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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让眉生拿了一小坛酒,简单地祭拜了一下邹椿和邹榛。
之后便独自靠在小庭院的椅子上,边喝着酒边纳凉。
脑子里乱乱的,如春天柳絮在空中胡乱飞舞。
若是一觉醒来,发现这二十多年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该多好。我还有时间可以重新选择。一觉醒来,在定州,在洛阳,在长安……
那些都是好日子。
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该是免费的。却悄悄地来,又走得不易察觉。
抬眼看去,月亮在天边冻住了。
这不过是这三年里极为普通的一晚。夜凉如水,空落的庭院如枯死的深井,终日都没有人来。
眉生悄悄地过来,利落地将酒盏都收走,轻声说:“夫人该进去休息了。已经很晚了。”
我点点头,身子却未动。有时觉得自己全身已覆满了青苔,如一处残断的孤墙,畏缩在时光的阴影里。
眉生又催了一遍,语气是担心的。她和我一样明白,是因为白天宇文泰来了一趟,将我的心又搅乱了。他凭什么因为我轻易赐死一个正得宠的姬妾?
倒不如一直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不给任何指望。
我恹恹起身。头上的发髻松开了,我伸手取下发簪递给眉生。
一头的长发垂落了。
正要举步进屋,门口响起一阵马蹄声。
眉生回头去看,自言自语道:“是谁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我的心却无端一跳。
未见门口的侍卫有什么动静,大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他还穿着白天的那身玄色绣金的上领袍,直直地站在外面。
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默默数着他的步伐,看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心在狂跳不止,骤然一缩,疼痛入骨。
他来到我面前。
如同做了一场说不清滋味的梦一般,一觉醒来,他还在我面前。
他伸手抚过我的脸,轻声问:“你怎么哭了?”
呀。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一身的酒气直冲鼻子。想是来之前在哪里喝了很多酒。连眼神都不是很清醒了。没有锐气,只有迷离。
我抬手擦干眼泪:“你来做什么?”
他一笑:“我想你了,来看看你。”
我低头不语。
他又说:“上个月我亲自率锐骑三万度过金城河,直抵姑臧。吐谷浑震惧,遣使献物求和。前几日刚回来,便想着要来告诉你。”
他抬头四下看看,说:“这园子怎么荒废成这样?昔年不是这样的。”
“昔年我们也都不是这样的。”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神在月光中闪烁着,满头斑白,已然半老。
泪又忍不住落下来。我深俯着头,眼泪都滴到他的衣襟上,成为一团团深刻的印渍。我哽咽着:“你怎么这些年……老了这么多……”
他眼中一动,翻滚起无边无际的波涛,变得渴望而暴戾:“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他一把将我抱住,狠狠吻了上来。
暴虐的,渴求的,放肆又狂妄。这叱咤风云于整个时代的人物,对我怀恨在心。
嘴唇被他咬破了,淡淡的血腥味在嘴里漾开,竟觉得透彻魂灵的满足。
我紧紧抱着他,连指甲都要掐断。
他放开我,手指在我渗着血的嘴唇上轻轻划过。深深地看着我,说:“明音,我好想你。我是不是错了?”
我转过头去不愿看他。心中又酸,又痛。
他一把抱起我往内室走去。
我瞥见月亮又斜了几分,却愈发明亮了。
这迷离又邪恶的月夜。
一颗心在身体里深深地战栗着,心事如满月下的海潮一般汹涌泛滥。昔日恩爱和静的岁月里,他也曾这样抱着我,轻放在那张海一样大的床上,覆上来时,像一只有着巨大羽翼的鸟。
仿佛还是年轻时的光景,互相爱慕和渴望。他轻轻覆着我,一遍又一遍抚着我的脸。
他醉了,热切地端详着,醉语呢喃:“明音,你真好看。我再也没有见过你这样好看的女子。十几岁好看,二十多岁也好看,此刻更是前所未见的好看。”
我心头一热。
不管老成什么样子,女子都喜欢别人夸赞她的美貌。哪怕不确定真假,甚至明知是违心的恭维,也心花怒放。
我在他的怀里,心绪昏然。像浸在一个无边的梦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醒来。
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失去他之后,才知已爱他入骨。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是我辜负了他!
一生有两个男人如命般爱过我,却都被我辜负。我再也没有了力气,这已经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残局,怎样收拾?
室内笼香熏人欲醉,一室皆春。昏昏欲睡地,觉得踏入了一个极乐世界。他的唇上下游移逡巡,欲焰升腾了。
他温柔又怜爱,手轻柔地在我身上滑过,像爱抚一匹上好的丝绸。
深爱他,早已深陷其中。在意着,无法克制。无能为力。
却自欺欺人地伤害着他。
这令人痛苦又欢愉的熬煎!我伸开双臂紧紧将他纠缠。
他停了下来,用力将我的脸上和汗水粘在一起的头发拨开,抱紧了我,喃喃低语:“明音,我终于明白了,这天下有万千红颜,可惟独你,我是不能爱的……如今这天下都是我的,可我却没有你了。明音,我没有你了……”
他醉意阑珊,喃喃着,哽咽了。
“宇文泰,我……我爱你。我从洛阳回来,是因为我爱你。”我缠住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轻诉。泪水滚烫滑下,滑进鬓角,一片冰凉。
他能不能听到?能不能明白?明晨酒醒,他是否还记得?我只能在这样的时候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可事到如今,心已枯成一口深井,还有什么重要?
尽欢之际,悲从中来。
清晨睁开眼,正看见他站在床边扎腰带。身板刚硬,一扫前夜的颓败。然后他伸手拢一拢那乌木笈插住的花白的头发,回头看向我。
我赶紧又闭上眼,不敢让他知道我醒了。不想见他用冷硬无情的目光看我。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他走了出去,在门口停住,对候在外面的眉生说:“好好照顾夫人。她瘦了许多。”
眉生有些着急,问:“太师不等夫人醒来一同用了早饭再走吗?厨房已经在准备了。”
他毫不犹豫地说:“不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眼泪随着他渐渐消失的脚步声流进了肺腑五脏,灼得生疼。
他狠心若此。
又或者是我幼稚了吧。曾笃定地以为,大凡一个男人爱一个女子,都会任劳任怨,予取予求,风雨中坚若磐石。
可他也会厌,也会失望,也会憎恶。
爱还是爱的,只是不打算原谅我。
我白来世上一遭,一事无成。
想到此处,反而从容了。我起身梳妆,收尽妆奁中的钗环。从此再不碰铅华。
那些温言细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一生一世,原不过是因为幼稚!
然而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命运不让我停歇。每当我想停下来时,他都推着我往前,毫不留情。那一年生了邕儿之后,大夫明明说我很难再怀孕了。
于是天天小心翼翼呆在屋子里不出去,怕被外面的侍卫发觉了去告诉他。有个孩子,我好歹有个伴,一起打发这看不到头的辰光。
若他知道了,难保不会夺去给他人抚养——近日连觉儿和邕儿都来得少了。
第二年春天,我在聆音苑里生下了一个女婴。
连喊痛都不敢,只让眉生拿毛巾给我塞住嘴,生怕被人察觉。产婆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被送走。我精疲力竭,抱着那粉色的柔软的婴孩暗自伤心。我怕她被宇文泰抱走,不敢让他知道;但是这孩子同我悄无声息地生活在这里,就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她这个人。那她将来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眉生轻轻走进来,嗫喏了一会儿,说:“方才有一辆马车一直停在后门那里,到孩子平安出世之后才离开。会不会是……”
我浑身一颤,心中忽如被烈火灼烧,忽如被冰水浸泡。受着这刺骨煎熬,竟连泪都流不出来。
他爱我,所以才报复我,伤害我。他要我痛苦,绝望,却又在痛苦和绝望的煎熬中依然爱他。他要碾碎我的自尊,低声下气地求他。让我在卑微中知道他有多恨我,有多爱我。
忽然心中感到无比快乐。他知道了,我们有了个女儿。
没过两个时辰,来了几个手脚甚为利索的老妇人,一溜边在内室的屏风外站定,齐声拜道:“拜见太师安定公夫人。”
我有一些惊慌,惟恐是他派来带走孩子的。那几个老妇人却甚为恭敬,说是太师派来照顾孩子的。
到了孩子满月的那天,我方才第一次下床走动。坐在镜前梳妆,发现这一个月来,脸颊丰腴了许多。到底是有个孩子陪伴,又多了许多人照顾,快乐了许多。
换了一身新做的衣裳,荼白色的窄袖襦裙,一点装饰也无。眉生将藕荷色的帔子递给我,笑着说:“夫人这些日子气色比去年好多了。”
我也一笑:“多了个孩子,这院子里就不光是你我孤零零两个人了。”
这时一个老妇笑眯眯过来,说:“夫人,略阳郡公和邕公子来了。”
我心里一暖。还未说话,已听到他兄弟两个在外面边走边说话的声音。
我走出内室。二人见了我,欢天喜地地跑上来:“家家,听阿父说你又生新妹妹。”
邕儿抢着说:“我早就想来了,阿父不让,说要让家家好好养身子。”
觉儿一推他:“还不是家家生你的时候难产,伤了身体。都是你!”
邕儿一皱眉,对阿干的责怪颇为不满:“谁说的,我才不会伤害家家呢!”
他哪里会晓得当时的景况!我笑着将他两个拥进怀里,笑道:“这也要争。都这么大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呢。”
邕儿抬头看着我,狭长的凤目十分俊俏,说:“如今妹妹是家中最小的小孩子了。比义安还要小半岁呢。”
“义安是谁?”我不解。
邕儿说:“是王氏生的长女……”
还要说什么,被觉儿扯了一下衣角。
他看了我一眼,立刻乖觉地闭了嘴。
我心中涌起一丝涩。叱奴氏,达步干氏,又有了王氏。我终究只是个曾经对他不忠、遭他嫌恶的旧人了。
我这个善妒的妇人,他对我的报复如此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