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闪电划破天际,将主城废墟照得煞白无比。每一滴雨水都来势汹汹,重若千钧,激烈地敲打残垣断壁、以及费勒那削瘦佝偻的身体。
他的脊背已经直不起来了,因为弯了九十多年的腰。
他声嘶力竭地恳求:“赐我一死吧!”
黎危半蹲在费勒面前:“画里的他们死了,但你还可以活下去。”
“你不懂,九十多年了你还是不懂!”费勒用力拍打水坑,像是没能得到玩具就撒泼的小孩,“我这么年一直为大家而活,没了这一切,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人类总是喜欢追求意义。
活着的意义,文明的意义,什么都需要意义。
“你以前认识我?”
黎危问完才觉得这话很怪,他曾是最高指挥官,不认识他才奇怪。但听费勒的语气,他们似乎有更深一层的联系,至少有过交流。
费勒蜷缩着呢喃:“大家都认识你啊……大家都指望你。”
黎危看了他一会儿L,突然使用了神谕:“费勒,看着我。”
费勒浑浊的眼睛缓缓转动。
黎危问:“告诉我,我是谁?”
费勒身体剧烈地鼓动了下,张嘴看了黎危半天,说:“你是黎危,是人类的最高指挥官,是文明延续的希望。”
“……”
黎危站起来,任由狂风暴雨拍打身体:“如果你死了,我的同伴们怎么出来?”
费勒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出口不会湮没,它是唯一的真实。只有杀了我,未被同化的人才能重新获得自由……”
黎危开口:“游厄。”
游厄:“嗯?”
“看着他。”黎危轻声说,“我要再进一次画里。”
游厄不太高兴:“承载人类希望的指挥官不会想要借此逃离我吧。”
“别借题发挥。”黎危捧过游厄的脸,和他接了个短暂的吻,“我很快回来。”
“等一下。”
黎危回眸,只见游厄打了个响指,指尖突然多了个蠕动的小虫子:“戴上它。”
黎危难得没跟上游厄的脑回路,等他走近,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虫子,而是一只鲜活的触手。
游厄咬住黎危的耳垂吮了下,露出之前咬穿但又被血痂掩埋的耳洞,随后,接触到黎危皮肤的小章鱼腿快速蠕动着,穿过狭窄的耳洞,环成一圈。
黎危说:“不需要它你也能知道我的位置。”
游厄:“与这个无关,我只是喜欢你戴上我。”
“……”
黎危顶着轰隆隆的雷鸣走进了离宫殿最近的一幅画里。
和初次进入一样,不过眼睛一睁一闭的时间,眼前就换了副光景。
他来到了宫殿的一楼。
黎危没急着行动,轻轻碰了碰耳朵。触手再细也没法和人类的耳钉比,它将黎危的耳洞撑得发胀,很奇怪的感觉。
宫殿外已经一团乱,到处都是绝望的呼声。
对于这些居民来说,主城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亲眼目睹天空化为虚无,建筑被虚无蚕食、风化,剩余的部分却没有坍塌,冲击力可想而知有多大。
一些人不顾一切地冲进宫殿,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希望寻求汉萨姆大人的庇护。
黎危与人群背道而驰,向自己曾经的家奔去。
他之前入画就在家的废墟附近,但睁眼的位置却是黑市,或许是费勒在操控,希望他快点与同伴汇合,找到“汉萨姆”。
路上,黎危又看见了之前感觉眼熟的流浪汉,对方还是疯癫的状态,大笑着,试图拦住逃窜的居民:“我说了,都是假的,你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
流浪汉的目光穿过人群,和黎危对上视线,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一秒平静,一秒扭曲。
他用口型对黎危说:快走吧!待久了就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黎危终于发现,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人眼熟。
——这个流浪汉长得很像叶莱和奈林的结合体。
黎危在虚无蚕食过来的前一刻回到家里,打破窗户闯了进去。里面的布置十分寻常,没有特别突兀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缺失。
主卧的衣柜里放着些合乎尺码的衣服,书房里放着诸多拥有黎危签名的文件,客厅的小茶几上还有一张游厄以前的照片。
黎危拿起来看了眼,背后是他的名字缩写。
和游厄成为政敌以后,他还会在家里放对方的照片?
尽管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但这个家确实充满了他的生活痕迹。
身后,大半面墙都已经化为了灰蒙蒙的虚无。
在身体被侵蚀的刹那间,黎危快速越过面前的窗户,回到宫殿离开了画中世界。
游厄不知道从哪变出一把伞,正撑着头顶,慢悠悠地逗弄一只乌鸦。
看见黎危,游厄打了个响指,乌鸦就不见了。
“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不算。”黎危走向费勒,“你希望我怎样杀了你?”
虽然可以让游厄像食用污染物一样食用费勒,但这样恐怕不是费勒想要的死亡。
费勒不顾一切地爬过来,抓住黎危的手臂:“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黎危反复咀嚼这三个字:“我知道?”
费勒:“快动手吧!要来不及了!!”
黎危微微回首,对游厄说:“你回避一下。”
游厄就站在黎危背后,撑着伞,挡去了大半风雨:“我不。”
“那随你。”
话音刚落,一阵刺眼的光晕便以黎危为中心扩散开来,几乎让笼罩了大半主城,驱散了一切藏进幽暗的阴影。
持续了足足三秒。
费勒灰暗了九十多年的眼睛终于有了光亮,他跪在黎危面前,仰头直视淡金色的黎危,呢喃道:“望你带来胜利——”
“望牺牲者安息。”
费勒闭上眼睛,直直地倒了下去。
光晕回溯,暴雨雷鸣依旧,天空恢复了昏暗,仿佛刚刚只是一道持续较长的闪电。
费勒死得非常平静,自身的污染浓度在顷刻间清零,伴生物还没来得及显型就被彻底灭杀,发出一丝若隐若无的急促呼啸。
画里的人们则定格在了原地,就像黎危之前看到的那些得了“瘟疫”的人,失去心跳、失去体温、失去自我,成为彻彻底底的画中人。
其实对这些人来说,这个结局不算太坏。
如果当初留在现实,以那会儿L主城的污染浓度,他们未必能活下来。进入画里虽然活得虚假,但至少没有绝望与死亡,幸福平安地度过了九十多年。
若将来有一日,人类重回主城废墟,看到这些画,也许会让费勒·汉萨姆以另一种形式名垂千史。
黎危的脸色有些苍白,一旁,雨伞掉在地上,被风吹出去好几米。
他唤了声:“游厄?”
过了很久,身后才有东西应答。
黎危轻笑了声:“都说了,让你回避。”
他的能力与光有关,游厄作为影污染的一方,必然会受到伤害。
耳垂上的触手来回窜动,一只手突然伸来,别过黎危的脸,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带着暴雨的腥气侵略黎危的口腔。
半晌,他们才拉开距离。
“……你好像没什么事。”
黎危审视着游厄,发现他并没有太多反应。是因为成了伴生物,所有拥有了无法被寄体力量伤害的特性?之前受光日在废墟厮混的时候,游厄都是带着黎危一起躲在阴影下的。
也许就像游厄一直念叨的,他们已成一体。
“当然有事。”游厄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我好像更喜欢你了。”
黎危不为所动:“走了,得去看看其他人。”
他刚有动作,周围的画作突然自燃起来,废墟的各处都燃起了大火,随便一瞥都数不清有多少处。
暴雨的火焰不仅不灭,反而越烧越旺。
最后,就只剩下有梅瑞斯的那一幅。
就如费勒所说,出口不会湮没,那是唯一的真实。
黎危目光投向躲在废楼里的乌鸦,打了个响指吸引它们的注意。
片刻后,被神谕所控的四只乌鸦齐齐飞来,各自抓住画的一角,扑棱在黎危上空。
游厄问:“其他人在哪?”
黎危说:“画里在哪,现在就在哪。”
不过找人之前,黎危先回了趟“家”所在的废墟。
他不出意外地在斜坡下发现了一处湿黏黏的灰烬,戴贺莱和他还有游厄都因为这幅画踏入了污染域。可惜,画已经烧没了,看不出原本的内容。
黎危回到之前扎营的位置,捡起自己被雨水灌满的背包,里面还有一些物资,没必要浪费。
随后,他掀开坍塌的横梁,弯腰跨进房屋的更深处:“你也算在这里生活过,就没想起来什么?”
游厄唔了声:“我把自己切片给你吃算不算?”
“……”黎危回头瞥了他一眼,“算了,不指望你。”
游厄却很感兴趣:“你想找到什么样的答案?”
黎危注视着废墟,说:“真实。”
游厄问:“很重要吗?”
重要吗?真实对于活在画中直接的那些人来说确实不重要,对于黎危来说其实也不算很重要。
黎危语气平和地举了个例子:“这就好比和我做|爱的对象,他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人眼里的怪物,但必须是我选的。”
游厄并没有领会黎危的言下之意,有些愉悦:“我是你选的。”
黎危没有应声,他突然抬腿走向房屋一角,从泥地里挖出一个灰色的雕塑,刻的是两个站一块的小人。他们的面部被磨得几乎看不清了,底座上刻有两个字母:L.L。
这个雕塑不大,但也不小,之前在画里的家中并没有看到。也可能是藏在了家里的某个角落,所以黎危没能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