冷冷清清。宇文泰一直留在长安,只是我从出殡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姚氏死了,他很悲痛。悲痛到数日没有去宫里,也一直没有过来聆音苑。我曾数次见他在深夜一人独自坐在相府的花园里,抚着姚氏生前最喜爱的一条帔子发呆。
有时心里隐隐泛起一丝怜惜,然而抵消不了那巨大的恨。——
我是真的恨他了。
若是姚氏不告诉我那些就好了。
糊涂一点比较容易过活。
然而这枚刺插在我心里拔不走。
大概过了一个月,宇文泰来了。
彼时正是炎夏永昼。聆音苑整日大开着门窗散热气。觉儿热得生了痱子,昼夜啼哭不止。我和眉生正拿了大夫开的药方煎出的药汁给他擦着身子。那小小的柔软的身子上遍布着红色的痱子,想是很痒,又不会说话,甚至手还不会抓挠,只得一直啼哭。
我心疼极了。
连宇文泰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
只见眉生突然恭敬立屏息立在一旁,又小声提醒我:“夫人……”
我回头一看,他站在身后。
许是天热,他头戴着纶巾,穿着白色的大袖衫,站在身后神色复杂的看着我。
我无心和他说什么,转过头去继续拿巾子蘸了药汁给觉儿擦身子。
他问:“觉儿生痱子了?”
见我没说话,眉生连忙接口说:“都好几天了,小公子一直吃不好也睡不好,整夜地哭闹。昨儿才找了大夫来开了药祛火。夫人不放心小公子和乳母睡,晚上就抱了过来。”
他说:“眉生你先出去吧。”
眉生低眉小心地行了个礼,将手中的巾子放在药盏边上,轻着脚步出去了。
宇文泰拿过那巾子,蘸了药汁,和我一起给觉儿轻轻擦着,一边问:“还在生我的气?”
“我没什么可生气的。”我说。
心已被挖空了。原来我的婚姻,竟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他们一步步诱我入局,骗取了我仅有的东西。
凶手已死了。我尚在她的局中还需活许多年。剩下漫长的岁月,这伤痛和不甘要向谁讨还?
只有一个孩子尚可慰藉。
大约药汁起了作用,觉儿停止了哭闹,安静地睡去了。宇文泰唤来乳母将他抱走,然后对我说:“你准备和我僵持到什么时候?难道从此一生都这样不理不睬形同陌路么?”
我看着他。那窄瘦的脸黑了一些,下巴上长出了唏嘘的胡渣,添了几分沧桑。
一生?一生太久了。谁有耐心去谈论那么长远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心底腾起一股燥热的厌倦。我厌倦了这一切。我厌倦了他事事讨好处处周全,我也厌倦了对他小心翼翼尽力迎合。谎言拆穿,我们留给对方的筹码都已用尽,此刻要怎样厚颜无耻地往下继续?
所有的人事,都脱了轨道。
红尘万丈,我想逃离。
我深吸一口气,问他:“宇文泰,你从前答应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什么?”他的眼中闪过警觉的光。
“你答应我不必困囿于此。你答应我,若我愿意,可以纵情山水。”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你想离开长安?”
我点点头。
“去哪里?”他问。
“我不知道。”
我能去哪里?建康回不去了,亦已同如愿诀别。我能往哪里去?天地茫茫,我该去哪里?
他的眼中划过细细密密的凉。也许这一刻,他的心头亦涌起一阵悔意?终因贪慕那片刻温存的辰光,玷染了一生追亡逐北吞吐山河的男儿志气。渐渐像一只甘心的春蚕,细细吐丝,密密织罗,到最后,结一个茧子,不知不觉将自己困住。
他抓着我的肩膀,一壁问:“明音,你要离开我?你要离开我吗?”
我看着他,我忽然觉察到,我痛恨这骗局,是因为这个男子,我对他心动过。
我恨他,是因为我对他有了感情!
也许是在聆音苑那一树西府海棠之下时。也许是在东雍州和他共饮葡萄酒时。也许是觉儿在我肚子里第一次胎动时。
然而如今这些都不再有价值。
谁说男人心狠?在情爱里,女人比男人更心狠。只要令她失望心死,她便绝不留情,乃至不惜玉石俱焚。
男人?男人哪舍得为情而受烈火焚身之苦?他们要的太多了。
“你让我离开一段时间。”我推开他的手轻轻说。
他一瞬间冰冷下来,转过身去,挺直了腰背,仿佛是要努力收拢起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狼狈。——
他是当今权臣,万人之上。怎可为一女子狼狈不堪?
他双手负在身后,侧过头来冷冷问:“你会去找他?”
我的嘴角扯起苦笑。找他?我凭什么?早已轻负前言,缘尽花残了。
“我是你儿子的母亲。”
他浑身微微一颤,这才缓缓转过身来,伸手轻抚着我的脸颊,看着我,嘴唇轻颤着。半晌,放下了手,只说:“早些回来。”
秋天的时候,我到了秦州。
秦州是陇右门户,跨着长江和黄河,是丝绸之路上的商贸中心和战略要冲,自汉以来便是西部富庶繁华之所在。
刚到城下,侍从尉迟术便说:“如今的秦州刺史是武都王元戊。夫人可要进城?”
武都王元戊是废皇后乙弗氏的儿子。听说乙弗氏如今就在秦州城里出家修行。
几个月里我已从长安一路北上,最远到了凉州。茫茫戈壁沙漠令人心生荒芜之感,只有一座繁华的凉州矗立其间,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这里同西域的贸易繁盛,葡萄酒的贸易尤其兴旺。
我在凉州城呆了半个月,日日品着西域各国的葡萄酒,偶尔也会想到,钟爱葡萄酒的那个人,如今是在长安,还是已经还屯东雍州了。
侍从每隔三五日便会将我的消息飞鸽传书给他,只是从没见他捎来只言片语。
如今又南下到了秦州,我觉得一路有些累了,对侍从说:“我们在这里住下吧。你们去打听一下,乙弗氏在哪里修行。”
隔了两日,侍从打听回来,说元戊在秦州城外几里处的慧音山上为其母建了一座妙胜院,乙弗氏如今就在那里修行。
妙胜院是座精致小巧的小佛院。背山临水,东侧山势险峻,古柏苍翠,钟灵毓秀。
那山门洞开着。往里一看,几座阁楼殿宇翘脊飞檐,并不宏大,却静穆庄严。
我让跟着的几名侍从停在门外,自己抬脚进去。
刚一进门,一侧便有一个婢女拦了上来:“这位郎君莫不是走错路了?这里是私家禅院,不接香客。”
我向她行了个礼,说:“我是特意来拜见乙弗皇后的。”
那婢女脸上表情微微一变,随即说:“这里没有乙弗皇后,我家主人是妙胜师父。不知客人是哪位?”
“我是长安来的。我姓邹。”
那婢女表情疑惑,但还是转身去禀报了。
过了一会儿,那婢女又回来,恭敬地行了个礼,说:“妙胜师父请郎君进去说话。”
我跟着她往里走。那禅院正中是个佛堂,东西各有一排配房。十几间屋子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屋子之间来来回回不时地走过几个侍婢。看样子,元戊派来照顾他母亲的人不少。
那个婢女一直将我领到佛堂外。里面正中一尊不大的木身立佛像。身前贡案上香火供果一应俱全。
一个身形中等的妇人跪拜在下,默然不动。
也似一尊像。
半晌,她起身回过来。她这一年应该有三十岁,面貌秀美,神情安穆,仪态端庄。她曾也是母仪天下的女人吧。如今却只有这一尊佛像相伴。
此时虽是灰色布衫,那一头刚长出不久的头发倒是颇引人注目。似是在故意蓄发。
她看着我,问:“你是宇文泰的夫人邹氏?”
“师父知道我?”我有些诧异。自从嫁给宇文泰之后的每个新年,我都是跟着他在长安以外的地方,因此从不曾入宫向皇后妃嫔拜年。何况此时我是男装。
她一笑:“当年冯翊公主病死,宇文泰向梁主求娶你,又为你兴建聆音苑,长安满城风雨。”
我低头一笑,无言以对。
她也一笑,淡淡地说:“宇文泰心狠手辣,野心勃勃。没想到亦有心思取悦女子。”
我沉默无言。
她见我不说话,问:“你来找我有事么?何以不留在长安?”
我问:“师父可愿收留我一段时间?”
她露出诧异的表情,沉默片刻,却没有问缘由,说:“那你住到东边的配房去吧。但你的那些侍从不可以住进来。”
我也不知我为何会要求住进这间佛院里。从长安一路走出来,见到经历战火之后破碎的山河,有些州郡已经开始复兴。宇文泰,他对待政敌固然心狠手辣,可也并不是那么罪恶和糟糕。
朝堂之上对他的评价是野心勃勃。可是民间里对他还是颇有好感的。
我想找一个干净清净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我也想念觉儿。生下他三个月不到,我这个阿母就狠心抛下了他。心里不是不痛。但是我和他父亲之间,若一直那样下去,终会伤害到他。
出来几个月,我已深深地明白,我同宇文泰之间,已有了一条血肉相通的脉。他的血会流到我的身体里,我的痛,也会传到他的身上。他不光是我的夫君——不,这根本不重要。可他是我孩子的父亲。这种骨血相连的亲密已是改变不了。
乙弗氏从不让我的侍从们进门,因此他们只能隔三五天在门外求见,见我安好,才能给宇文泰报信。只是不知我在里面做什么,大概那书信上反复写的也都是“夫人仍安身在妙胜院”这几个字。
这一年冬天,我在东配房外面的院子里,将从凉州带来的葡萄枝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