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j大毕业的?”不到十平米的办公室里,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中年男人翻了翻何墨千的简历,随手扔在桌子上,藏在眼镜后面的小眼睛挑剔地打量着何墨千,头发稀疏的脑门在日光灯底下亮得发光。
“是。”何墨千局促地坐在他对面接受他的打量,双腿并拢坐姿端正,手紧紧抓着裤腿,洗的发白的布料被她攥得皱皱巴巴,她眼睛不知往哪放,只好盯着桌面上那张薄薄的简历。
男人点点头,双手交叉支着下巴又问:“名牌大学毕业,还是计算机专业的,怎么到我们这个小破公司面试来了?”
“贵公司管理制度完善,员工素质高,发展前景非常好,如果能在贵公司工作,是我的荣幸。”何墨千垂着眼睛,不假思索地背完早就打好的腹稿,这句话她这几天说了十几二十遍,倒背如流。
男人思索道:“现在搞it的吃香啊,什么互联网的,随随便便年薪就是大几十万,何小姐,你到我们这当个秘书……会不会太屈才了?”
何墨千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听男人停顿一下,接着道:“实在抱歉何小姐,我们公司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类似的拒绝何墨千这一个星期听了不下二十遍,都有些麻木了。她哦了一声,起身离开,没有看见男人眼里的轻蔑。
今晚该去哪呢?何墨千站在门口,捏紧口袋里仅剩的六十块钱认真考虑。她找了快一个星期的工作,从服务员到文秘,毫无例外的都是拒绝。她早上出来时已经退了宾馆房间,找不到工作,今晚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阴了好几天的天空终于出了太阳,夜里大约也不是很冷。
何墨千紧了紧衣服走出那家小公司,刚走了几步,想起自己的简历还没拿,于是又回头去拿简历。开玩笑,彩印的简历一块钱一张,加上在网吧写简历的两块钱,都够吃俩包子了。
她站在之前那男人的办公室门口,还没敲门,先听见里头的对话。
“经理,您的咖啡。”
“嗯,刚才那人走了?”
“走了,我看着她走的。”
“哼,简历倒是好看,还名牌大学。”不隔音的门里面传来纸张被揉成一团的声音,何墨千又听那男人道:“刚毕业就经济犯罪去坐牢了,这种人谁敢要?就算她是搞it的,互联网发展到现在这样,她一个坐牢的跟得上么?说不定连什么叫app都不知道,还it,不挨踢就不错了。”说着,里头的两人快活地笑起来。
何墨千安静听了一会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两只手背青筋暴起。
那可是两块钱呢。
她为自己被扔进垃圾桶的简历惋惜。两块钱,吃一个包子还能富余五毛出来。
简历没了,何墨千不能去下一家公司面试,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一场场的面试简直就是一场场酷刑,她受完刑还得面带微笑跟人说谢谢,早就筋疲力尽。
无处可去,何墨千只好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
城西这一片也许是离市区太远,没怎么开发,十年来没多大变化,何墨千家从前就在附近,五六岁的时候父母经常带她到这个公园来玩耍,公园旁边一排小吃店,粉面馄饨应有尽有,大多数到现在仍然在开着,都成了二十多年的老字号。
看那些一家挤着一家的门面,何墨千突然有点怀念小时候父亲经常带她来吃的牛杂店的味道。可是那么多店面都在,唯独那家牛杂没了,换了一间装修时髦的奶茶店。
她很想回去看看她父母。
当年何墨千为了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跟父母出柜,传统了一辈子的二老气急败坏地让她恢复“正常”,否则就和她断绝关系。彼时何墨千还不知天高地厚,相信什么爱情能克服一切困难的鬼话,憋着一口气真的没和父母再联系过。后来她进去了,算是彻底断了消息。
现在更不敢联系了,就自己混的这个鬼样子,哪还有脸见他们。
何墨千被扫地出门的那天,袁英就在她家楼下等她,她一转身,正好看见袁英朝自己张开双臂笑得温柔。
暴躁的父亲握着鸡毛掸子一下一下抽打在身上何墨千都没掉一滴眼泪,和袁英四目相对,她却鼻头发酸。
那时她还死要面子,明明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不愿在爱人面前掉下来,只好一头扎进袁英怀里,故作轻松地插科打诨。
“阿英,我被我爸用扫把打出来了,以后只能赖着你啦。”
袁英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她一起打岔,“什么叫以后只能赖着我了?从你女神长女神短的追我那天开始,你不是就已经赖上我了么?”
何墨千悄悄在袁英衣服上擦干净眼泪,夸张地开玩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女神,我好崇拜你啊……”
袁英叹了口气:“阿千,想哭就哭吧。”
袁英轻声细语的一句话像最催泪的药,何墨千第一次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有这么一个人,这辈子值了。何墨千当街抱着袁英,不顾世人的眼光,边哭边想。她觉得自己能和袁英在一起一辈子。
可惜现实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清脆响亮,到现在还一阵一阵地疼。
何墨千嘴上说着忘了,那些记忆还偏往她脑子里钻。她呆坐了两个小时,想起什么,手伸到长椅的椅背底下,在某个隐蔽的位置摸索到一连串小刀刻出来的痕迹,这是她和袁英一起刻下的。她的指腹触摸在刻痕上,努力辨认出歪歪扭扭的一句话,跟着手上摸出来的文字小声念道:“阿英和阿千要永远在一起。”
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何况袁英实在太对她的胃口,如果重来一次,何墨千肯定还会义无反顾地爱上她。只是现在的何墨千早就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也早过了相信爱情能战胜一切的年纪,她的爱情死得太早,再无活过来的可能。
冬日里的白天格外短,不到六点,夜幕已经笼罩了整座城市。这座公园年久失修,路灯坏的差不多了,黑夜里树影斑驳,混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阴森吓人。
夜晚太冷,何墨千戴上羽绒服连着的帽子,手缩在袖子里愣神,她思想飘得很远,没发现从远处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风衣衣角翻飞,长筒细跟的皮靴踩在鹅卵石小道上,如履平地。
这是袁英回s市这么久,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她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何墨千,这个女人出现在她梦中的时间甚至比最难捱的那一段日子都长。
在梦里,何墨千的背叛都淡了,剩下的全是她的好,她的又香又软的长发,她圆润小巧的耳垂,她和自己一起荒废的时光,甚至更早以前,她屁颠屁颠缠着自己,开口闭口叫自己女神……
“阿英和阿千要永远在一起。”
何墨千笑靥如花,对袁英做出这样的许诺。接着熊熊大火从她身后猛然蹿起来,吞噬了袁英整个梦境。然后袁英被惊醒。
袁英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个梦了,她捂着脑袋头疼地想,自己得过来看看。
于是她就来了,这么冲动,完全不像她。只要有关何墨千,她都变得不像她。
冷风呼啸的冬夜,路上连车都没几辆,反倒这么个又冷又硬的公园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袁英皱着眉想,这人也不知什么毛病,大冷天不在家待着,非得跑公园里受冻。只见座椅上的人整个缩在一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羽绒服里,如果不是有病,那八成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好在这个流浪汉全身干净,那件羽绒服袁英看着眼熟,想不起在哪见过。
袁英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皮夹,递了一张红彤彤的钞票过去,“您好,能不能把这张椅子让给我?”她不确定帽子底下的人是男是女,虽然身形像女人,但流浪汉不都是瘦弱的吗?这么一来倒是不好分辨了。
何墨千神游天外,这个声音让她彻底僵住了。
她和袁英果然是孽缘,这么狼狈的时候,在这种地方,居然也能遇上。
袁英看那人依旧坐着不动,以为是嫌自己给的少,又拿出几张,和第一张一起递了过去,重复一遍之前的话,“您好,能不能把这张椅子让给我?”
何墨千哆嗦几下回了一丝暖意,伸出冻僵了的手指接过那些钱,冷笑着回道:“谢谢小姐慷慨。”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嗓子也嘶哑得厉害,袁英没听出什么不对。
直到何墨千佝偻着背离开,袁英才发觉这个流浪汉的背影居然也和阿千很像。
袁英觉得自己比从前更魔怔,看谁都像何墨千。怎么可能碰上,就算何墨千在s市,她的刑期也还有整整两年呢。
流浪汉走远以后,袁英绕到椅背后头,打着电筒找何墨千曾经刻上去的那一行小字。歪歪扭扭的,刻的难看得很,袁英却认真地抚摸了好几遍,好像透过它,能看到从前那个她还爱着的阿千。
不过是一点执念在作祟。
何墨千手上捏着袁英施舍的几张红色钞票,路过垃圾桶时撕成碎片扔了进去。
她走过几条街,进了一家黑咕隆咚的网吧,冷得直打颤,直到网吧里的暖气缓缓渗透进身体,她才有了一点温度。
“老板,包……包夜多少钱?”何墨千颤抖着问。
“十五。”网管打着游戏,头都不抬地回道。
何墨千觉得自己前几天住五十块一天的宾馆真是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