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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九终究无法拒绝陵洵的要求,毕竟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想吃东西,即便那红油面不适合肠胃不适的病人,他也忍不住纵容。
然而当穆九离开,陵洵却立即从床榻上起身,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病弱,他目光凌厉,走向那位等着医童送修补材料的沈大师。
刘老头一看见陵洵,面色大惊,吹胡子瞪眼地看着陵洵:“你,你没有病!你是装的?”
陵洵不理会老头,只盯着那沈大师问:“你是什么人,是不是认识我?”
出乎陵洵意料,这沈大师倒是十分淡定,并不曾因为陵洵的突然发难而有所惊慌,她只是淡淡叹了口气,道:“想必这位小哥是故意支开刚才那位公子吧?”
陵洵眸光微闪,“你到底是谁?”
沈大师默默往旁边刘大夫看了一眼,那刘老头忽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寒,竟有种不详的预感,然而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一张长着桃花眼的脸便出现在面前,他被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竟忽然觉得困顿异常,眼皮似挂上了秤砣,一点点的,睁不开了。
将刘大夫催眠入睡,陵洵在那惊天的鼾声中,再度看向沈大师。
沈大师低垂着眼睛,从袖子里摸出一串佛珠,一粒一粒数着,似乎在梳理着一段一段尘封的记忆,终于,她抬起眼,又仔细端详陵洵半晌,末了轻叹一句:“真像啊……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陵洵心里一紧,更是焦躁异常,声音不禁带上几分怒意,“你这老太太,我并非君子,若是再卖关子,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沈大师轻笑一声,“小哥别急,在我说出自己身份之前,让我先确认一下。若是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姓陵吧?”
陵洵眯了眯眼,却不吭声。
沈大师点点头,她那双有些发灰的眼睛在岁月的淬炼下,早已没有了光亮,却沉淀下更深邃的,包容了流年过往的沧桑。
“那大概是四十多年前了吧,武阳公主降生的那晚,我亲手将她抱到谨妃的宫殿。武阳公主刚出生时身子太虚弱了,简直让人怀疑还能不能养得活……”
陵洵很敏感地捕捉到这句话中的关键,“抱到谨妃宫殿?武阳公主不是谨太妃的孩子吗?怎么还要你将她抱到她的宫殿?”
沈大师唇角诡异地勾起,“我说小哥长得和一个人很像,小哥恐怕以为我说的是武阳公主,你的母亲吧?”
虽然知道面前这老妇人已经猜到自己的身份,可是如此被当面点破,陵洵还是神经绷紧。
“但是啊,其实你和武阳公主并不是最像的,你这张脸,若是宣帝看见,恐怕也会以为是兰妃的鬼魂回来了呢。”
兰妃?
陵洵听得糊涂,他怎么会与兰妃相像。而且这么多年,他因经营绣庄生意,没少与宫中权贵来往,若是他如这姓沈的老太太所说,与那曾经在宣帝时期宠冠后宫的贵妃长了一模一样的脸,怎么会没人议论?要知道提起兰妃,那可是永远不缺少话题的。
该不是这老太太编瞎话糊弄他吧?
看着陵洵错愕甚至有些怀疑的表情,那沈大师更是低声笑起来,笑着笑着,感慨地摇头,“兰妃还真是应了当年国师给的那句批语——倾国祸水,半身菩萨半身魔。因为她的存在,救了一人,却也害了整个大夏,甚至是自己亲生女儿的一家,也遭遇了灭顶之灾。”
亲生女儿?
“你说武阳公主是兰妃的女儿?而不是谨妃的?”
“对自己的母亲,还敢直呼其封号?”沈大师的目光似乎忽然变得有些严厉,终于显露出她曾于深宫中生活的气质。
“我母亲的确是武阳公主,我正是镇南将军之子。”陵洵知道即便再怎么掩饰,也是徒劳,索性大方地承认,“只是我从小的外祖母只有一人,便是谨妃,你这突然说生我母亲的人变成了那个曾被冤枉为阵法师的兰妃,我自然惊讶。”
“呦,还知道兰妃是被冤枉的呢,不简单。”沈大师古怪地笑了笑,“你惊讶也是正常,如今知道这件事内情的人早就死绝了,若不是我命大,没有被人闷死,从乱坟岗爬出来,这件事的真相,恐怕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接下来,沈大师便将武阳公主出生的那段往事讲给陵洵。
原来,兰妃被人污蔑为阵法师之后,宣帝因为恐惧,将她打入冷宫,竟真的永生没有再见她一面。只是宣帝不知道,兰妃被打入冷宫时,已经怀了身孕。但因为兰妃曾经享有独宠,而遭到满宫妃嫔嫉恨,因而她有孕的消息,便被所有妃嫔,甚至包括太后,联合瞒下。太后亲自命人送了一碗堕胎药,让人给兰妃灌下,却被当时地位很低,并不怎么显眼的谨妃偷偷换下。而与此同时,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谨妃,却向皇上禀报她怀了身孕。
兰妃在冷宫中饱受非人的折磨,那些妃嫔将往日的妒忌与愤恨尽数宣泄在身上,她们先是剃光她的头发,又是剥光她的衣服,让她不敢再出门见人,到后来,这些人见宣帝当真对兰妃弃如敝履,便再也没有顾忌,今天砍掉她一根手指,明天在她身上割一块肉。
等到最后兰妃被幽禁的冷宫宫殿终日弥漫着腥臭味道,里面屎尿横流,再也没有一块干净的落脚地方,也就渐渐没人再去理会她了,而那个时候的兰妃,早已经没有了四肢,耳朵,鼻子,竟被人活生生做成了人`棍。
也算是奇迹,即便如此,兰妃肚子里的胎儿还是保下来了,这多亏了谨妃的功劳,她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情况下,竟是将兰妃肚子里的胎儿慢慢养大,只是等到兰妃肚子大起来时,除了谨妃,竟再也没有人见过兰妃。
“因而当谨妃“临盆”那晚,兰妃也被人开膛破肚。”沈大师讲到这里时,声音极轻,却好像噩梦般的耳语,她目光空洞,那没有丝毫神采,透着死寂的眼眸深处,却埋藏着那血腥又残忍的往事,“我抱着被血浸透的武阳公主,从冷宫出来……再往后面,世人也都知道了。谨妃生有一女,因长相与兰妃有几分相似,性情又活泼可爱,十分受宣帝宠爱,故封武阳公主,待公主成年,赐婚于镇南将军。”
在沈大师近乎干巴巴的讲述中,陵洵却觉得浑身冰冷,那是一种透骨的冷,只要想到兰妃临死前的画面,他便忍不住一阵阵打寒战。
“宫里的女人……当真扭曲如此?会被嫉妒心变成魔鬼?只因兰妃得宠,就那般对待她?”陵洵终是沙哑着问出声。
“不只是嫉妒。”沈大师却摇摇头,“她被打上“阵法师”的罪名,便是罪该万死,死不足惜。”
陵洵胸中忽地腾起一股戾气,下意识握紧拳,“怎么,生而为阵法师,就活该被如此对待?”
沈大师似乎也陷于回忆中无法自拔,听陵洵这么问,竟觉得有一瞬的恍惚,“你这句话,当年也曾有一人这样问过我。”
“谁?”
“莞娆。”
陵洵皱眉,“莞娆又是哪个?”
“就是那个兰妃身边的婢女,也就是后来被派出去和亲的盛元公主,贪狼国的王妃。”
陵洵虽然没有见过兰妃,也对这位真正意义上的外祖母没有什么深厚感情,但是想到那样一个深宫中的女子,被人不分青红皂白扣上阵法师的帽子,被人百般折辱而死,还是有种感同身受的悲凉。
因而陵洵便对那害得兰妃如此下场的婢女更为迁怒。好一个贪狼王妃!不仅联合秦超陷害他父亲,害他陵氏满门惨死,原来在入宫前,还有过那么一段更加卑劣的往事!他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不禁咬牙切齿道:“那婢女好生狠毒,居然为了保存自己,陷害自己的主子!”
“这你便想错了。”沈大师道,“其实当年兰妃被冤枉,是她自愿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大师道:“莞娆是兰妃归省时在路上遇到的孤女,当时才只有七八岁。兰妃可怜她,便求了宣帝,将她收在身边做婢女。可以说,莞娆是兰妃一手教养大的,两人情似母女,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莞娆会是阵法师,被人发现兰妃宫中有五行阵法迹象时,兰妃为了保护莞娆,便说自己才是阵法师。她太过天真,以为宣帝对她情深不悔,必定可以包容。等她被打入冷宫后,却因伤心欲绝,对宣帝心灰意冷,也就没有再去澄清。可怜的女人,若是她能料想到之后的遭遇,恐怕就不会那般为爱消沉了吧?”
帝王恩宠又算什么?那宣帝只因为自己枕边的人是阵法师,便避如蛇蝎,那么多年的情分也可以当做无物。他居然还敢因为武阳公主长相与兰妃相似,而对她偏爱,这种爱情简直虚伪得令人作呕。
陵洵心绪起伏,说不清是对兰妃的同情更多一点,还是对宣帝的鄙视更多一点。
“兰妃是她恩人,袖手旁观已是不可饶恕,更何况后来又陷害恩人之女?无论如何,那贪狼王妃也是我的死仇,这笔血债,我注定要向她讨回来!”
算算时间,穆九应该快回来了,陵洵也来不及再细问什么,便对那沈大师道;“方才离开的那人,应该也会对你颇感好奇,他可比我难对付,你若是不想自找麻烦,还是在他回来之前离开吧。”
沈大师看了看陵洵,似乎欲言又止,不过最后还是沉默,点点头道:“好吧,我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