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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黑色的马车悄悄停在聆音苑门口。
这是十月乙亥日。我早起刚把庭院里的枯草落叶打扫干净,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敲门。
除了去岁金罗来过一次之外,两年来没有人踏足过这里。甚至几个孩子都因慑于宇文泰的威严,不敢踏足这里。
也不知这么早是谁来访。
打开门,竟是莫那娄管家。
他见了我,目光中微微有些惊讶。也许是惊讶我两年的时间变得苍老又憔悴。但是他很快藏好心事,对着我行了个礼,说:“夫人,一向可好。”
我点点头:“都好。有事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太师急召夫人去云阳宫。”
急召?他同我之间还会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吗?当日他揪着我咬牙切齿,事已做绝,话亦说绝,还见面做什么?
我冷着一张脸,说:“我不去。”说罢就要关门。
莫那娄伸手挡住门,咬了咬牙,轻声说:“太师病重了,刚回长安不久。几个御医会诊,说可能就在这几日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缓缓低了下去。仿佛声音越低,那就越是一句无法成真的假话。
我一下子僵住了。
什么叫“可能就在这几日”?他才五十二岁呀。
这年秋七月宇文泰北巡渡过北河,八月间生了病,拖到九月实在熬不下去,只得匆匆回了云阳宫。
“已经急召中山公回来接受遗命了。”莫那娄的声音缓沉而哀伤。
我坐在马车里沉默地听着他在车外一边跟着一边说前因后果,却心乱如麻。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独居在聆音苑的这两年,我不愿听、也听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消息。我不知他恢复鲜卑姓氏,不知他往北巡狩,更不知他在外病倒,一发不可收拾。
我原以为,被困在这无边的死寂中,我笃定会死在他前面。我原以为,可以潇洒无情地将无边的凄冷和寂寞留给对方的人,是我。
怎么会是他?
要背负着追悔莫及的爱与悔孤独活下去的人怎么会是我?
锦绣的云阳宫矗立在初冬的风中,阴沉的天气里看不出一丝巍峨的光彩。身着黑衣、手执长戟的士兵在宫殿外的高高台阶上两边排开。那台阶上不停地有文臣武将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俱神色惶恐,脚步匆忙。
然而除了旗帜在风中猎猎翻飞的鼓鼓声和匆匆的往来不绝的脚步声之外,四周竟然静得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
莫那娄半低着头,仿佛丝毫看不见周围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只走在我前面三步的地方,回头说:“夫人请随我来。”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抬着脚,跟着莫那娄往前走去。可是那前面有什么,我心绪茫然,一片空白。
莫那娄引着我绕过前殿,穿过庭院和书房,一直走到宇文泰的寝殿面前。
我心中一颤。他已经只能在这里接见大臣了吗?
莫那娄轻轻推开那半掩的大门,轻声对我说:“夫人进去吧,太师等了好久了。”
那空旷幽深的大殿如一口将人吞噬的深井,令人望而却步。从大统十五年开始,他在这个冷清寂寥的宫殿里浸淫了七年。这漫长的七年,摧毁了我和他之间所有的爱和依赖。
从大殿的门口一直到床边重重叠叠地挂满了白色的轻纱幔帐,冷风吹进来,那些幔帐随风轻摆,如梦似幻,是一个从不真实的梦境。
他是那样孤单,孤单地躺在那头,那宽大无比的床上。他的青春已经逝去,精力拾捡不回,连不可一世的万丈雄心,都在疾病面前灰飞烟灭。
到头来,只是这样的一个人,形容枯槁地躺在那里,静静地等待这死亡的临幸。
床边跪满了人,都是朝堂上的大臣,衣着整肃,弓着身子,瑟缩着身体,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
各有心事地,等待着这个曾经叱咤于整个时代的巨人轰然倒下的声音。
跪在最前面的是宇文护,听到脚步声回头来看,见到我,转过身来行礼:“叔母。”
我轻轻走到床边,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他苍老得那样可怕,闭着眼睛,眼窝和两颊深陷进去,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脖子上的皮肉松垮着,愈加显出喉结的突兀。窄瘦的脸上,高耸的颧骨像乱堆的石块。头发已全白了,凌乱的发丝散落在枕上,那么潦草又落魄。
都经不住岁月无情呀。
他听到宇文护的声音,依旧闭着眼睛,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开口说:“是明音吗?”
声音倦怠又苍老,这个人,已山穷水尽。
我轻轻应他:“是我。”
他缓缓睁开眼,默默看了我一会儿,抬手对床边跪着的人说:“你们先散了吧。”又将目光转向一边的莫那娄:“让众姬妾和孩子们都进来。”
朝堂的事已经交代完了,他这是要交代家事了。
一众姬妾和孩子鱼贯而入。觉儿是世子,理所当然地和妻子元氏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毓儿和金罗,然后是邕儿,以及其他的孩子。
走在最后面的玉珑见到我,眼中露出陌生又疑惑的神色,似是在仔细辨认着什么。
她已不认得我了。
所有人都按序在宇文泰的床前跪下,低着头等着他开口说话。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上方的横梁,过了半晌,伸手在床边招了招:“萨保,你过来。”
宇文护恭敬地直起身子,膝行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枯瘦的手:“叔父。”
宇文泰缓了口气,说:“世子年少,其余诸子除统万突之外都尚年幼,里外不足以支撑大局。且天下尚未平定,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普泰年间你就曾帮我料理家务,上下井然。多年来又跟随我左右,立功无数。我死后,我的这些家人,我的儿子们——”他的手一指下面跪着的人们,“就托付给你照看了。”
宇文护含着泪,紧握着他的手:“叔父对我恩重如山,如师如父。宇文护即使肝脑涂地,也会悉心照看各位阿奴和妹妹,不敢懈怠。”
宇文泰轻轻点点头。转过头,看了他良久,目中露出复杂又难以言说的神色,最后说:“不要辜负我。”
然后他放开宇文护,转目看着我,良久,说:“你过来。”
我过去在他跟前跪下,双手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那一年,在建康,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哭着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缘起缘灭,不过一念三生。
我的乔木,在数十年风雨飘摇之后,终于摇摇欲坠了。
眼底涌起热流。不甘心呀。
他挣扎了两下,似是要起身。我连忙将他扶起来,用两个软枕垫在他的腰上,让他在床上靠好。
抬起头,正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看我。他的目光温和又浑浊,那是一双老人的眼,看得到前生和来世。
见我看他,他移开目光,对着下面跪着的众人说:“寡人死后,夫人邹氏和玉珑随世子居云阳宫。其他诸子,已经封爵的就去封地居住,无世子召见不得入长安。尚未封爵的由世子安排,在长安另置宅院。诸位姬妾,有子的随子居住,有女无子的可在长安太师府中居住,无子可自行改嫁。”
周围响起了小声的啜泣。还都这么年轻,就要面临树倒猢狲散的窘境。有孩子的从此要面对冷清孤单却又漫长的人生;没孩子的,谁知道改嫁的人家又会怎样?将来的命运谁又能看得到呢?
“阿父!”
玉珑已经泣不成声,站起身跑过来,扑在宇文泰身上:“阿父,阿父要去哪里?玉珑要同阿父在一起!”
她还不满四岁,也许并不知道生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这屋子里悲戚的气氛令她恐惧。她本能地觉得,她很快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宇文泰将她搂在怀中,爱怜地抚着她的头:“你不是想念阿母吗?你不认得她了吗?她就是你的阿母。从此阿母可以天天陪在你身边了。”
玉珑更加嚎啕大哭:“我不要阿母,我只要阿父同我在一起!”
我撇过脸去,强忍住要落下的眼泪。她被带走的时候还在牙牙学语,如今已经不认得我了。
宇文泰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安慰:“我们都同你在一起,谁都不会离开。好不好?”
她这才止住哭泣,泪汪汪地看着宇文泰,又看看我,问:“真的吗?”
宇文泰笑着点点头:“真的,阿父不会离开你。”
玉珑这才将脸伏在他的肩膀上,轻轻蹭着,将眼泪都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可见平日宠爱到什么地步。
一旁跪着的觉儿见了,上前将妹妹抱了过去,勉强地挤着笑容,说:“瞧你,一脸的鼻涕,把阿父的衣服都弄脏了。”说着接过元氏递过来的帕子,细心地给玉珑擦着脸。
宇文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过了一会儿,他抬眼看着我,对他们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想单独同夫人说。”
一阵杂乱谨慎的脚步声之后,整个大殿又安静下来。
他靠在床头,默默看着我。
说:“明音,你老了。”
我低头不语。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
他轻轻一笑,从鼻中发出哼的一声:“还在生我的气。就一点不念及我昔年的好么?”
我说:“你我之间,是好坏可以说得清的吗?”
他抬头看看屋梁,颇为无奈:“是啊,说不清了。我毕竟对你坏过,坏得我自己都不愿去回想。”他拉着我的手,哀戚的,荒凉的:“明音,是我耽误了你。这两年我一直在想,我不该逼你嫁给我。或许,你跟着他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这么多年以后,他终于有勇气直面这件事情,直面我们三个人的纠葛。
我笑了一下,轻轻将他的手合在手心里:“我并没有后悔过。”我在他身边坐下,怜惜地抚着他窄瘦得突兀的脸,“我从洛阳回来,是想着,要亲手为你做一碗汤。”
他嘴唇猛的一颤,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抓我的手:“明音……”
我的泪终于涌了出来。这句话在心中辗转了千万遍,纠缠了千万遍,此时此刻,才终于有勇气对他说出。
“宇文泰,我爱你,比你知道的、以为的、想象的,都要深得多,深得多……”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眶陡然红透,伸手将我揽入胸口,紧紧贴住。
他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似是在努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半晌,说:“我辜负了你。”
我潸然泪下,抚着他的胸口,哽咽着:“来生,你可不可以先找到我?”
“来生你还愿见我吗?不怕我再霸占你的一生?”他的笑容是那样温柔,仿佛这方寸之间,那些温柔恬和的岁月,又回来了。
我抚着他斑白的鬓角,柔着声音说:“来生若承平盛世,愿和你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不问国事,没有离别。”
“好。”他笑着,疲惫衰老的面容也容光焕发起来。突然间像是浑身充满了力气一样,说:“扶我起来,我想到苑子里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