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加要塞。
废弃的要塞孤零零地屹立在荒野之上,到处都是建筑废料,部分房屋已经下沉,被淤泥吞没大半。
这座要塞占地约莫一百公顷,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那时候还没有光污染与祂们,目的是为了资源多样化,同时观察深渊附近的生态规律,阻挡异变生物的袭击,也是军方的重要交通枢纽。
可这样的一个地方,在光影污染战争中依旧没撑过一个月。
——这些都是姚皓在墙角缝的碎纸记录上发现的。
营地篝火满堂,除了秩序者,大多数人都睡下了,但周公没能找上姚皓。
他脑子里充满对这次任务的假想,已经走这么远了……目的地难道是曾经的主城?
姚皓是地地道道在主城出生的人,母亲是修道院的修女,五十多岁时和一个修道院收留的流浪汉生下了他。
具体是什么情况,两情相悦还是被迫,姚皓并不清楚。
但他知道,在主城,当你拥有一个孩子,你就可以让议政厅养着你了。
尽管前几个世纪时,人们因为永生的基因不太在意后代,但光影对立带来的污染还是让人们感到了窒息的紧迫性,意识到了繁衍的重要,于是便大刀阔斧地发放了一些福利政策。
可人又不是牛马,自古以来就没能解决的繁衍问题不是靠一点钱和福利就能改善的。
就这样,姚皓的母亲成了躺着也能活到死的人。
可她没有选择前往议政厅发放的房子,也没有瘫在家里,像那些一朝得孩、全家升天的公民一样当个无所事事的酒鬼,而是继续选择做一个修女,并把姚皓充公了。
所以平心而论,姚皓和那个女人没什么感情。
那还困扰什么呢?
姚皓甩开这种怪异的近乡情怯,又想起了十二号车上的雷蒙、以及被黎危枪毙在兹加平原的那七个人。死去的好几个人都是他的朋友,特别是雷蒙,作为流浪者的时候他们就是伙伴。
这次任务出发前他们还在说,这趟的佣金这么丰盛,等回来就躺个一年半载再接任务,每天泡泡酒馆和赌场,岂不美哉。
如今倒好,只剩他一个活口。
但姚皓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件事告发巴德烈,一方面,他确实担心感染的问题,水鲎寄生虫长满全身可不是小事。另一方面,他突然想起了之前黎危带回来的那个流浪者。
叫什么…游厄,对吧?
当时发生了挺多事,先是灯塔最顶尖的医生安格尔被人残忍杀害,随后又说这个流浪者失踪,最后查出凶手是人偶师纽厄尔所为,但失踪的游厄迟迟未能找到。
一直在雷蒙他们出事之前,姚皓都没怀疑过黎危。
但那天,姚皓问起雷蒙的安危时,黎危面色淡淡、毫不在意地说“他第一个死”的时候,姚皓就莫名想起了案发当日,他曾亲眼看见黎危抱着游厄离开房间。
他敬畏黎危,信任黎危,
以至于心生怀疑后的第一反应是反过来质疑自己。
黎危曾是军队最高指挥官,见过不知道多少死人,没什么情绪波动再正常不过。黎危不一直都这样吗?冷漠、不近人情,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是一个上位者该有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
为什么独独这次,他对黎危的信任产生了动摇呢?
姚皓甚至觉得自己被污染影响了。
可一路上,他都在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恐怖。如果那个流浪者的失踪真的和黎危有关系呢?
如果黎危杀了他呢?
灯塔内部不许见血是铁律,可身为灯塔最强的秩序者之一,黎危公然侵犯了这条铁律。
往轻了说,黎危漠视生命,漠视梅瑞斯制定的规则。
往重了猜想……黎危还清醒吗?
姚皓以前就听过一个说法,没有伴生物的秩序者会在觉醒的那一刹那就暴毙而亡,可就算有伴生物,也会离奇“失踪”。
灯塔最开始有很多秩序者,但随着这些年时间的推进,他们都一个个地失踪在任务之中,被灯塔打上了死亡的标签。
大多数人都不会对此产生怀疑,毕竟这么恶劣的环境,谁都可能在野外死去。
但姚皓在某段轮值监管会工作者的期间,曾和同伴偷偷做过调查,虽然秩序者在灯塔的占比不到百分之五,但死亡率既高于觉醒者,也高于普通人。
这根本不合理。
黎危会不会也到了要“失踪”的时间呢?
姚皓甚至有个更大胆的猜想,灯塔关于污染源的任务大多都是梅瑞斯发放的,也许她能感应到每个秩序者的精神状态,每当一个秩序者要失去控制时,就会利用任务将这个秩序者调离灯塔,让他们自然而然地死在外面。
而黎危过于强大,他如果死得太近,必然会对灯塔造成威胁。
所以,这次任务带出来的两百人说不好都是给黎危的陪葬,目的就是为了引黎危走远点。
周围的睡袋里传来了一些窃窃私语:“黎队好像回来了……”
“毫不意外。”
“黎队这些年什么危险的地方没去过,还怕一条龙?”
“可那毕竟是黑龙啊,神之宠儿……”
“说明黎队更受宠。”
姚皓竖起耳朵听着,同时不忘整理从墙角里掏出的那些旧纸张。
它们已经发黄发暗,向上卷缩起来,他一点点捋平,顺着痕迹拼凑到一起。
它们看起来像是从本子上揪下来的,可能是日记,也可能是精神失常下的碎碎念,其主人的名字已经被泥糊得看不清了,倒是剩下的字迹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要塞扛不住多久的,我们不在撤援名单里,毕竟离深渊这么近,作为军人,我们理应身先士卒。】
【那几个傻逼当了逃兵!他们说要去三十公里外的研究所碰碰运气,研究所在地下,各种设施都比要塞好。】
【我看到祂了。】
【不能看的……可是我忍不住,所有人都忍不住。人类于祂就如皓月和萤火,我们不应该抵抗的,也无法抵抗。】
……
忍不住的不止写下这些文字的人,还有姚皓。
刚看完前几段,他的潜意识就发出了警报——不能看下去了!
可姚皓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好像耳边有道声音在蛊惑、怂恿他。
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祂一直在那里。”
“好奇怪。明明已经连续很多个黑天了,我却一直能看见祂。”
“祂也看见我了。”
“祂太美了。”
“祂的身躯就像……就像柔韧扭曲的高楼,那么粗,那么长,那么饱满,祂只有一只眼睛,是红色?绿色?要出去再看看。”
“明明没有四肢,祂的上躯和独挡一面的眼睛却能轻易立起,高高在上地俯视我们。”
“不……祂与我们不同,本就该高高在上。”
“我们要跪着,要虔诚的祭拜!祂也许会放过我们,也许。”
……
“我悄悄走出了房间,来到了黑暗深处,跪倒在湿润的土地上,远远地与祂对视。我颤栗着祈祷,希望死去的战友们回到我的身边。”
……
快停下。
快停下!
大脑疯狂叫嚣着,可姚皓的眼睛却没有一点停留,盯着昏黄的火光继续看向下一张,不知疲倦。即便中间的部分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依然能奇迹地连贯起来。
“他们爬起来了!”
“原来有东西在支撑着祂的躯体,是一根,一根又一根的线!像雨珠一样散落在我们的要塞中!”
“祂回应了我的祈祷,复活了我的同胞,我理应去还愿——”
“理应成为其中的一员。”
……
姚皓颤栗不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想要爬起来,可身体却被睡袋所束缚。
不知道谁说了句:“黎队还带了肉回来,好香啊。”
姚皓动了动鼻子,确实闻到了一股飘逸的肉香,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两声。
“我刚刚没睡,好像听见戴贺莱说黎队不是黎队……”
“谁不知道他跟黎队不对付?搁这借题发挥呢?”
“大黑天的,搞这种事未免太渗人了,什克斯琴没处理?”
“没……按道理说弄晕最好,但我看他还清醒着,只是被捆住了手脚。”
突然,一道声音贴着姚皓的耳边响起:“诶,姚皓!”
这声呼唤来得太突然,惊得他一个激灵,出了一身冷汗。
右侧睡袋里的人问:“你看什么呢?要不要出去蹭个肉?”
“好啊……”姚皓目光呆滞,手却本能地将这些纸揪成一团,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
不能让别人看见。
会出事的。
“你
在吃什么?”
“没什么。”
姚皓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循着肉香的来源走去。
到了门口,他才迟钝地想起自己不是靠墙铺的睡袋吗……右侧哪来的人?
姚皓僵着身体,不敢回头。他踏出坍塌的围墙,一眼看见装甲车旁满眼惊惧的戴贺莱。他的嘴巴被封住了,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而篝火上正在烘烤一大块板正的肉,肉皮被火撩着蜷缩收紧,血水顺着肉的纹理滚落进了火堆,瞬间蒸发。
姚皓感受到了和戴贺莱如出一辙的恐惧。
“醒了?”亚伯拉罕给肉翻了个面,“也来吃点吧。”
篝火旁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的熟悉,有的只是点头之交,就连受伤严重的贝丝都从睡袋里爬了出来,靠着沙包和其他人聊天。
这些人不约而同地垂涎着篝火上的肉块,滋滋的油水疯狂外渗。
而黎危就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注视着熊熊燃烧的柴火。
黎队平时会露出这种表情吗?
和戴贺莱不一样,姚皓并不认为黎危被顶替了,他延续了之前的猜想……也许黎危早就在游走在失序边缘,从他杀死那个流浪者开始。
“好像熟了。”亚伯拉罕拿起刀子,将肉切割成一个个小块。
什克斯琴蹙起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迟迟没接亚伯拉罕递来的盘子,低声道:“我就不吃了。”
伯蒂也拒绝了这份肉:“太少了,你们吃。”
但他们并没有阻止其他秩序者和队员们食用,亚伯拉罕起身送给姚皓一盘:“来点?”
姚皓一颤,本能地挥了一下手,顿时把盘子打翻在地,香喷喷的肉排在地上滚了两圈,裹上了灰尘。
“你没事吧?”亚伯拉罕弯腰捡起肉块,往衣服上掸了几下,就塞进嘴里咬下一大块,“怎么这么敏感?”
姚皓突然复述了一遍纸上的话:“他们爬起来了。”
亚伯拉罕疑惑道:“什么?”
姚皓控制不住地发抖,好像看到了极为可怖的画面。他举起手,指向两车之间的缝隙,那里一片黑暗:“好多人,从地下爬起来了……祂回应了那个人的祷告,复活了他们。”
“不!他们没有复活,只是身上有根线。”
“我不能加入他们……绝对不能。”
亚伯拉罕的笑容逐渐消失,篝火旁的所有人都不再说话,纷纷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死死地盯着姚皓,陷入了怪异的沉默中。
“为什么?我们不是你的队友吗?”他们起身朝姚皓走来,异口同声,“为什么不愿意加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