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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前五分钟,通过两个场景——她工作的地方和去参加同学会——快速地刻画出了特蕾莎·杨的人生轨迹。
一个永远的优等生,成功者,精准地走对了每一步,终于爬上了人生巅峰。
她的人生仿佛没有失败这个词,理所当然地,她看不起失败者。
其实这种主角一点儿也不受圣丹斯电影节的欢迎。
一个典型的圣丹斯电影节电影的主角应该是这样的——平凡,普通,或许算不上多好,但不能太坏,最重要的是,要让屏幕前的观众可以轻易共情。
特蕾莎·杨简直与这个标准背道而驰,照理来说,这样的主角是绝不该在圣丹斯电影节受到欢迎的。
但是,凡事总得有些例外不是吗?
而天才的电影,注定就是为了成为例外而存在的。
荧幕上,生活完美而又井井有条的特蕾莎·杨正不满地看着女儿空荡荡的房间,然后又更加不满地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已经晚上七点了,她的女儿却还是没有回来,她很生气。
于是她拨通了她女儿好朋友家的电话,她其实对露西选择的这个朋友并不满意,詹妮弗不太聪明,跟上公立学校的普通课程都费劲,她父母又是典型的“她开心就好”的放任她自流的不负责任的父母,露西和她一起玩耍总让特蕾莎感到不满——她是坏的影响。
只是露西已经进入青春期了,她深知,青春期的小孩的行为一大半并不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想法,而是只是单纯为了忤逆父母而已,所以她才对露西这个不怎么样的朋友网开了一面。
是的,特蕾莎·杨就是这样一个人,她非常了解非常熟悉那些育儿理论,她并不是完全不知道露西在想什么,只是她知道又怎样呢?她对其他人(包括她女儿在内)的不屑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我知道你们有自己的想法,但是那些都是错的,只有我的想法才是对的。
电影之后会更明显地表现出这一点的。
电影会一步一步地告诉观众,这并不是一个偶然的悲剧,露西的死亡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必然。
“喂?”
电话那头传来了快活的女声,是詹妮弗的母亲,背景音里还能听见一个中年男人高声的大喊和两个小孩的尖叫,大概是在玩什么追逐游戏,特蕾莎·杨几乎是立刻就皱起了眉,但是她一向是个很体面的人,她用上了一种热切又冰冷的语气:“法德尔夫人,我的露西是在你家吗?”
“哦!是露西的母亲呀!”电话那头的女声听起来更快活了一些,“天哪我一直想认识您,詹妮弗和露西认识了这么久我却还没见过您,您说说这算什么事儿呀,这周六我们要举办一个烧烤派对……”
特蕾莎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她立刻打断了对方:“有时间的话我一定会去的。”
“那真是太好了!哦……不过露西不在我们这儿呢,要我帮你问问詹妮弗吗?”
“那真是太好了。”
这时候
的特蕾莎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她只是很生气,既生气她的女儿这个点都还没回家也就算了,居然也想不到应该和家里打个电话或者留个字条报平安,她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已经不是这种不负责任的小孩子样了。
接下和她通话的是詹妮弗,从这个小女孩口中她并没有获得露西的去向,于是她只能翻出了电话本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就在她的怒火即将达到巅峰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她生气极了,死死地盯着那不停响起的电话,想象着电话那头露西的样子。
她现在应该害怕极了,发现她正在满世界找她,她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事不是吗?
她晾了那电话十几秒,屏幕前的观众也跟着她一起盯着那电话响了十几秒,然后她终于将电话接了起来。
但是电话那头响起的,却不是露西一贯温和又显得有些弱气的声线——她一直想让她把这种说话习惯改了——而是警察的询问:“特蕾莎·杨吗?”
镜头一转,特蕾莎走在夜间湿润的野地间,她看上去有些迷茫,而映在她脸上的,是警车特有的闪光。
她穿过人群和警戒线,终于看见了她找了大半个晚上的女儿。
只是,她的女儿是躺着地上的,脸庞发涨发白,还有点发紫,头发湿淋淋的,里面沾着几片水草——她是淹死的。
特蕾莎脸上空白一片。
“初步断定,这是自杀,节哀,女士。”
一个胖胖的中年警员对特蕾莎说道。
他长得就一副白人废物的模样,特蕾莎·杨猛地转向了他:“这不可能。”
她的声音不高,如果要这位被推出来和痛失爱女的母亲交谈的中年警员来说,他甚至觉得对方的反应不算很大,他其实早已做好对方会歇斯底里地喊叫甚至动手的准备,他有充足的面对死者家属的经验,所以他才会被推出来和对方说这事儿。
比起他从前面对过的各种死者家属来说,特蕾莎的反应甚至称得上平静,但是被那双眼睛死死盯住说了“不可能”之后,他却觉得有种深深的恐惧感。
因为对方看上去太笃定了,所以哪怕她依旧保持着冷静与体面,但看上去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人都像个疯子。
特蕾莎在这座湖边陪着女儿的尸体坐了很久,大概是一夜,天边已经泛起了浅白色的光。
然后她决定要复仇。
接下来,观众们看着她一步一步抽丝剥茧,将出现过在露西身边的所有可疑人士都找了出来。
这一部分的镜头甚至称得上有些热血。
尤其是特蕾莎从风衣中掏出枪将那人高马大的花心少年困在墙角的时候,几乎像是动作电影中帅气的一幕了。
但是观众心中却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因为这是一部明牌凶手的电影,除了屏幕里的特蕾莎以外,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逼死她女儿的凶手。
观众们只是在等着她发现这一点而已。
多么可憎可恶的母亲啊,但是她为女儿复仇的决心却那么强烈。
所以,弥漫在观众心中的,才是淡淡的忧伤,而不是愤怒与厌憎。
影片高.潮,那被她怀疑是凶手的少年终于拿出了确凿无误的证据,不是露西曾经被拍下的说“想要自杀”的录像带,那被特蕾莎认为是这少年将露西的死亡伪装成自杀的手段的一部分了。
而是确凿无误到,就连她也无法否认的证据。
“好害怕啊,果然还是有些怕死呢……你能不能推我一下?”
画面里的少女笑着,那笑容甚至可以称得上阳光,但是越是阳光,她身上的绝望就被越重地衬托了出来。
那是一种过于平静的绝望。
“当然不行,我还有大好人生,绝对不能因为杀人的罪名而进到监狱里去啊。”
少女又笑了:“也是呢……是我要求太多了……”
然后她开始走神,十几秒后她突然说:“你说,我妈妈会后悔吗?”
画面外的男声说:“应该会吧。”
“怎么办啊,我现在想的还是,不想让她露出失望和难过的表情,怎么办啊……果然只能去死了吧,只要还活着,就不可能摆脱这种愧疚感了吧……”
“可是你不是就想看她后悔的样子吗?你还叫我把这盘录像带给她看完之后再烧给你——显然这是你们的传统还是什么的。”
“对啊……对啊……”
少女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我后悔了。”
画面外的男声:“后悔了也好,我早说了,就算活得像狗一样,也还是活着最好了,那你快上来吧。”
少女朝他露出了最后一个笑容,那笑容真可以称得上天使一般纯净与甜美了:“不,我是说,我后悔要你把这盘录像带给她看了,不许给她看,我不想让她太难过,她不需要知道我是为什么才选择死亡的,反正我只是一个不成器的女儿而已,我这么软弱的人,她不会记得多久的……她最讨厌这样的人了……”
说完后,她慢慢地张开双手,向后倒去,以一种近乎浪漫的模样沉入了湖中。
女儿笑着死去的样子彻底击溃了特蕾莎,那些强压下去的不安与恐惧全都化作了痛苦重新席卷而来。
“啊————”
“啊————”
“啊————”
那哀嚎声听起来甚至像野兽的哭喊。
男生脸上露出了一种复仇成功般的快意——这就是她应得的痛苦,但是快意之后,又是茫然。
“我试过阻止她……你知道吗?我试过阻止她,但是有些人,你就是知道他们是你无法阻拦的。”
“他们说人自杀之后还保持着意识的那一段时间会后悔,所以我一直在等她挣扎,但是她完全没挣扎……她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沉下去了……”
他近乎残忍地对特蕾莎说着这些话,他就是要看这个将露西折磨成那样的女人痛苦,但
是为什么他也开始流泪了呢……
影片的最后,特蕾莎空手站在露西的墓前。
她没有带花,也没有带任何供品,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扶着墓碑跪了下来。
她的嘴巴张开又合上,张开又合上。
然后屏幕一片全黑中,一声低哑的“I'msorry”响起。
音效消失后,场馆里低低的抽泣声便猛地凸显了出来,然后那些抽泣声越来越大,一时间竟然没有人离开,而是全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泣不成声。
有非华裔的观众问自己的华裔朋友——特蕾莎最后在说“I'msorry”之前的口型并不是“I”的口型,她那时是要说什么?
“是对不起,是中文的I'msorry,只是她说不出口,她没有说对不起的习惯,我们的文化中,父母的道歉是一桌菜,是一盘水果,是突如其来的嘘寒问暖,但绝不会是说出口的道歉,所以她只能用非母语来向她的女儿说出这一声对不起。”
得到了回答的那个人脸上闪过的不知是惊讶还是悲怆。
电影结束后十分钟,才陆续有人离开这一场馆,可见这部电影的情绪感染力之强。
而已经看过很多遍这一版《复仇》,又看过上一世的《复仇》的秦尤,倒是能以更客观的角度来评价这部电影。
上一世的《复仇》,其实拍得绝对绝对不能说差,费舍尔导演的水平很好,可以说是名导中的名导,不然那位好莱坞人精大佬也不会觉得李平是如此不识抬举。
上一世的《复仇》在上映后第二年成功夺得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其实如果不是后来李平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成为了与费舍尔同级别的导演,他出来说他觉得《复仇》其实应该怎么怎么拍,估计都是会被嘲讽他不懂拍电影的,因为上一世的《复仇》,本来就已经是经典级的电影了。
但是。
就是不对。
上一世的《复仇》虽然没有完全按照李平的剧本拍,但其实对李平的剧本改变也不大,真细究起来,好像都是些微小的改变而已,但就是这些微小的改变,使它变成了一部与李平心目中的电影完全不同的影片。
首先,费舍尔导演版本的《复仇》悬疑感更重,他并没有明牌露西的死亡就是自杀,他淡化了对真相的暗示,头一次看电影的人,其实会真心相信这是一场伪造的自杀,而这位母亲会为她的女儿找出真凶,只是看着看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最后几经反转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开始的就是真相,只是特蕾莎不愿意相信,而他们相信了特蕾莎。
平心而论,悬疑片天生就更能抓住观众的心,这个改动无可厚非,而且那时候又没人能看过李平拍摄的《复仇》,没有对比的情况下自然不会觉得这种拍法有什么不对,甚至很多人在李平导演反复提出这一点之后,依旧有些嘀咕,觉得是李平的想法太奇怪了。
但是真正看过由李平一手导演出来的《复仇》之后,秦尤觉得就该是这样的。
甚
至李平导演那备受片商诟病的老旧的镜头语言风格也和这个手法融合得那么好,为整部电影增添了一种近乎悲悯的氛围。
那种浓厚的哀伤与悲悯是那么打动人心,让人在明知真相是什么的情况下,也愿意强忍着不忍一直看下去……
一个是人类天生的好奇心与对真相的追寻促使着观众一直看到了结局。
一个则是以纯粹的情绪体验控制住了观众使他们动弹不得。
不过这个改动还不是问题最大的,其实费尔舍导演最让李平不满的,应该是他微妙地改动了几个人的性格,譬如露西,费舍尔导演大概是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摊上这样的家长,在决心以自己的死亡向她复仇后,居然还那么温顺地放弃了这个念头,要少年别给特蕾莎看这卷录像带。
同样的,他也理解不了少年为什么真能看着露西就这么自杀,最后那段剧情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团乱麻,所以他大手一挥直接改动了这场李平导演的得意之作,将这卷录像带改成了少年原本是在湖边玩耍,意外拍摄到了露西投湖的影像,他连忙想要划船去救她,但还是去晚了,害怕自己被当做杀人凶手的少年不敢报警,自己偷偷地销毁了所有痕迹,当然这些他试图销毁的痕迹也成了后来特蕾莎锁定他的重要原因。
简而言之,费舍尔导演是个正常人,所以他下意识地将所有人的行为都“合理化”了,他觉得这些人的行为看上去太不正常,观众肯定也会觉得很困惑,所以他把这一对少年少女改成了“正常人”。
这个改动看似不大,因为露西和这个少年在整个电影中占的比重并不是很大,加起来可能也就十几分钟的出场,他们并不是故事的主角,而且改动了更方便观众理解不是吗?
所以露西成了以死亡复仇的叛逆期少女。
少年成了救人未遂陷入噩梦之中的普通人。
这两个角色的确变得更好理解了,整个故事也变得合理了,但是这个改动给故事加上了“合理性”的同时,也彻底让这个剧本变得普通了。
不论是露西还是少年,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温柔,而温柔是一种让人震撼的特质。
李平导演其实就是一个温柔的人,所以才会写出这样的剧本,拍出这样的电影。
他的笔触其实很犀利,他对他的每一个角色都很残忍,辛辣讽刺绝不手软,但是同样的,他对他笔下的每一个角色也都很温柔,他的风格有点像李寒香,只是他们有一个很大的差别,李寒香是淡化情节的冲突,在平淡的剧情中加入尖锐的笔触,而李平导演则是为冲突剧烈的情节加上一种特殊的平和。
这是他的特点,只是上一世这个时候还没有人能懂这个特点。
所以在费舍尔导演手中,这整部电影的冲突都被改得太尖锐,变成了一部更标准的电影,但也彻底失去了那种特别的气质。
其实秦尤并不意外《复仇》这么难卖,她很清楚,上一世的《复仇》在发行上毫无困难,确实是多亏了费舍尔导演,不光是多亏了他的名气,也多亏了他的改动,那些片商们想要的就是费舍尔拍摄出来的那个版本的《复仇》,环环相扣的剧情,适当的主题升华,精致的镜头与剪辑——多么完美的电影啊!而不是由李平执手的这部看上去又温吞又哀伤太过而且丝毫没有悬念的电影。
但是他们忽略了一点,电影不光是精巧的结构,完美的镜头。
观众并不是仅仅会为一部“好电影”驻足,他们更会为一部可以触动人心的电影驻足。
情绪,永远都是凌驾于一切合理之上的存在。
而且,关于影片结尾处录像带那个情节,费舍尔导演不懂那种近乎残忍的自我牺牲的快感。
是的,现实里可能大多数人不会有露西这样温柔又平静的死意,无力反抗的人以死亡作为向亲人唯一的复仇似乎更合逻辑,但是那些和露西处于同样处境的人,他们绝对幻想过这种完美的牺牲,这种完美受害者的温柔才是真正的残忍快刀,而他们想看这快刀斩在他们又爱又恨的那个人身上。
费舍尔导演以为他对剧本的改动应和了《复仇》这个标题,但是他没懂,另一面的复仇本该在电影之外的。
而这一重复仇会让本应看完电影哭一场就算了的观众卖力地将这部电影宣传出去。
——我恨你,但我要让你,要让所有人看看我有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