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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那滴答滴答的声响,是屋檐下的雨水滴落芭蕉的声音。
如斯辰光,夜阑人静,只闻雨打芭蕉。
“这些年你从未问过我这样的话。”我轻轻说。
“可我一直都想知道。”他俯下身,嘴唇轻轻地在我的耳垂上扫过,呢喃细语,“我被折磨得很苦。告诉我吧……哪怕不是我想听到的,也让我知道……”
心中的湖狂澜汹涌。于情爱之中,他竟如此怯懦而不自信。
我伸手细细抚着他鬓边那隐现的苍色。暗暗为他心酸。一不留神,半生已悄悄过去,心中却依旧这样的潦倒。近在眼前的女子,却总似远在天边。在陇右?在洛阳?还是遗落在了定州郊外的那个河滩上。
回首一望,三生已俱大白。
他不自信。她皱一皱眉头,他都觉得是自己令她不悦。面上镇静,心里慌乱。哪还有半分吞吐天下的气概。厮杀半生,多少惊心动魄的生死场面不曾动摇,可到了她面前,却依旧是个露怯的少年。
我细细地抚着,看着他。那窄瘦的脸陡然叫人心疼。
“我爱你的。”
他似被雷一劈,已浑身凛住不动。半晌,嘴唇一颤,说:“别说了……”
突然松开我,转身奔逃般疾疾离去。
只留一扇来不及掩起的门,被愈来愈急的风雨吹得来回关合,哗啦作响。
直到夜已深沉,我一直靠在榻上,看着那扇门随着风雨来回摇摆。
一如飘忽的命运。来回摆荡。
大约是见着屋子里一直燃着灯,眉生悄悄地推门进来,见我醒着,轻声说:“夫人,丞相在那边……在院子里站了大半宿了。夫人要不要过去看看?”
外面还在嘀嗒落雨。已是快要入秋了。
我举着伞跨过那圆拱门,就见他站在相府书房前的庭院里,双手负在身后,对着一株已经落尽的海棠发呆。
大概一直站在这里,身上都淋湿了,尖尖的下巴上聚着雨水,一滴滴往下落。
我走到他身后,轻轻将伞挡在他的头上。
他回过头,对着我轻轻一笑,说:“我是不是开始老了?这些日子总是会觉得很忧伤。”
我举起袖子将他脸上的雨水擦去,一边说:“我们不是都会变老么?”
他欣慰地一笑,合起我的手说:“云阳宫快要修葺完成了。待到完工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云阳宫便是秦时所建的林光宫,其故基相传原为黄帝祭天之地。汉时改名为甘泉宫,汉武帝时扩建,离长安三百里地,可以遥望京师。
云阳宫几经战火本已荒疏,有些宫室业已坍塌多年。去岁皇帝感念宇文泰多年辅政兢兢业业,命人将云阳宫尚完好的宫室进行翻修,并修葺周边,赐给了宇文泰。
亦是求之不得的殊荣。
几天之后,宇文泰喜气洋洋地回来,说:“已同期弥头提了毓儿和金罗的婚事。他一口同意了。这个月便挑个好日子遣媒人去纳彩下聘。”
我沉默一笑。他这样轻易便同意将女儿嫁给政敌的儿子。或许这些年,金罗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在家中过得并不受重视和宠爱。
可是再转念一想,宇文泰主动提出结亲,两人早年也有约在先。若是拒绝,岂不是要撕破脸?
宇文泰见我不说话,问:“你在想什么?你不是一直挂念着金罗么?”
我笑着点点头。想到从此天天有金罗伴在身边,顿时觉得这婚事也不算太坏。
宇文泰说:“毓儿快要成婚了,也该给他取字了。我看,不如就给三个孩子一起取了吧。免得还要做三次仪式。”
我不满,嫌他偷工减料:“男孩子都是到二十行冠礼时才取字。你这个做父亲的如何这么马虎?”
他呵呵一笑:“咱们是鲜卑人,本没有冠礼这一说,结婚又都比汉人要早,如何等得到二十岁?再说最近得空,一起给孩子们办了,免得将来万一打起仗来,我不在家,谁来操持?”
于是挑了个好日子,遍招了宾朋,给三个孩子都取了字。
鲜卑人取小字和汉人不同。他们喜欢用鲜卑语。毓儿的小字便是统万突,七岁的觉儿小字陀罗尼,连刚刚三岁的邕儿也一并取了字,叫祢罗突。
果然被宇文泰说中。刚入九月,前线就传来消息,高欢率重兵围了玉壁,联营数十里。
消息传到长安,朝野震动。
玉壁是西进的门户,若是玉壁失守,长安将很快暴露在高欢面前。高欢倾山东之众前来,志在必得。
听说玉璧城的守将是韦孝宽。
孝宽是他的字。他名叫叔裕,同昔年的高敖曹一样,以字行世。普泰年间他作为都督镇守襄城,任析阳郡守。那时候独孤公子也在荆州为新野郡守,两人多有往来,关系甚好,又都政绩出众,被荆州士民称为联璧,亦是当时的美谈。
永熙年间他开始追随宇文泰,克潼关擒窦泰,之后在多地转任刺史也都颇有政绩。大统十二年,王思政推荐他为并州刺史,他便一直镇守在玉壁,又兼摄南汾州事,进授大都督。
他从永熙年间便跟着宇文泰,故一直被宇文泰视为嫡系,极为信任。
如今玉壁被围的消息传到长安,朝堂上有人要求宇文泰也倾全国之力去和高欢决一死战。
宇文泰只说了一句:“若韦孝宽守不住玉壁,谁去都没用。”
可他忧心忡忡。虽然在朝上压住了鼎沸的朝议,但高欢十数万人汹汹而来,玉壁城里只有一万不到的守军。若韦孝宽一旦没有守住,令得高欢狂飙突进,后面还有谁挡得住他?长安恐怕将有大祸。
连年幼的觉儿亦察觉到阿父的沉重,一日吃过晚饭,非要拉着我去书房找宇文泰。
宇文泰正在看奏折,见到我们,本已疲累的脸上浮出几分笑意,说:“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觉儿回头看了看我,走到宇文泰面前,轻声问:“阿父最近不高兴。是觉儿惹阿父生气了吗?”
宇文泰听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搁下手中的笔,将觉儿抱上膝盖,说:“阿父不是生你的气,是在忧虑朝政。”
“我听大兄说,高欢围了玉壁……”他怯怯的,似是不知道该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宇文泰摸摸他的头:“你和阿干会讨论这些?”
觉儿睁着一双浓墨点成的眼睛看着他,点点头。
宇文泰来了兴致,问:“朝上有大臣说阿父应该率众将去救玉壁之围。你怎么看?”
觉儿才七岁,竟考他这样的问题。
觉儿想了想,说:“可屯东雍州,进可以救玉壁,退可以守长安。”
宇文泰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半晌,不置可否,将他抱下膝盖,说:“去找兄弟们玩吧。我同你阿母说会儿话。”
待他出去了,宇文泰才同我说:“小小年纪有这番见识,将来怕是了不得。”
“你要去东雍州?”
“不。寡人就在长安。”他的眼中闪烁出一种奇异而倔强的光芒。
“可是如今朝议鼎沸,似乎有人……说你畏战?”
那些公卿大臣遇有战事便纷纷上书要求宇文泰率众出战。不打仗时却又极力主张皇帝削了宇文泰的军权。审慎之余,未免令人心寒。
宇文泰说:“正是因为有人说寡人畏战,寡人才更不能被舆论挟持!不然从此就不是寡人自己决策,而是那帮书生替寡人决策了!寡人就留在长安,韦孝宽会为我证明,我是对的!”
看着他瞬间充满光华的脸,我却陷入了忧虑:“如果韦孝宽败了呢?”
他轻轻一笑:“如今寡人手上的兵力,足以在自己的地盘上和高欢一决雌雄。”他拉着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似是安慰:“别担心。不用你们为这种事情操心,都有我在。近日入秋了天气甚好,你有空就带孩子们去福应寺玩儿吧。”
隔了两日,我便带着觉儿和邕儿去福应寺烧香。
秋阳正艳,风又爽利,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视线尽处的宫城飞甍参差,华美异常。两个孩子平日里很少出门,此刻都兴奋异常。邕儿将头探出马车,看到远处那巍峨的宫殿,问我:“那里是什么?”
觉儿抢着说:“那是皇宫。是至尊住的地方。”
邕儿又默默看了一会儿,说:“家家,我也想住那里。”
虽说童言无忌,却也是大逆不道之语。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只怕给宇文泰带来麻烦。我便板起脸嗔道:“不得胡说!那是至尊住的地方,你怎么能住?可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邕儿不满地瘪了瘪嘴巴,似是还想说什么。觉儿连忙一拖他的衣角:“家家让你别说就别说了!”
邕儿看了觉儿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从福应寺出来,几个侍从带着两个孩子去买吃的。
他们刚离开,便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走过来,对我说:“敢问刚才那两位小公子可是夫人至亲?”
我见他虽一身简陋粗袍,却颇有几分离尘出世、仙风道骨的味道,便说:“是我的两个儿子。”
那中年人又问:“敢问夫人一行可是那里出来的?”手往东边一指,直直地指向远处的宫城。
我连忙说:“先生误会了。怎么敢呢?我夫君是宇文泰。”
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说呢。这就不奇怪了。”
他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又好像疯疯癫癫。我倒是好奇起来,追问道:“先生是何意?”
他呵呵一笑,抬手拈了拈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说:“府上的两位小公子都有至贵之相,只可恨……”
“可恨什么?”他话里有话,我不免心焦。
他说:“可恨寿数不足以称之。尤其——是较大的那个。”
“你好大的胆子!”我身后的眉生怒喝出声,“丞相家的孩子也是你可以随口胡乱评论的?!”
那中年人对眉生完全不放在眼里,笑眯眯地继续说:“这也没什么奇怪。宇文泰杀戮太重,报应在儿孙身上也是天理。只怕,还不只是这两个孩子呢。真是枉费他在佛前听了几千年的经。”
“你!”眉生几乎气得七窍生烟。两个孩子都是她陪在身边长大,倾注的感情心血自然不比我这个生身母亲少。此刻有人红口白舌地诅咒两个孩子,她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我却起了疑心。这人说话奇奇怪怪,他为何要主动来同我说这些呢?
“这位先生,可是我夫君曾经开罪于你?若真有得罪,你要找我们夫妇报复也是常理,可为什么要牵连到无辜的孩子呢?”
那人哈哈大笑:“宇文黑獭还没能耐得罪得了我。请他好自为之吧。”
这时去买东西的一行人正好回来。眉生对侍卫说:“快将这个疯人拿下!”
几个侍卫不明就里,但立刻围了上来。
那中年人并不躲闪,站在侍卫中间,神态自若。
周围已经有一些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纷纷看了过来。
“住手。”我制止那些要动手将他拿住的侍卫。
“夫人,这样的妖人若是在长安四处散布谣言,恐怕对丞相不利啊。”眉生气急败坏,对这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先生请自行离去吧。”
那人捻了捻胡须,振了振衣袖,对着我躬身行了一礼:“夫人多保重。”
觉儿过来拉住我的手:“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先生是谁?”
我摇摇头,一手牵着他上了马车。
眉生正要落下帘子,那人忽然在外面高声问:“夫人难道忘了昔年在忘川三生石上看到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