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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小径上,淡淡看着二人的男子扯扯嘴角。
有人从他背后走过来,笑道:“怎么,我们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哥如今也动了儿女凡心?”
被唤作“大哥”的正是方才离去的汲黯,而如此唤他的人也只有长安城中那位声名显赫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卫青了。
他竟也秘密来到了此地。
汲黯眼中滑过一丝笑意,“这世上能让我动心的女子怕是还没有出生呢。”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脑中倒是隐隐划过一张笑嘻嘻的脸庞。
他随手拍拍他那义弟的肩膀,语气仍如一贯的慵懒,“卫青呀,你说这张网最后会网住些什么?”
卫青眼中渗出一丝看戏的狂热,缓缓笑答:“必定是些好鱼虾。”
张曼倩去找汲黯的时候,卫青已离开,汲黯在房中摆了个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黑白二子旗鼓相当。
张曼倩看了一眼,道:“师兄雅兴,有事在身也能玩出闲情逸致。”
“百无聊赖罢了。”汲黯指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你也来一盘?”
张曼倩一笑,摇头,“读书时就时常输给师兄,何苦自讨没趣。”
汲黯却斥道:“你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我可还指着后浪推前浪呢。”
张曼倩也没有恭维,却是端端正正地说了句:“曼倩不敢。”
“你这人就是太认真,无趣。”汲黯眉眼含着笑,袖子一拂,将已走了大半壁的棋子拂到地上,继而问道:“可将卿儿安顿好了?她要住哪里?”
张曼倩欲捡棋,却被他止住,遂坐了下来,“她说既是师兄提议,在此处住下便可。”
“嗯。”汲黯随便应了一声,终是一收戏谑之色,瞥向他,“李勤寿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据桑弘羊所报的消息,刘去已暗赴临淮郡,张曼倩正琢磨着如何将这事不动声色地透露给汲黯,看他要如何处置,毕竟,如今,他还不宜出手做太多事情,却突听得汲黯淡淡道:“刘去大抵已密至此处。”
这话出乎张曼倩的意料之外。他有精准情报,汲黯却为何猜得出来?刘去若要严打官员腐政,该抓的应是那五十万两的去处,这牵涉此阶各级官员。相较在咸阳的用度一事,李勤寿的案子虽大,毕竟只涉及一个人。
他虽是微微一凛,但刘去行踪由汲黯亲自提出,自是最好不过。他微一沉吟,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凝重之色,道:“刘去此时该在往咸阳的路上,他已将公孙弘派过来,他自己怎么还会过来?”
汲黯此时正俯身慢慢将棋子捡起来,闻言,眸中波光层叠,让人有些看不分明。
他道:“曼倩,你看,当人趋于一定高峰之时,往往会出现三种境况。其一,裹足不前;其二,不进反退;其三,超越自我。你和刘去都属于第三种人,要当这第三种人不容易啊,需有先天之赋,加上后天努力,还要有足够大的野心。刘去并非池中之物,锋芒是越发厉害了。只是,如今他忽略了一点:他总归还是太年轻。”
“我在朝中快十年了,朝中都有些什么人、这些人秉性如何,我很清楚。主父偃还不至于胡闹到这地步,他在那最能捞到油水的位置稳稳妥妥地坐了这么些年不是没有道理的。朝廷方才拨款不久,他又提出拨款,这未免有些急进,不像那老狐狸的性情。”
张曼倩听到这里,心中已明亮,心情亦有些激荡。
“刘去是要借此给主父偃一个警告,暗示他这些年已捞了不少,是时候收手了。这既得到主父偃的感激,更重要的是,他还能抽身东上,亲手将李勤寿从郡守位置上拉下来,给众官员一个警示。”“嗯。”汲黯拿了几枚棋子在手中轻轻抛玩。
“师兄,这次可是麻烦了,我们在明,他在暗,尤其你更在公孙弘和贾政经面前现了身。”想起刘去,张曼倩心下冷笑,只是他脸上仍平静得无可挑剔。
汲黯却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垂眸半晌,方才抬头一笑,眸中一片幽冷,令人心惊。他道:“我在明还是在暗并不要紧,刘去知道我会过来,正如我知道他会过来一般。我早就布了局等他入瓮,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这位年轻的右扶风的突然一言,让张曼倩措手不及,那么镇静的一个人竟也一时定住。
这一边,李勤寿交给公孙弘和贾政经的公文自然不能从中看出什么。刘去一行已兵分三路开始渗入坊间调查,走访无辜百姓、矿工、死囚家眷。
晚上,众人约在州府的一家普通客栈碰头。怪石也已从宫中出来,随沿途标记寻到此处。
刘据藏不住话,率先嚷了出来:“明明说这李勤寿罪大恶极,我们这边竟找不到丁点证据,没有一个百姓愿意出来指证他,更有甚者,说他是名好官!师父,你们那边有什么情况?”
刘据和奇松暗访了被圈地的百姓;刘文和温泉去了矿地。
刘文苦笑,他这边的情况和刘据那边一样。
他们和矿工打听,没听到任何风声。后来他和温泉索性擒下矿主,性命胁迫之下,几个矿主却仍旧一致地坚持说官商之间并无勾结。
刘去那边,问题更为棘手。他和桑弘羊去探访奏折上所说的被枉判的死囚的家眷,可人去楼空,这几户家眷居然全数离开本地了。
人人神色凝重。
众人相处多年,能同时让刘文皱眉、刘去沉默的事没有多少桩。
此时,门外忽有声响传来,温泉和奇松手按剑柄。及至门开,却是公孙弘和贾政经过来会合。刘去派人给公孙弘的护卫送信通知了地点。
二人跟刘去见过礼,公孙弘几乎立刻以焦灼的语气道:“汲黯果然来了,他胆大滔天,竟明面儿去了李勤寿那里。”
众人中不知是谁倒抽了口冷气。
“二弟,你猜对了,汲黯果真来了。”刘文看向刘去。
“本王还是不如这右扶风老辣,本王是料到他会来,却没想到他竟敢公然出现在郡守衙门。”
他示意桑弘羊将众人暗访的情况告诉公孙弘和贾政经。后二者听罢,吃了一惊。
公孙弘怒气顿生,“这奸佞,他这是公然再次挑衅太师!”他本便一脸沟壑,此时纹理被牵扯得更深几分。
贾政经道:“太师,会不会李勤寿早就得到汲、张二人输送过去的消息,提前做好准备,威逼利诱,让人证作假证?所以我等再查已慢了一步。”
刘去未语,似在思考着什么。
刘文却直觉地反对道:“这不可能。若说他搞怀柔政策,这受冤的人多了去了,总有些不要钱财的,总有些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想拼死一搏的,他能一个一个地怀柔?”
桑弘羊这时突然道:“太师,暂且不说李勤寿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微臣想到一事。”
这话让刘去生了些兴趣,“你说。”
“也许,张曼倩将弹劾书扣下不过是幌子,他必定知道……”说到此处,他看了看贾政经。
贾政经一凛,“桑大人请说。”
“他必定知道贾大人对他处处防范,是以,他故意让贾大人发现。对李息那伙人来说,他这样不啻于卖了个大人情,太师却枉作了……小人。其后他们再帮李勤寿,李息大人本是个软硬不吃的脾气,可如此一来,日后他还不为汲黯马首是瞻?!”
这番分析十分漂亮,刘去也击了掌。
贾政经面色难看。
桑弘羊在心里冷笑:想借公子往上爬,你道行还不够。
众人面面相觑。若这猜测正确,这次汲黯誓要扳回一城,而这瓮中捉鳖也玩得漂亮至极。
而今汲黯占尽一切先机,如何才能后发制人?
每个人都看向这位太师,这是个没有办法拆解的困局,哪怕老练如公孙弘,敏捷如刘文,聪颖如贾、桑两个将来朝堂的青年才俊。
刘据是个急性子,无法忍受这窒息般的寂静,“师父,你倒是说句话呀,你要怎么做只管说,我们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二话不说,一定替你办到,非将这汲黯整死不可。”
刘文斥道:“刘据,你烦不烦?这是用武力能解决的问题吗?你给我闭嘴,容二弟好好想一想!”
公孙弘咽不下这口气,但这位数朝老臣明白形势,道:“太师,这次是不是先让汲黯一局?”
众人一惊,再次看向刘去。
刘去本讳莫如深,这时终于不再沉默,“汲黯这次似乎看准了本王的每步棋。若真到无路可行的地步,哪怕打击你们的士气,本王也要让。只是,本王方才一直在想,让一个人说谎不难,但要如此多人同时说谎,却非易事。”
众人仿佛看到转机,都是又惊又喜。
刘去的眉头却还蹙着,“这数件案子加起来牵涉之众不下百人,若这李郡守真是名清官便罢,否则……”
“否则他其实果真是名清官!”刘据一副“我想到了”的表情。
此话一出,立刻遭到所有人的鄙视。
便连刘文这种万事淡定的人也急了,喝道:“刘据,师伯我叫你大爷了,求求你别说话行吗?”
众人哄笑,本来紧张的气氛稍缓。
刘据拨拨刘海,很是得瑟,“知道小爷的作用了吧?”
在刘文想要揍人之前,刘去适时解了众人的疑惑,“我们暗访的那些也许全是他们的人。”
众人一震。
桑弘羊失声道:“太师的意思是,他们将原来的百姓换掉了,甚至连这些百姓的邻里左右都换掉了。”
一室男子,外加一个怪石,皆惊默。
半晌,公孙弘冷笑,“这李勤寿本来就是地头蛇,再加上汲黯帮助,这大有可能!他此前国案换尸,好啊,这次偷天换日,竟连活人也换了!”
贾政经道:“李勤寿东窗事发,还能笑脸迎人,一看就是阴险之辈。”
众人各自踱步谋思对策。
刘文不愧是最知刘去心思的人,笑道:“二弟其实已有了想法吧,为何不给大家说?”
刘去摇头,“本王是有想法,但这想法还没成熟。也许,我们可以和新证人谈一谈。”
众人大喜,竟还有新证人?
刘据嘀咕道:“真还有人,也就剩大牢里那几名死囚了。”
这一句话提醒了所有人,众人眼前一亮,怎竟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环!
然而仔细一想,又都黯然。
便连奇松等并不擅朝事的都明白:李勤寿既能在外设下假证人,牢中死囚只怕早已被掉包了。
“这倒不然。”公孙弘却道,“凡被判死刑者,大理监部必有图文留案,大理监部虽说是卜世仁做主,他是个墙头草,但也有我的人在。”
刘据哈哈笑道:“既有图文留案,就是说大理监部不少官员都看过这些囚犯的容貌,这牢外家眷、矿主、矿工我们没见过,他们怎么换都行,这死囚却难换,难不成像上回一样再来个兰若寺?国案以后,师父下令查找兰若寺,这要命关头,兰若寺不会傻到去接这桩活儿。我们过去不便,但左冯翎和贾大人却可以光明正大地过去盘查,必定能问出些东西来。我便不信,有太师撑腰重审,他们还会听那李勤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