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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格林图书馆,不知不觉看完了一本书,借用书里的话:我的生命,是一块葬满希望的墓地。
是否我过分悲观,难以共情有谁的躯壳躺在坟墓里,灵魂还能倚着墓碑种玫瑰。
直到我想到了你。
想到了那间院子里枯萎四年的罗德斯。
——周楚今】
-
许织夏在被窝里昏昏沉沉睡着。
在斯坦福的这几年,她常在课余去听心理辅导讲座,晕头晕脑间,她想起有一回讲的是关于如何控制情绪的话题。
讲师说,控制情绪并非戴上虚假的面具,伪装喜悦,伪装冷静,稳定情绪不是不允许情绪的存在,而是接纳情绪。
四年了,她依旧不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否则也不会在回到最初地点的当晚,选择用酒精回避自己的情绪。
“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想让我过去?”
“你那位未来男朋友,需要我亲自请他离开么?”
“小尾巴……”
男人久违的低沉嗓音在耳畔回旋,时而朦胧,时而清晰,记忆里雨夜电话亭的画面不具真实性。
脑袋神经一阵阵抽疼,关节肌肉也在隐隐泛着痛,分明已入春,她却止不住寒战。
掌心压到额上,果然温度很高。
冷暖自知的四年,她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不用想就知道异样的原因是发烧。
许织夏拖着乏力的身子,吞了颗退烧药,再躺回被窝里紧紧闭着眼,难受深蹙着眉。
再度昏睡过去前,她想,这回烧得正是时候。
烧糊涂了,就不用去想了。
断断续续落了一宿的雨,薄扶林道被洗净尘埃,天空重现湛蓝的本色。
晴光探窗,落到眼皮。
许织夏慢慢转醒,松垮着肩背坐起身,被褥褶在腰间,身子团在里面,脸朝向明亮的落地窗外坚尼地城的海景,惺忪的双眼掀一只眯一只。
昨晚一不小心被颓丧冲昏头,报复性放纵情绪,喝了酒,还把自己折腾到发烧。
现在脑子懵得很。
许织夏放空地坐了会儿,默默下床,什么都不去想,任由自己的思绪处在混乱的状态。
“呼气,下犬,吸气,迈右脚向前,左脚后跟踩下,打开你的髋关节……”
卧室门一开,就听见客厅里传来阿斯汤加跟练视频舒缓柔和的指导语音。
芙妮四肢撑在瑜伽垫,倒悬着头。
循声她侧过脸,调侃道:“你居然也有晚起的时候,亲爱的。”
许织夏走向客厅,干涸一夜的嗓子很涩,脑子恍恍的,下意识问:“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芙妮跟着视频抬腿变换姿势,语气茫然无知:“你昨晚出门了?”
许织夏倒水的动作顿住。
她垂着眼,喃喃自语:“可能……”
这时响起叩门声。
许织夏心不在焉过去开门。
门口的里斯一见到她,眸光本能一亮,随后涌上千丝万缕的探究和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
在他开口前,芙妮先喊了声:“里斯和野犬禁止入内,谢谢配合!”
里斯注意力被带过去,耸耸肩回屋里的人:“别这么记仇,我不过是昨晚讲了实话。”
芙妮蹬着拖鞋三两步上前,瞪住里斯:“哪句?没有男人会对我有想法?去你高贵的实话!”
里斯无辜:“难道你还想着搭讪他?”
“不可以吗?”
“劝你忘了他吧。”
芙妮哼笑:“我的座右铭就是不听劝。”
“但是那台黑武士已经开走了,而且他也许……”里斯欲言又止,瞄了眼许织夏,眼神含着丝不可言喻的讳莫,似是而非地说完后半句。
“不是单身。”
许织夏心重重一抽。
“有姑娘坐上他的副驾了?”芙妮惊怪,呼了声“无聊透顶”,抱着头,大失所望地疾步回了卧室。
门口只有里斯和许织夏。
彼此间异常的安静令许织夏有些不安,正要问他还有没有事,里斯猝不及防出声。
“昨晚是他送你回宿舍的。”
许织夏倏地屏息敛气。
她不让自己清醒,免于回想,原本是要将昨夜因醉酒发烧而没有秩序的记忆,混淆成一段梦,不了了之。
就当她懦弱好了,再给她一个四年,她也不会想要面对那个人现在的身份。
她生命的那块墓地里,躺着她的躯壳,连带着那两个已经不存在的名字,以及十三年的所有回忆,不抱希望。
但里斯的亲眼目睹,逼得她不得不直面眼前的情况。
许织夏低着眉眼装糊涂:“谁?”
“那个男人。”里斯看破不说破,略作沉吟,斟酌着措辞问:“你和他……”
“不认识。”许织夏脱口而出。
里斯怔住,目光凝视过去,观察她表情。
脑海中浮现出昨晚那一幕的画面。
地面雨水潮湿,在路灯下反着粼粼水光,花瓣飞落着,像在下一场胭脂色的雪。
男人压着左膝蹲下,握右手的黑伞为面前的女孩子遮住了雨,在她的手指去够他的鼻骨时,他自觉矮下头颅。
分明是一匹不受驯化的狼,却在那一刻表现出了唯一的服从性。
里斯无法想象,他们的关系能有多清白。
但昨晚画面里的女孩子,此刻当面给了他一个不假思索的答案。
不认识。
许织夏知道他还是疑心,也知道自己不擅长说谎,于是偏过脸,回避了眼神交流。
“我想我认错了,他……”支支吾吾显得很假,怕里斯再追问,许织夏用力一掐手心,一口气讲完:“他同我朋友的哥哥,模样有几分相似。”
始料未
及的回答。
里斯愣了十余秒之久,将信将疑地冒出个有可能性的念头:“就是那个你放不下,但又不可能爱你的人?所以昨晚,你是想这个哥哥了?”
“那他是……见色起意?”
许织夏心跳着,不作声。
多说多错。
里斯看着眼前的女孩子。
黑发浓密,皮肤雪白,清透的眼瞳介于黑与褐之间,干净又抓人,眉眼间没有风情万种的柔媚,只有不可亵玩的清冷。
他总能想起中文里那个词,般般入画。
男人的劣根就是如此,得不到的越想得到,比起左拥右抱的香艳,画中的人显然更能让男人浮想联翩。
这么一想,一切似乎都很合理。
里斯眉目陡然皱起,痛苦呻.吟:“我应该阻止,我以为他是你男友。”
他抓了几下头发,懊恼自己犯蠢,怎么会觉得她这种温顺的乖女孩,会和开上亿超跑的男人有牵扯。
那人显然是个纵情声色的浪荡公子哥,喜欢玩弄青涩的女大学生。
只有可能是对方起了色心。
他被昨晚男人那个警告的眼神唬住了,也被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蒙蔽了双眼。
“他抱你回宿舍,用你的钥匙开了门,还进了你的卧室……”里斯细思恐极,怀揣着内疚向她悔过:“Myfault.(我的错。)”
许织夏捏住的手指微微在颤。
她现在知道自己昨晚靠在那人肩上昏睡过去后,是怎么回到床上的了。
同时许织夏也暗自舒了口气。
里斯这样误会,好过让她解释他们的关系,解释她曾经不堪的、不为人知的心思。
何况她不是她了,他也早已不是他。
如今他们只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不相干的人。
许织夏轻轻摇头:“他什么都没做,或许只是出于好意。”
后半句难说,但前半句里斯深信不疑,因为他看到男人送她回房间后,没几分钟就带上门离开了。
那时他们都忽略了某个重要的信息点。
既然是陌生男人,为何会对她的门牌号如此清楚。
里斯不再提这件可能令女孩子难堪的事。
他用笑带过:“一起出去吃午饭吗?”
许织夏牵出一点笑容:“我有些累,想回去再睡一觉。”
“没问题。”里斯走出两步又回身,真诚望住她:“昨晚我说要追你的话,不是开玩笑。”
许织夏回视,对上帅气的意大利男生,那双自带浪漫和深情的眼。
表达完他笑着抬手,示意她关门进屋。
许织夏没心没绪,不知该如何回应,便顺势合上门。回到房间,周清梧的电话刚好打过来。
她一只手握手机到耳边,一只掌心探了探额头,还是有些温度。
“宝宝,昨天到宿舍是不是很晚了?”电话里周清梧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
。
许织夏坐到书桌前(),闻言低头翻了下手机?()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这才看到那几通未接来电。
“对不起小姨,我睡着了。”
周清梧笑笑说:“平安就好,港区最近晴雨无常,出门要随身备件小外套,小心感冒,还得在那边待一个月呢,学业再忙,三餐也不要忘了按时吃啊。”
周清梧和明廷,是这几年许织夏在国内唯一有联络的人。
虽然这四年在美国,许织夏把自己熨烫得每天都很平整,像一池永远不起波澜的湖水,没有再应激过,但苏杭那个地方于她而言,始终如一片沼泽。
或许她的心理从未病愈,平静只是因为远离了应激源。
周清梧有自己的教学工作,具备条件但却不是坐家里享福的富太太,明廷更不用说。
但一到斯坦福的假期,只要有空,他们都会到美国陪她几天,再忙碌每年也会来那么两回。
许织夏常常感到愧疚,以及不孝顺。
她享受着他们作为父母的爱,却连一声爸爸妈妈都回报不了。
还烧着,头脑沉沉的,许织夏乖乖应话:“嗯,好。”
她不报忧,发烧的事只字不提。
那个半夜肚子不舒服,会攀着兄长胳膊摇晃,哭腔委屈的小孩儿,在她身上再不见踪影了。
“你的研究生学分,是不是这学期就修完了?”
“是,六月份毕业典礼。”
斯坦福是学分制,许织夏提前一年修完了本科学分,又提前一年修完了研究生学分,等在港大的交流项目结束,回到斯坦福,她基本就完成硕士阶段的学业了。
完成学业,也就意味着,她在美国最多再停留两个月,就得回国。
除非继续申请博士课程。
周清梧尽量松着语气问:“之后呢?”
有片刻的沉默,许织夏低声回答:“我还没有想好,小姨……”
“没事,小姨只是问问。”周清梧反倒安慰起她:“而且你都未满二十三岁,女孩子也有追逐梦想的自由。”
许织夏阖着眼,脸庞沐浴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静静听着周清梧的话。
“你陆玺哥昨天还来电话了,问你过得怎么样,他老想去看你,又怕你见到他不高兴。”
“乔翊也是,他最近就在港区出差……”
许织夏懂周清梧的意思。
她可以远去国外,一门心思放在学业四年,但不能因为那个人不在了,就心灰意冷地将全部有瓜葛的关系一刀切。
可真实原因哪有这么简单。
她不只是难以接受那人的离开,不能接受的,还有附庸在禁忌里,又假装想开的自己。
这些许织夏都不敢向周清梧坦白。
一刀切的逃避很幼稚,但有用。
她也明白,四年已是逃避的极限,她再不敢回忆过去,都无法改变,那里有很多她也在想念的人。
许织夏缓缓睁开眼睛,睫毛半
()敛着,话到嘴边,目光忽而留意到,桌面有张纸条。
用一支笔压住,白纸上映着一道光影。
许织夏屏住呼吸,把纸拿到眼前。
第一行是串手机号码。
第二行写着字,是熟悉的字迹。
【好好吃饭,不许再喝酒】
过往的感受淹没性地反射进情绪里。
短短几个字,许织夏心绪翻腾。
-
那天许织夏都在宿舍。
港区是她幼年的阴霾地,楼下那两排垂丝海棠又会使她百感交集,她不想出门,缘由都理所当然地归结于发烧。
第二日清晨,他们去港大报道。
经过那条路时,许织夏尽可能让自己无视那片海棠,和电话亭前,那晚他们蹲过的路边。
他们一行五人,除了许织夏、里斯和芙妮,还有那对情侣关系合法的堂兄妹,桑德和曼迪。
外国人似乎普遍外向,至少许织夏身边这四个是,他们凑到一起能谈天论地,上至心理学界几个著名的道德难题,下至几盎司巧克力能致死一只狗,人一生能脱落多少磅的皮肤……
从宿舍步行到港大十几分钟的路程,每分钟都不无聊,或者说,没有一分钟的安静。
“你们听说了吗,纪家那位爷前天晚上在中环的私人会所花天酒地到天亮,昨日又在赛马会下注两个亿赌马,据说今日刚离港。”桑德酷爱上流阶层的秘辛。
里斯见怪不怪:“他是伦敦M1NT俱乐部的常客。”
“纪家老二?”曼迪对这个话题有着另一方面的兴趣:“传闻他长了张让女人两条杠的脸。”
“……”桑德投过去醋意的眼神。
曼迪笑吟吟挽上他的胳膊:“网上搜不到他的一张照片,我都不知道他的模样。”
里斯哈哈笑了两声,扭头戏谑芙妮:“你们女孩儿识别帅哥,都是凭感觉的吗?”
芙妮冷笑:“你们男生是不是对oldmoney(继承祖业的有钱人)有天生的敌意?”
“我可没有。”
“自从他接管纪氏旗下的高技术制造业,同比四年前经济增速达到了百分之五十,用中国的话说,这叫名士风流。”芙妮肩膀轻顶了下许织夏:“我说的对吗,亲爱的?”
许织夏勉强弯了下唇:“我不了解。”
这种时候,她只想当自己是空气。
曼迪探出脸望过去:“芙妮你得换个人问,夏对学术以外的事情都不关心。”
里斯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只需要记住我提醒的,他有病态情趣。”
“哼,”芙妮抱臂:“我也不关心……”
许织夏半耷着眼皮,思绪不能自已。
他们口中的他,与她印象里的判若两人。
时间在走,人也在变,怎么变都变不回从前。
那晚后,他再没有出现过。
许织夏真的快要以为,重逢只是
她的梦。
如此平静地过了好些天。
这几天并无特别的事情发生,只近两日听他们闲聊起,港区某球会为支持培养人文社科科研人才,资助港大七千万港元成立心理学新研究所。
那日,许织夏如往常到港大进行科研项目的课程学习。
走在本部红砖楼的拱门廊道里,去往课室的路上,里斯他们照旧高谈阔论。
许织夏一贯文静。
她抱书走着,听见身后有人讲了句粤语。
“非常感谢您对我校社会科学学院的支持,纪先生请进来坐……”
许织夏呼吸一窒,蓦然回首。
廊道里来来往往的学生仿佛在眼前长曝光,只有拐角处的画面清晰,可人已拐过弯,只有地上半个影子。
她发着愣,一不留神落了单,即刻就被芙妮拉上继续往前走。
许织夏回过神来。
或许是她理解有误,毕竟她的粤语听力堪堪耳濡于陈家宿,也或许此非彼。
许织夏不喜欢成为焦点,那天上课,她依旧坐在课室靠窗的位置。
他们在港大心理学科研项目交流的课题是,探讨当代社会伦理观念与道德的困境及出路。
那堂课的内容是,从感性与理性角度,解释道德认知,为何部分人对部分道德行为会产生强烈反对,比如男女平权,同性婚姻,禁忌关系等。
于许织夏,这是高度敏感的话题,也是她选择心理学专业的意义所在。
课堂讨论的氛围浓厚。
许织夏右手握着笔,左手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在听。
有位同学借用心理动力论中,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世界三大方面的理论,探讨了超我与自我于道德认知中的存在。
教授欣赏地问他在本我方面的观点。
同桌的里斯饥肠辘辘,嘀咕着耍了句嘴皮:“本我是真饿了。”
许织夏垂眸,轻轻一声被他逗笑。
她笑起来鹿眼亮亮的,里斯看过去,不由走了神。
再抬眼,目光游离到窗外。
蔚蓝的天际浮着白云,像天空的小翅膀,校园里的红砖墙极有古韵,草坪和绿植一片翠绿。
毫无征兆地望见一个人。
许织夏心跳猛颤,唇角笑意僵住,气息一下子全乱了。
男人双手揣在裤袋里,古巴领休闲衬衣,鼻梁上架着副渐灰色细框墨镜。
旁边的树折下摇曳的光影,他立在红砖墙前,身形松弛,古旧的兽面耳骨夹佩戴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昂贵。
他在听身边的人讲话,面朝着课室的方向。
许织夏摸不准墨镜下那双眼睛,是不是在同她对视。
那个瞬间,她是清醒的,却感觉太阳的光圈一重又一重,眼前的情境在晃,她的神思也在晃。
十余年浮光掠影,恍如时空交错。
曾在圣约罗儿童院的那段孤独的日子里。
有一天,她趴在窗前失神,课室的一里一外,她和少年遥遥相望,那时,他的身后也是一面红砖墙。
她和当时一样木讷。
那天她没有牛奶,而他给了她一杯朱古力。
那天,他是来接她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