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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福州府,一场大雨驱散了艳阳天里最后一丝酷热。似乎连空气也变得清爽起来。
合上手中的《大扬通志》,稍稍动了动因为站的久了而有些僵硬的身体。宴敛这才将手中的书归置原处。
噼里啪啦的拨弄算盘的声音径直打破了书肆的宁静。掌柜需得在打烊之前核对完今日的收益并写上账簿。这般刻意弄大了的声响便是在告诉停留在书肆的人,这里要打烊了,您老快些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将头巾上的飘带理到脑后,宴敛冲着几步开外的书肆掌柜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那掌柜却是头也不抬,微微侧开身体,算是受了半礼。依旧拨弄着手中的算盘,只鼻中闷哼一声,显然心有不满。
宴敛不由的轻咳一声,掌柜的态度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书肆是卖书的地方,若是看中哪本书,尽管买了去。哪有人像他一样,厚着脸皮一连在人家书肆里呆了两三日,只翻看不掏钱,还占了人家的地方。掌柜没有把他赶出去,显然是看在他身上这一身青袍和头上戴着的文生巾的面子上——这是大扬朝秀才公的官制着装。
所以这点脸色宴敛得羞愧的受着。
兀自出了书肆的大门,街道上来往的行人熙熙攘攘,有穿锦衣提着鸟笼,身后仆丛前呼后拥的浪荡子;有和宴敛一样,蓝衫紫衣加身,手里把着一抦折扇,轻轻摇动,俨然一副文人雅士的书生才子;也有粗布短装打扮,面色或哀愁或喜悦的平头百姓……四处的店铺还没有打烊,布庄,铁铺,酒楼,杂货店……时不时的有人吆喝三两声。
“客人,慢走!”“哟,这不是某某先生吗?快请进!来啊,上好茶!”谄媚的语气,高扬的语调,嘈杂的很,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熟悉又陌生。
然而这些与宴敛并无多大干系,以前是,现在也一样。
在书肆待了一天,腹内已是空荡荡的,时不时的叫唤两声,宣告着不满。
轻车熟路的寻了张老头的食摊。这食摊就搭在街边,三三两两的客人散坐在五张油黑的桌子上。宴敛自顾自的抽了一条长凳坐下,少一会儿,张老头便端着一大碗汤水并巴掌大的炊饼过来。这是宴敛这几天例点的吃食。
食摊人少,张老头虽然发愁却也乐的清闲。旁座的客人颇有戏文里挥指天下的气概,说到兴起的地方,扑的一声站起身来,不怕疼一样,用力拍打桌子,嚷叫几声。这让本就破烂的木桌越发的摇摇晃晃,眼见着就要散架一般。
张老头看在眼里,抚着胸口,满是心疼,看着这些家伙,满脸的嫌弃。
不过是和他一样的平头百姓,非得学着人家才高八斗的士子老爷一样,做什么义愤填膺,什么拍案而起,喔,这两个词还是张老头特地从宴敛这里学的。
可是瞧瞧他们说的什么——
“李家的寡妇昨晚去张屠夫家买肉,今儿个早上才从张屠夫家里出来,手里提着老大一块猪后腿。这要是没做什么苟且的事,哪个会信……这两个不知廉耻的合该全部浸了猪笼才好。”
“那李寡妇平日里就一副姣娆的模样,那腰扭的,巴不得人家的眼盯她身上去。那暖春阁的妓子也比不得她。”
“哈哈哈哈——”四周的人顿时抚掌大笑。
良久,又说道“嚯,那猪后腿还真是大,少不得要一吊钱。”
“是啊是啊!”旁的人不由的呷巴呷吧嘴。
最后长叹一声收尾。“唉,那么大的一条猪后腿,起码能吃五天,不,八天也是可以的。”
唉……
张老头嗤笑一声,说的什么暖春阁,好似这些家伙去过似的,要真是了不得,就该去前街的那些酒楼里吃喝,何苦守着他这路边摊。到底是市井之人,学不来人家的谈吐。扫了一眼这些家伙身上浆洗的发白还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张老头扭过头来看着慢吞吞呷着骨汤的宴敛。
头巾,长袍,皂靴。就连吞咽炊饼的模样,张老头看着也觉得雅致。这才是上流人士应有的姿态。他张老头就喜欢和这样的读书人聊磕。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所以张老头开始搭话了:“宴秀才,这是刚从书肆回来?”
宴敛点了点头,咬了一口炊饼,有点干。
“宴秀才,你尝尝我这猪骨汤,今儿个可是熬制了两个时辰呢!特意给您敲了骨髓在里面。”张老头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得。
“嗯……”灌一口骨汤润了润干巴巴的喉咙。
“唉,要是我年轻的时候也能和秀才公一样读书就好了……”从年幼的贫苦生活,到年轻时因为天灾沦为流民闯荡,到最后苦守着这小食摊,絮叨出来的是心酸。
听着张老头的话,宴敛想着这大概便是古人的悲哀之处,三言两语便是一辈子。
缘何说古人?大抵因为宴敛却是异世一来客。
五天前的宴敛还是21世纪几十亿人口中一名普通的刚刚出师的雕刻师傅。只是在和师兄们给自己准备的出师的庆功宴上多喝了一点,醒来的时候便已经是大扬朝孝熙十一年,福建布政司使的一名刚刚参加完乡试的,与他同名的秀才。
据说这位秀才在出了贡院之后,自以为考的极好,竟喜极而泣,在贡院里熬了九天的身体经不住折腾,直接昏死了过去。
好在同乡应试的人帮忙把他送回了客栈。
谁曾料想再次醒来的宴敛已经换了一个芯子。
混荡了几天书肆,再加上原身遗留给他的记忆,宴敛总算是把自己的境遇弄了个明白。
这个世界历史的车*概是打了滑,滚到了另一个方向。
这里的南宋末年,出了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虽是微末出身,用现代的话来概述大概是拳打蒙古,脚踢金国,力压吐藩大理称臣纳贡,而后威逼宋卫王退位让贤,成就大扬朝一统天下的伟业。
当今的大扬朝历经四位帝皇,一百二十余年。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这位,九岁即位,已有十一年。刚行了冠礼,如今已经正式亲政。
一百二十年,足够一个国家建立起完整的规章制度。若是好好的休养生息,正该是国富民强的时候。
对于宴昭这几天的经历,这大扬朝的百姓充其量也仅仅是能够维持温饱而已。生活在最底层贫困交加的百姓不知凡几。
期间的各种缘由一时半会却也理不清楚。
再说乍然跑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年代,宴敛要说不惊忧那是不可能的。好在前身的记忆还在,对于这个有些对不上他以往三观的社会,看着看着竟也习惯了。
比如书肆掌柜,宴敛给他行礼,做为商贾贱籍的他也只能侧开身体。连全礼都受不得。比如张老头明里暗里的恭维。又比如他能穿绸缎,平头百姓却再有钱最好也只能着棉衣。以前尚且不能理解这样一种扭曲的社会关系。现在宴敛恍然是明白了。
这是什么?这就是阶级。在这个地位决定权利的年代。奴隶,贱民,庶民,士人,官吏……对应的是社会地位。前身是秀才,两只脚踏进了士人阶层。秀才可以免除差徭,见到知县不跪,地方官不能随意对其用刑。往上可以继续考科举,往下可以做一方乡绅,端的是清贵。
正如同张老头转眼就能抛下他嗤笑那些食客贫穷的理由,来和同样坐在他食摊上的宴敛聊嗑。正是因为这样一种从上而下的对上层阶级的敬畏与羡慕。在他们骨子里已经刻上了士大夫高人一等的教条。
穷秀才,穷秀才,再穷,平头百姓也得躬下身来尊他一声秀才公。
这些事情,宴敛看的透彻。前世已不可追,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他正以一种飞快的速度融入这个大环境之中。颇为安然的享受着这些便宜。
想到这里,咽下最后的一口汤水,张老头的闲嗑也到了尽头。宴敛从荷包里掏出十枚铜板,递给张老头。并说道:“多谢老伯这些天的关照,我明日就要动身回乡了。”
四个铜板的骨汤,六个铜板的炊饼,几乎是这福州城最低廉的价钱。也仅仅是能填饱肚子。这还得是张老头把分量给的足足的情况下。
听到宴敛这样说,张老头迟疑的问道:“秀才公不等乡试放榜吗?”
宴敛摇了摇,无需多言,转身离开。
乡试放榜须得九月中旬左右。一来路印快要到期了。二来能不能中是一回事,可是如今他囊中羞涩啊!住不起三钱银子一晚的下等房。要不然也不会厚着脸皮去看白书。吃这干巴巴的炊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