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进去了耶。”
昏暗的医疗室里,身形壮硕的男人躺在单人小床上,胳膊都放不下。
阿塞莉蹲在地上,拿细长的针挑戳弄垂在床侧的胳膊,看起来比她的脖子都要粗上三分。
“第三百二十一条虫子。”
只见胳膊表面已经千疮百孔,隐隐有线一样的虫子钻进钻出,阿塞莉并不害怕,将它们一根根地挑出来,放进罐子里。
“我会治好你的。”她头也不抬,胸有成竹,“阿塞莉看过很多书。”
“这条虫子最透明,像看不见,有点漂亮。”
“这是第三百二十二条——等我挑完所有虫子,巴德能醒过来吗?”
没人回答她的话,床上的男人一动不动,呼吸极其微弱。
阿塞莉很幸运,她在医疗室里找到了一套小号的防护服,完美契合她的身体。
然后她剪开防护服的手部,再戴上大人的皮手套,把袖口收拢住,这样就可以安全且精细地挑虫子了。
她再次将针戳进皮肤,然后抓准时机,猛得一挑!
一只猩红的虫子在针头不断扭动,几乎要把细长的身体拧成麻花。
“你好肥,都要把巴德的血吸干了。”阿塞莉鼓了下脸,有些生气,像是要给手中的虫子判个死刑。
“我要留着你们,给巴德泄愤。等他醒过来,会把你们碾成肉泥!”
“如果巴德醒不过来,我就去找老大,一起把你们烧成灰烬!”
几百条听起来很多,其实也就食指和拇指圈起来那么多,堆在罐子里薄薄一滩。
它们每一条都很长,有一个手指那么长,但细到像一根缝衣服的线,如果不仔细盯住都看不见。
刚出生的幼虫是透明的,吸血后就会变成红色,会变得明显些。
“阿爹给了阿塞莉一双视力很好的眼睛。”阿塞莉哈了声,“第三百二十三条——出来了!”
“阿塞莉可以当医生了!”
她说了太多话,呼吸洒在透明的防护罩上,以至于根本看不清巴德烈皮肤里的虫子。
她只好闭嘴一会儿,防护罩就会逐渐变得清晰,然后就又忍不住说起来,即便不会有人回应也不觉得孤独。
“阿爹的医术也很好。”
“如果阿爹在这里,会比阿塞莉挑得更快,因为阿爹学习了安格尔医生的医术!”
阿塞莉每挑一挑,都要絮叨一会儿,如果面罩起雾了就等一等。
“我知道阿爹为什么要杀死安格尔医生——前几天听他们说的时候才明白的,但我不能告诉老大。”
“因为阿爹不让说,他说,如果我说出去就会死的。”
“对了,悄悄告诉你。”阿塞莉的语气里听不出伤心,“——我感觉阿爹死啦。”
“因为我很不舒服,好像要化掉了。”
“在老大身边会舒服一点,可老大又走远了,好像
听不见我叫他,如果跟上去,我就只能丢下你了。”
“阿塞莉不想丢下你。”
瘦小的身体蹲在地上,认真地挑着虫子:“好了,这条手臂也差不多了!现在到脸。”
阿塞莉站起身来,腰刚到病床的高度。她举着针,对昏迷的巴德烈认真道:“如果我把你弄疼了,你要和我说哦。”
巴德烈的眼皮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下,好像听到了。
有人在拿东西扎他。
下手挺狠,感觉戳到肌肉了。
不会面瘫吧?
会不会吓到阿塞莉?
本来就没女人缘,面瘫了以后更没人要。
巴德烈已经很久没感觉到疼了,思绪也很久没这么活络过,之前就如同一个意志被囚禁的木偶浑浑噩噩走在干涸的沙漠里,很久很久。
他看到了很多画面,癫狂的、混沌的……盛大而绚烂,有如万万年那么漫长。似乎是那些虫子的记忆,又像是感染之下的幻觉。
总之,他快要被吸进去了。
直到熟悉而淡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是在响在了脑子里,在意识深处,如至高无上的君主,给他的灵魂下达了最直接的命令。
这并没有让他觉得不舒服,反而是久旱之下的甘露,令他神清气爽。
他想睁眼的。
可身体太虚弱,有些盛不住他那沉甸甸的灵魂。
如果人有灵魂的话。
如果人有灵魂,或许世上也有神明。可数百年来,神明聆听过无数虔诚绝望的祈祷,却无动于衷,眼睁睁地看着信徒们在血海中挣扎、淹没、沉沦。
但如果世上有神明,他也想祈祷一次——希望灯塔的大家都能活下去,希望这次任务顺利,还活着的人能一个不少地回家。
希望老大能找个对象,别整天跟和尚一样清心寡欲。
希望阿塞莉能好好地长大成人,拥有独当一面、保护自己的能力。
希望……
“巴德,你醒啦!”
一道闷闷的声音响在耳边,巴德烈眨动了下眼皮,面前还有多重虚影,天花板上的瓷砖从九个变成了二十五个,从二十五变成了四十七个……
还有几块碎砖挂在缝隙旁,摇摇欲坠。
幻觉吧。
“巴德?”
好像是阿塞莉。
耳朵像是隔着一层鼓膜,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难道神明听到了他的祈祷,但无法实现,所以临死前给他一点奖励?
巴德烈微微偏了下头,看见一个包裹严实的人趴在自己旁边,手里还拿着一根超长的针,怎么看都像图谋不轨。
“操——”
巴德烈猛一翻车,直接摔在了地上,刚刚“幻觉”里的那几片碎砖直接砸了下来,把脆弱的床铺捅了个对穿。
他呆愣半天,才心有余悸地扒着床沿,不确定地喊:“阿塞莉?”
“是我。”阿塞莉隔着面罩说,“
我把你救活啦,是不是可以去当医生了?”
巴德烈莫名品出了几分骄傲,他不想评价这份医术,虚弱道:“……你要不先把我肩膀上的针拔出来?”
“哦。”
针扎得很深,拔的时候带出了一串血珠。
阿塞莉解释道:“你刚刚突然动,我没有反应过来,就扎进去了。”
巴德烈:“那……对不起?”
阿塞莉:“没关系。”
巴德烈感觉全身就没一处不疼的,不知道是因为寄生虫还是因为阿塞莉的医术。他勉强定了定神:“我记得好像把你绑起来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遇到老大了,他找到你的。”
“老大?他在哪?”
“他走丢了。”
“……”
两人大眼瞪小眼,巴德烈忍受着刺痛的脑袋,努力整理思绪。
他好像从大部队的营地跑出来了,阿塞莉也跟了过来……没记错的话,扎营前他听到有人说黑天要来了。
他们当前似乎在一个废弃已久的医疗室里,侧边是一排透明玻璃,后面就是一排排空荡荡的药品柜,但只剩下一些零散的药物。
“黑天过去了吗?”
“没有哦。”阿塞莉如实道,“老大说我们在一个回响之地里。”
巴德烈两眼一翻,差点又晕过去:“你确实你见到的老大是真的?不……你是真的吗?”
“我当然是真的!”阿塞莉决定证实自己,“我知道你腰上有颗像蜘蛛一样的黑痣,腿上还有条蜈蚣——”
巴德烈差点蹦起来,没蹦动才反应过来阿塞莉说的蜈蚣是疤痕。
他费力地抬抬手:“别说了,我信。”
这种噎死人的说话方式那些污染物怕是模仿不来。
“阿塞莉是独一无二的阿塞莉,没有假的!”
巴德烈笑笑,有了之前那种生不如死的经历,现在听着阿塞莉碎碎念,竟然觉得有些温暖。
他想爬起来,但没力气,“所以你这是在做什么,cos医生吗?”
阿塞莉回答:“我在给你挑虫子!你肤色特别特别深,我都找不到它们。”
巴德烈:“……”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全身都跟针扎似的疼了。
“真厉害。”巴德烈靠着半垮的床,“还给自己穿了防护服。”
“我在旁边的柜子里找到的,特别合适。”
“很酷。”巴德烈撑着胳膊,“但也别离我这么近。”
阿塞莉举着针,表示不赞同:“我还要给你挑虫子呢。”
巴德烈都能感觉到身体的很多地方正在蹭蹭冒血珠,他虚心请教:“这位医生,虽然你挑虫子的能力非常棒,但考虑过给病人止止血吗?”
“考虑到了的。”阿塞莉拿过一边柜子上的盘子,表现得非常专业,“我都把药找齐了,还没来得及给你敷,你就醒了。”
巴德烈定睛一看
,阿塞莉弄来的药物竟然还都很契合他的情况,消炎药,止血棉片,消毒剂,抗生素,防止感染蔓延的药物……
他心里顿时软下了一大片,以前阿塞莉从不用操心这些,大家都护着她,特别在老大的队伍里,基本没有受伤的机会。
巴德烈轻轻叹了口气:“我挺重的吧,搬得累不累?”
他总不能是自己躺到病床上的,也不太可能是老大搬的,他有自知之明,老大估计会直接让他躺地上。
“你超级重。”阿塞莉说,“我的手臂都差点拉掉了。”
巴德烈吓一跳:“拉伤了?给我看看……不行,你还是离我远点,感染就麻烦了,肌肉拉伤要自己按一按,快去找找有没有外敷的药。”
“没关系的,我已经接回去了。”
“是脱臼?”巴德烈放心了些,又觉得有几分心酸和好笑,“怎么这么厉害,还会接胳膊?”
阿塞莉点点头:“我跟阿爹偷偷学了很多东西。”
巴德烈面色一滞,试探道:“你想他了吗?”
阿塞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似乎在思考。但隔着防护面罩,也看不清表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重要,当前要务是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如果光凭他们两个,恐怕很难走出一个回响之地,但听说黎危在这儿,巴德烈又抱有了几分希望。
他费力地撑住胳膊想要站起来,但腿太虚弱了,刚勉强直立,膝盖就是一软,猛得跪在了地上。
阿塞莉疑惑道:“我不是不想回答你,只是需要思考,你不用跪下来求我的。”
“……”
巴德烈膝盖下面是一片血渍,估计还磕死了几条寄生虫,他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对阿塞莉竖起大拇指。
——牛还是你牛。
可现在怎么办?
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老大不见踪影,就算他死在这儿,也得让阿塞莉回去……
“你听。”巴德烈突然警觉,“是不是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外面传来一些似有若无的声音,确实是在叫阿塞莉,是个女人,她的音调压得很低很沉,仿佛在提防什么。
“不能在回响之地乱回应,快躲起来!”
那道声音听着很远,可巴德烈刚让阿塞莉躲到床底,自己还没来得及爬到角落,就听到了开门声。
一个女人踏着急促的步伐走来,精准揪出床底的阿塞莉:“阿塞莉!你在这干什么?是不是要急死我?……你怎么穿成这样?”
阿塞莉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好看向巴德烈。
“看什么——”女人顺着阿塞莉的视线看去,惊了一大跳,但立刻定下神来,“怎么来了这么多生人?”
她松开阿塞莉,掏出检测仪,在巴德烈脑门上滴了下:“嗯……是人没错,怎么搞得这么惨烈?”
“……”
女人问:“我叫米颢,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