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烈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见自己回到了灯塔,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起身,弯腰跨出房门,再穿过杂而不乱的小客厅,来到门口。
来访者是个矮个小丫头,头顶堪堪到他胸口,说话都得低着脑袋,要么就得屈膝弯腰,脊椎病都要犯了。
但他显然乐在其中。
小丫头歪着头,抬起下巴看他:“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什么?”
“生鱼片!”
巴德烈一愣,笑道:“不是说好我弄给你吃吗?”
他想起了这个女孩的名字,阿塞莉。
他们过去有很多约定,不过大多数都是随口敷衍,毕竟这丫头实在好奇心旺盛,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吃。真要全部实现,得把他累死。
“你都瘫痪了,只能我弄给你吃啦。”
“瘫痪?”巴德烈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这不是好好的,能走能跳吗?
阿塞莉挤进屋里,将生鱼片放下:“我的辫子散啦。”
“怎么这么大了还不会扎辫子?”巴德烈叹着气,却实诚地走过去,粗糙的手指熟练地编织起细软的头发,“你最近好像和某个人走得有点近啊,喜欢他?”
“阿塞莉不知道。”
“喜不喜欢都不知道?”
“阿塞莉不懂这些。”小丫头想了想,“阿爹给我打造的躯体也不完整,很多东西都没有,没有肠子,没有胃,没有生|殖器……”
巴德烈一怔,心脏好像被堵住了一样,听得头晕目眩:“你在说什么?”
说是给他带来的生鱼片,大半却都进了阿塞莉嘴里。阿塞莉转身,将最后一片塞给他,还没编好的头发也从他手里滑落,有种怅然若失的空虚感。
阿塞莉撩起上衣,露出平坦光滑的肚皮:“我的肚子要炸了,你可以打开它,帮我把它们拿出来吗?”
巴德烈几乎失言:“……什么?”
阿塞莉拿起桌上的刀,做了个划开肚皮的姿势,语气天真无邪:“就这样,阿爹平时都这么做的。”
巴德烈魔怔地接过刀,想要割开阿塞莉的肚子,他得半跪在地上还要弯下腰才能够得着。
少年的躯体单薄稚嫩,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想拒绝,想扔下刀,却好像被什么操控了一样鬼使神差,竟然真割开了面前的肚皮。
预想中血肉横飞的场面完全没有出现,阿塞莉的肚子就像已经宰杀完成的猪皮,即便割开不会见血,只有薄薄一层,再往里面便是特殊的金属。
在肚脐眼的地方摁一下,金属便会朝两侧打开,露出一个小口。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阿塞莉吃掉的食物都囤积在这里,有些还新鲜,有些早已腐烂。
“阿塞莉是神明赐予阿爹的救赎,没办法像真正的人类一样觉醒能力。”小姑娘一脸认真,“但我是钢铁之躯,和拥有【硬化】能力的大家一样可以保护自己。”
巴德烈咽了下喉咙,也咽下了突如其来的哽咽。
他不知为何红了眼眶:“为什么要撒谎?”
“阿爹教我这么说。”
巴德烈将那些乱糟糟的食物全部掏出来,动作轻柔而缓慢,怜惜至极。
小姑娘认真道:“你不用这样小心,阿塞莉不会疼。”
巴德烈瞬间红了眼眶,他将阿塞莉揽进怀里,对方秀气的脸庞刚好贴着他宽厚的肩膀。尽管阿塞莉皮下都是金属,他也丝毫不敢用力,唯恐小姑娘再碎一回。
阿塞莉小小的身体依偎着他,疑惑地问:“巴德,你为什么哭?”
巴德烈健硕庞大的身躯因哽咽颤抖得不像话:“如果你早点告诉我……如果我早点问你,早点发现,你也许就不会死……”
“阿塞莉为什么死?”她疑惑地问,“阿爹说,只要不被老大发现,阿塞莉就不会死。”
巴德烈怔怔反问:“为什么?”
阿塞莉:“因为……”
后面的声音都慢慢随风散去,听不真切,怀里的小小身体也在顷刻间化为了碎片,仿佛是因为巴德烈拥抱得太用力才碎成了渣。
清透的眼球从半空掉落,滚到他的脚边,蒙上了一圈灰尘。
巴德烈跪在地上,声嘶力竭,然而所有声音都被什么无形的存在堵在了嗓子眼,无法宣泄,就好像有人往他的胸腔吹气球,越来越闷,越来越胀,随时都可能爆炸。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一道庄严肃穆的声音,分不清男女:“非我族者,皆为怪物。”
去你妈的怪物。
……
巴德烈半梦半醒地掀了下眼皮,只能透过睁开的一小点眼缝观察四周。
他看见黎危从未像此刻一样狼狈,出神地站在那里,挺拔的身躯仿佛随时会倒下。他看见科登与裘德的沉默,还有梅纳的崩溃。
“这不可能,这没道理!”
“老大,这一切都不是真实发生的对不对?只是深渊对我们的污染对不对?”
黎危没有回应。
许久,巴德烈感觉自己被人背了起来,缓缓走向通道另一头。他张张嘴,想说你们忘带阿塞莉了,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科登快速越过他,也超过了黎危的身影,来到一具尸体旁边。模糊的重影在这一刻定格,巴德烈认了出来,是山择。
山择的胸口有一处致命的刀伤,科登闭了下眼,用山择的衣服裹住手,将刀伤搅到不成型,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站起身。
失魂落魄的梅纳走在最后,什么都没发现。
“山择……我们得带他出去。”看到尸体,梅纳才如梦初醒似的,不顾他人劝阻,固执地跪在地上,将山择背起来,走向出口。
“我给你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
科登张张嘴巴,想说点什么,可黎危都没有阻止,他便只能随梅纳去了。
明明好几个活人,氛围却一片死寂。
巴德烈趴在裘德的背上,意识仿佛沉入了水里,随着一路颠簸,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沉入水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要睡过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噗通!”一声。他勉强睁开一些眼皮,模糊的视野中,梅纳跪在一片蘑菇群中,抓着黎危的腿:“老大,我求求你!放过她吧!”
“可能这个阿塞莉才是真的,一定是的!她比我们都先进入研究所,才会被污染,我们刚刚看到的都是假的……”
“这里这么偏僻,你让她这样活着,不会害人的,她变成这样都救过我……她不是怪物!”
梅纳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可无论怎么恳求,身旁的那位都没有丝毫心软,只是说:“科登,带队先走,往西。”
“是……”
巴德烈无力地靠着裘德的肩膀,眼角滑过一道湿润。
梅纳似乎被科登拖走了,折腾了这么久,他早就没了反抗的力气。科登一句“不是还要给山择找地方安葬吗”,就足以让他安静。
巴德烈控制不了身体,只能用微弱的余光去看身后,黎危留在一片昏暗的通道里,背影单薄孤冷。
周围的那些蘑菇好像感受到了什么,纷纷聚集过来,用柔软的菌褶轻蹭黎危的脚踝。
栽培台上的女孩站了起来,脸上的蘑菇向后褪去,露出一张熟悉的稚嫩脸庞。
但她笑起来有两个陌生的小梨涡:“你不开心吗?”
裘德转了个弯,巴德烈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恍惚的想起以前总戏称阿塞莉是小面瘫,因为她从来不笑,当然,不笑也足够可爱。
可原来,阿塞莉不是不笑,是没法笑,她的皮下是冰冷金属,没有正常的血肉,无法展露笑颜。
待所有人离去,黎危嗯了声。
“那要怎么办呢?”阿塞莉想了想,“以前我不开心,塔特就会给我讲故事,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黎危说好。
阿塞莉问:“你想听什么故事?”
“都可以。”黎危绕开蘑菇群,靠坐在墙角,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沉沉地闭上眼睛,好像一个已经用光了全部力气的旅人,毫无生气。
他的声音轻缓无比:“比如可以说说来研究所之前,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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