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寒星点点,四野一片哑寂,前面就是护君山,翻过山口一马平川,直到台儿庄。
台儿庄码头上有船,搭个船顺运河一路南下,奔得是远大前程。
张锦湖右手腕一抖,铡刀从右肩上飞起,紧跟着脚尖一拧,身体腾空而起,翻个漂亮的筋斗,半空中左手接住刀,人落到地上,刀便顺势换到左肩。
“长空万里天地阔,大丈夫安能守茅舍,乱世的君来乱世的民,看我钢刀在手除妖魔……”走了大半夜的路,张锦湖没有一丝的倦意,纵声唱起自编的壮行歌。
护君山不高,过山的路也不陡,但山上树木阴森,常有山匪出没,因此去台儿庄码头乘船的人,宁愿绕道十里走峄县城西的官道,也绝不抄这条近路。
张锦湖不怕,如果连这小小的山口都过不去,如何去闯荡江湖。
张锦湖站在山脚下,黑暗中辨出过山的路迹,目不斜视,两耳听风,一步一步走上山脊,走进密林深处。
护君山东接姑嫂山,西连仙坛山,像一条卧龙伏在鲁南平原上,山脉绵延不绝,打个月牙样的弯向东北漫过去,连接上六十里外的抱犊崮。张锦湖的家就在抱犊崮脚下的沈庄村。
两个时辰前,他从东家仓房里扛了把铡刀出来,一出村撞见喝得醉醺醺的族叔,越发坚定了他离开大山的信念。他可不愿像族叔那样在山里醉生梦死一辈子。
这天是光绪十八年的二月初二。壬辰龙年,二月二,龙年里龙抬头,再好不过的日子。张锦湖登上护君山的山脊,如同跨上了龙背,可惜这条龙是个假把式,只能伏地作势,不能腾空万里。“既然你不能飞,便借势于我,待我飞给你看!”张锦湖跃上一块巨石,手拄铡刀仰天长啸,“呼——”
山风一动,两边松林发出荡荡回声“呼——”
“长空万里天地阔——”
豪迈的歌声刚开个头,立刻被一声暴喝砍断“哟嗬!这是哪里来的过路鬼在此放肆,搅了老子的好梦!”
话音未落,林子里冲出十几个黑影,团团围住了张锦湖。
张锦湖久居响马出没的山套里,又是打小习武的练家子,虽没和山匪打过交道,却也明白些他们的规矩,知道刚才那一嗓子实在冒失,当即卸下肩上的铡刀,抱在怀手道“日出东方一点红,秦琼打马过山东,跨下一匹黄骠马,五湖四海望仁兄。”
山脊背上的树木稀少,张锦湖站在高处,借着星光可以看出,他通身灰色衣裤,腰系一条红绸布束带,足登千层底布鞋,身材虽不算特别高大,却也立地生根,站在巨石上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
唱完拜山令,张锦湖接着表示歉意,“诸位英雄,兄弟借道过山会友,见贵宝山风景甚美,一时欢喜未拢住喉咙,多有冒犯,得罪,得罪!兄弟给诸位英雄赔不是啦……”
山匪观他言行举止,似是同道中人,但他扛着一口四尺长的铡刀夜行,却又不像同道的作派,一时摸不清头脑,语气先缓和下来
“哟嗬,扛着‘海青子’来闯山,竟说未拢住喉咙,你的‘瓢儿’开得好大!敢问你是哪座山头的?报个万儿上来。”
张锦湖会讲些黑话,却不肯冒称匪类,道“兄弟姓张,道上的朋友倒是认得几位,不过兄弟喜欢独来独往,因此哪个山头都不在。”
山匪这才明白张锦湖原来是个练家子。虽然是练家子,却也是个不知轻重的半吊子,要不怎能不守江湖规矩,大半夜的跑到他们地盘上山呼海啸,为首的山匪话里软中带硬道
“哟嗬,原来是‘挂子行’里的‘老海’,失敬!咱们浑天不见青天见,来日方长做朋友。不过么,你今日闯了俺们的山,若许你白白脱身,俺们弟兄岂不是要在江湖上‘抹盘儿’啦!”
张锦湖听出山匪的话头不对,心里说,已然赔了不是,还要怎么着。当下忍住火气道“敢问大当家的意思是——?”
“哟嗬,你是‘空子’吗?还是故意给咱逗闷子!要是你悄不声地借道过去,咱绝不黑你,如今是你先不把咱放在眼里,再横左右横不过江湖道义,且不管你什么来头,照着道上的规矩做就罢了,给兄弟们留杯茶钱,大家都有面子。”
这是要张锦湖拿点银子出来表示道歉的诚意。张锦湖深夜离家,不告而别,身上除了几个铜板,哪里拿得出银子。
“大当家的说得是,兄弟有错在先,理应请诸位英雄喝杯茶,不过兄弟出门急慌,并未带银子在身上,改日再备厚礼登门致歉可否?”
张锦湖这句话露了怯。真正在江湖上有些名头的人,这时应该报出大名,再奉上几句客套话,有名有姓有住处可寻,山匪自然不会为难“挂子行”里的人,可他一不在山头,二无叫得响的名头,只管仗着一把铡刀拿虚话支应山匪,哪里行得通。要是被无名之辈唬住了,这匪首还如何做得下去。
匪首怒道“笑话,当俺是‘念攒子’么?踢了山门还要依你的规矩!没带银子不打紧,留下你手里的‘海青子’也行,日后俺们弟兄在江湖上也好有话说。”
刚出家门便要被人卸了吃饭的家伙什,传将出去还有何颜面立足江湖。张锦湖握紧刀柄,冷笑道“大当家的是要难为兄弟吗?”
山匪断定眼前此人是个有把子蛮力,会耍几下子铡刀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汉,沉下脸道“爷们就难为你啦!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弟兄们,卸他的‘青子’。”
一声呼啸,山匪们舞着刀枪棍棒冲了上来。
张锦湖掂起铡刀,横在胸前,喝道“不怕死的过来!”
山匪仗着人多势众,蜂拥而上,围着张锦湖好一通刀砍枪刺,一时间刀光剑影,火花四溅。张锦湖立于高处,凭险据要,在巨石上闪转腾挪,四尺长的铡刀挥起来如同水银泄地,寒气逼人,十几个山匪被耍得团团转,毫不得势。
乱战了约一柱香的功夫,双方都未占到便宜。匪首没想到张锦湖如此骁勇善战,十几个人竟不是他的对手,不由气急败坏,喝一声“老子今天要不开了你的瓢,从此就不吃这碗饭!”说着跳出圈外,也寻了个高处站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匪首脱身局外,战局便一目了然了,他如下棋般调兵遣将,吆喝着手下“左四击上,右四击上,左二击下,右二击下。老虎,你他娘的跳起来攮他的裤裆呀!”,“猴子,你跟他的刀走,缠住他!”“幺鸡,你剁他的左脚,蚂蚱,你看住他的右脚!”
乌合之众有了指挥,攻击便渐渐有了章法,张锦湖开始应接不暇,额头上有汗冒出来,脚步移动得越来越慢,铡刀也越来越沉。匪首看得真切,大叫“他蹦跶不动啦,别马腿!别马腿!”
一拨山匪与张锦湖的铡刀纠缠,另有两个同伙分开左右,同时向张锦湖的双腿展开猛烈攻击。张锦湖一个转身不及,左腿便中了一棍,收腿之间,右手腕又挨了一棍,所幸是双手持刀,才未致脱手,但是却再无力将铡刀舞得水泼不进了。
张锦湖知道大势一去,心里悲叹一声,看来今日要将命丢在这乱石岗子啦!
山匪乘胜追击,一刀砍在张锦湖的右腿上,棉裤里雪白的棉花绽开,接着被浸出的鲜血染红。匪首狂笑道“小子,认输吗?认输就给老子磕三个响头,饶你不死,让你家里拿一千两纹银来赎你的狗命。”
山匪们都住了手,看张锦湖如何抉择。张锦湖借机拄着铡刀喘息,心里谋算如何临死前拉上匪首陪葬。
“小子,你不必觉得亏,有种充英雄,就要有种认栽!”
“别硬撑着啦,磕头吧。”
“磕头!磕头!磕头……”
山匪们齐声起哄。护君山如鬼域一般凄冷,张锦湖像一匹受伤的野狼,偃偻着身子,双目在黑暗中射出寒光。
张锦湖离匪首大约有五六步的样子,若在平时,他飞起一招“饿虎扑食”,一刀便可以要了贼人的命,现在不行,他飞不动了。
张锦湖喘匀了气,慢慢将刀放在脚下,低声道“多谢各位英雄不杀之恩……”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大点声。”匪首见他放下武器,越发的放肆,探身向前一步。
张锦湖将身子低下去,左腿弯曲,做出要下跪的姿态,声音依然若有若无“兄弟我愿意拿钱换……”
匪首再近一步,“瞧你的熊样,不见棺材不落泪……”
瞧着时机已到,张锦湖身子迅疾向下一沉,双手抓起铡刀,左脚在石上用力一蹬,电光石火之间,人和刀向匪首砸了过去,一声怒吼撕破夜空“拿命来!”
人到刀到,匪首应声翻倒在巨石下面。却不是张锦湖的铡刀砍倒的,而是恰好被山石绊了个跟头,逃过一劫。
张锦湖重重地扑在空地上,铡刀脱手摔了出去。他知道这一击不成,只能任人宰割了,惨笑一声道“天不助我!”
此时山匪们醒过神来,一起冲向张锦湖。眼瞧着张锦湖就要死在乱刀之下,突然,一道黑影裹挟着山风从天而降,半空中飞起双腿,紧接着几声“叮当”作响,山匪的兵器纷纷掉落在山石上。
黑影收住腿,稳稳地站在张锦湖身前,面向山匪沉声道“自古劫道不劫单身夜行人,取财不取无辜良人命。这几位朋友为何要对人家赶尽杀绝!”
匪首从地上爬起来,见面前多了一人,不明就里,开口便骂“哟嗬,你他娘的是哪河的鸭子,敢跑到咱护君山来管闲事!”
“这位是大当家的么?青天讲青天的事,浑天讲浑天的事,大家都是前后庄的乡邻,嘴上何必如此不干不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