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与琴多抵达欧内斯廷酒馆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中午的十二点。
一上午的奔波,让他们都感到了饥饿。于是在坐下之后,他们便干脆叫来了酒馆的服务生,随便点了一些餐食作为午饭。
侦探乔恩坐在他们对面,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他不动声色地说:“忙了一上午?”
西列斯抬眸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刚洗完脸?”琴多问。
于是乔恩闭了嘴。
隔了片刻,乔恩又有点叹息地说:“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只是在河边洗脸的时候碰上了那个小男孩,无意中注意到他换了一身新衣服……就这样,我就被您发现了身份。”
他看起来对这事儿耿耿于怀。
西列斯只是说:“人总是在自己最自信的地方失手。”
乔恩:“……”
虽然他知道西列斯·诺埃尔教授说这话并不是在嘲讽他,也知道对方的说法相当客观理智,但是……
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在西列斯与琴多抵达之前,乔恩就已经吃过饭了。他百无聊赖地等待了片刻,等面前这两人吃完,然后才开始进入正题。
“那就来说说‘家族’的事情吧。”乔恩转而说。
他思考了一阵,大概是在考虑从哪里开始说。他的目光望向了窗外,随口感叹了一句:“秋天要到了……好吧,秋天。”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了。
他说:“‘家族’每一年会举行两次例行的会议,一次是在冬天过去之后,大概就是与拉米法城的春假差不多时间。第二次则是在九月份,在神诞日前的一个月左右,也就是这样的初秋时节。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参与这样的例行会议。倒不如说,很多人其实对这所谓的例行会议也没什么兴趣。一些新人,或者有什么事情要说的人,他们才会来到这里。
“每一年,他们都指望着在神诞日当天做一点什么。春天和秋天的两次会议都是为这事儿做准备。不过,他们的行动其实从未真正成功。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小打小闹。
“有的时候他们能在拉米法城外的地方做出一些事情,比如一些破坏活动、狂欢等等。但是在拉米法城内,他们还从未成功过。
“这一次的例行会议,我原本也以为会是这样的小打小闹,但是……”
说到这里,乔恩突然停了停。他露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好似是在表达自己的惊讶与若有所思。
“家族”是一群乌合之众构成的组织,应该如此形容。这个组织中全是对于安缇纳姆有所不满、却又对这个世界的未来毫无安排的人。
他们反对着“过去与历史之神”,但他们自身又指望着将这个世界拉回“过去与历史”之中。
“但是?”琴多问。
乔恩耸了耸肩,他说:“埃比尼泽·康斯特出现了。”
西列斯与琴多也在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很奇怪。”西列斯说,“他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我也这么认为。”乔恩说,他露出了一个相当费解的表情,“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在会议上发表什么重要的观点,好像只是简简单单过来旁听。
“……但是,除了我之外,显然也有其他人意识到了埃比尼泽的身份。这会让城内暗流涌动。尽管现在的大公位置稳固,但也不能说就一定不会有人心异动。
“另外,在会议结束之后,我也短暂地跟踪了埃比尼泽·康斯特一阵。他依旧是消失在剧院区。”
西列斯点了点头,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唯一的问题就是,埃比尼泽究竟是怎么进入到阴影信徒躲藏的地方的。
此外……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或许你能为我解惑。”西列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就立刻问出口,不然这个问题又会被他拖到不知道猴年马月。
“什么?”乔恩有点疑惑。
“十四年前,为什么埃比尼泽·康斯特没有被杀死?”西列斯说。
他对此的确有些疑惑。当时夏先生联合往日教会,要求前任康斯特大公更改继承人人选,但却没有要求将埃比尼泽处以死刑……这是件奇怪的事情。
毕竟埃比尼泽看起来是信仰了一位“邪神”。但最终他的结局只是流亡国外,并没有死亡——如果他在十四年前就死掉的话,那么很多问题反而还不会出现。
乔恩明显地愣了一下,他想了片刻,然后不确定地说:“这个问题……我不能确定我知道的信息就是正确的。
“不过十四年前,当我离开历史学会,开始使用流浪汉伯恩的这个说法的时候,我的确听闻过一些说法。
“当时,随着埃比尼泽的失势,有很大一批人也随之一同被审判,有一些也就彻底失去了原本的尊崇与地位。”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一点他其实也隐约意识到,毕竟,格雷森事件的主使之一,那位皇宫的内务官博林·埃尔加,正是借着十四年前康斯特公国高层的混乱,才成功得到了这个职务。
“所以,他们是怎么说这事儿的?”琴多问。
“我没怎么直接和他们打过交道,只是偶然听闻了一些传闻。”乔恩首先提及了这个问题,然后说,“有人跟我说……”
他停了停,不动声色地强调说:“的确是其他人告诉我的。”
琴多摊了摊手,笑着说:“没人说是‘你自己’告诉你的。”
西列斯低声笑了笑。
乔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不就是之前给西列斯写信的时候用了个第三人称,结果现在就被抓到了小辫子——他清清嗓子,便说:“这不是重点。”
他回忆了一阵,然后说:“总之,那些人大部分是自宫廷而来的。他们对很多事情都守口如瓶,但也会在不经意间透露一些消息。
“他们说……当时埃比尼泽·康斯特掌握了一个秘密,所以人们不敢杀了他。当然,往日教会那边的态度是另外一回事。是康斯特家族这边不愿意杀死埃比尼泽。”
“什么秘密?”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乔恩嘟哝了一句,“大概是和他暴露信仰的原因相关的事情吧?那个时候康斯特家族以及公国高层,对于他的本来面目都感到十分惊讶。”
暴露信仰的原因?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他还真从球球那儿听闻过这事儿。
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已经三四十岁了。当时他还未曾成家,于是有人想要为他做媒。但是他却声称自己已经有妻有子——对于贵族来说,地下情人的存在并不算罕见。
但是,埃比尼泽的做法却令人吃惊。
他要是单纯打算将那位不知名的地下情人当成未来的公爵夫人,那或许也没什么,但是,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位“妻子”和“儿子”究竟是谁,因此人们才开始怀疑埃比尼泽的精神状态。
……所以,话说回来,这所谓的“妻子”和“儿子”,真的存在吗?又会是谁?
十四年前……如果按照这个时间节点来算,那么这个孩子现在可能还未曾成年。但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就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完全可以在更早之前就与人生下一个孩子。
抛开这种种可能性不谈,单纯就这个说法——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妻子与儿子——本身,西列斯倒是本能地想到一个人选。
……应该说,真正意义上的本能与直觉,让他怀疑起一个人。
纳尼萨尔·布莱恩特。
其实他一直都有在意这个孩子的存在,因为夏先生给纳尼萨尔的那张生命主牌。
……小丑与纳尼萨尔。他们曾经从夏先生那里,各自拿到了一张命运纸牌。那纸牌是第一次打样时候的,牌面上甚至还有一个用以区分的八瓣玫瑰图案。
小丑得到的是商人牌,而纳尼萨尔得到的是生命牌——十分微妙的是,这两张牌恰好与他们如今正在关注的事情,有着一定的关联。
西列斯十分好奇,为什么夏先生会将这两张牌交给这两个人。
小丑甚至在夏先生的要求下,不远千里来到拉米法城——仿佛就是为了参与这最后的演出。但小丑至少还是跑团故事的八名角色之一。
而纳尼萨尔,就更加奇怪了。
这个孩子似乎只是他的爷爷乔纳森·布莱恩特的邪恶计划的受害者,而没有其他更多的特殊要素——虽然他的确受到过撒迪厄斯的力量的影响,但是那影响也很快消除了。
他为什么会得到来自夏先生的那张纸牌?
……在发生在地下拱门的那场对峙结束之后,西列斯曾经仔细分析过他们在那里得到的信息。
当时他十分惊讶于乔纳森·布莱恩特对于纳尼萨尔的“培养”。
乔纳森让那个年轻的孩子,去亲眼见证、碰触、铭记死亡。他甚至在纳尼萨尔的面前,亲手杀死了他的女儿和女婿——也就是,纳尼萨尔的父母……?
西列斯突然开始对后面那个身份感到一丝不确定了。
当时他们调查乔纳森·布莱恩特相关信息的时候,并未找到乔纳森的子嗣后代相关的信息,乔纳森似乎就是个丧妻无子的老鳏夫。
没人知道他怎么就有了个女儿,又有了个外孙。
乔纳森对于纳尼萨尔的态度显得有些微妙,一方面,他将其培养成“圣子”,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似乎又有些想要将纳尼萨尔的身体作为自己未来的身躯。
……从这个角度来说,纳尼萨尔的确与乔纳森拥有着血缘关系没有错。毕竟乔纳森·布莱恩特是个古板的贵族,十分看重血脉。
纳尼萨尔似乎也是将那对男女当成了自己的父母。不过,乔纳森的态度似乎更加冷血一点。
当然,乔纳森·布莱恩特始终给人心狠手辣、顽固不化的感觉。他在历史学会内部曾经针对西列斯的所作所为,也凸显了这一点。
十四年前,布莱恩特家族是站在埃比尼泽·康斯特那一边的——倒不如说,他们是站在传统、守旧、顽固派贵族的那一边的。所以他们对于大公更换继承人的决定十分不满。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乔纳森·布莱恩特开始产生了异心,开始更加执拗地信仰“死亡”。因此他才开始培养自己的血裔后代,并且在自己的身体状况恶化之后,大幅度加快了计划的进展。
……说到底,纳尼萨尔·布莱恩特,有可能是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孩子吗?
这个怀疑让西列斯感到了微妙的不安与意外。
他得承认这个联想只是基于他手头这些信息的排列组合——而并不基于逻辑。他或许得找到更多的证据来反过来证明这个说法。
无论怎么说,似乎纳尼萨尔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西列斯这么想着。
“……我知道的就只是这些。‘家族’似乎打算在今年神诞日做点什么。”
在西列斯思考的这一阵,乔恩又将话头转回了原来的话题。不过,西列斯却仍旧不由自主地分析着纳尼萨尔相关的信息,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乔恩的话。
……等等,侦探乔恩……不,流浪汉伯恩与纳尼萨尔?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他凝视着面前的乔恩,声音低沉地问:“你是不是——确切地说,流浪汉伯恩,是不是与西城一个名为纳尼萨尔的流浪儿有过接触?”
曾经西列斯让西城的流浪儿帮忙调查纳尼萨尔·布莱恩特,后者曾经在父母意外离世之后,在西城流浪过一段时间。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了。
而当时吉米给出的信息就是,纳尼萨尔并不是一个合群的人,至少他们这些流浪儿未曾与这个男孩接触过。但是,有人看到纳尼萨尔与流浪汉伯恩在一块。
……那之后流浪汉伯恩始终销声匿迹,他们又解决了乔纳森·布莱恩特的事情,于是这个当时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就被彻底忽略了。
但是西列斯恰巧在这个时候,将这两者联想了起来。
说起来,乔恩在那个时候也并未深入参与到乔纳森·布莱恩特的相关调查之中,只是提供了一些关于西城达尔文医院的信息。
西列斯倒是大概和乔恩讲过地下拱门事件,不过纳尼萨尔的事情毕竟涉及到了撒迪厄斯的力量,所以也只是含糊带过,并没有提及其中的细节,以及纳尼萨尔的具体身份。
……因此,误打误撞之下,直到现在,西列斯才重新关注起这个小细节。
去年夏天。当时乔恩依旧在“家族”中使用着流浪汉伯恩的身份,但是他接触这个孩子究竟是出于巧合之下的帮忙,还是某个特殊的任务呢?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位侦探先生。
而乔恩也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
他不确定地说:“纳尼萨尔?”
“去年夏天,或者再早一点之前。”西列斯说,“我曾经从一个流浪的孩子那儿听闻,有人瞧见过你和纳尼萨尔待在一起。”
“……又是西城的流浪儿?”乔恩露出了一个微妙而复杂的表情。
他仔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好像是的,不过我不知道他叫纳尼萨尔——纳尼萨尔不就是地下拱门事件里的那个男孩?
“总之,我当时只是在‘家族’里接到了一个任务,要我去帮帮这个男孩,别让他在流浪的时候饿死了……仅此而已。我当时还怀疑这男孩是哪个贵族的私生子,但是……他就是纳尼萨尔?”
乔恩有点吃惊地说。
看起来他的确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便问:“这样的小任务在‘家族’中有很多吗?”
“的确有,不能说很多。更多时候还是看家族成员是否方便。”乔恩说,“因为我当时是个流浪汉,所以他们就找到了我。
“同理,那名叛教者哈姆林的事情也因此才会交给我。其他的任务也一样,有时候一些任务还会被争抢。
“但是,收到任务的人并不会知晓这个任务具体代表着什么,也不会有人告诉他。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为了报酬才会接受这样的任务。
“……您知道‘家族’是什么样的地方,那儿有许许多多生活落魄的边缘人。他们乐意去做这些自以为无关紧要的小事情。”
乔恩的语气颇有些讽刺地说。
西列斯对于这个消息倒不意外。
不过,话又说回来,“家族”让流浪汉伯恩帮忙照顾一下这个孩子……所以“家族”的确知道纳尼萨尔的存在?
还是说,是乔纳森·布莱恩特通过某种渠道这么做的?
但是,乔纳森似乎更希望纳尼萨尔更加靠近死亡。这种流浪的生活似乎也是他故意这么做的——乔纳森杀死了纳尼萨尔的父母(至少是纳尼萨尔眼中的自己的父母),因此才会导致纳尼萨尔的流浪。
说到底,乔纳森如果想要暗中照料一下纳尼萨尔,免得这个孩子真的死在流浪过程中,那他完全没必要通过“家族”。
当时布莱恩特家族本来就掌控着西城的地下帮派,许多西城的流浪儿都在帮地下帮派做事,以此获得一些生活物资和金钱。
乔纳森·布莱恩特完全可以通过地下帮派来做这件事情,还显得更加顺理成章一点。
为什么会是“家族”?
“那么,你知道是谁给你这个任务的吗?”
乔恩仔细想了一会儿,便说:“我不能确定。这种任务的传递并不是直接面对面的,而是‘家族’内部有人指派或者公开招募。有专人负责转达……就好像历史学会第三走廊的那种模式一样。
“您为什么会突然提及纳尼萨尔?地下拱门事件应该已经彻底结束了吧?”
琴多也投来好奇的目光,并且那好奇中还带着一点谨慎。他知道西列斯肯定又想到了一些……令人惊讶的可能性。
“我只是怀疑,纳尼萨尔会不会是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孩子。”西列斯说。
琴多瞪大了眼睛,乔恩则发出了奇怪的“呃”的一声。
琴多疑惑地说:“但是,纳尼萨尔不是布莱恩特家族的孩子吗?乔纳森也十分看重这种血缘关系吧?”
“的确如此,但是当时纳尼萨尔在地下通道说的是,乔纳森·布莱恩特的‘女儿和女婿’。所以,他的确是乔纳森女儿的儿子,但他的父亲未必就是他认知中的那个男人。”西列斯说。
琴多露出了一个略微苦恼的表情,他说:“确实是这样。但是……这好像让情况变得复杂了一点。”
“不,我觉得情况反而简单了一点。”西列斯说。
他一直困惑的就是,为什么夏先生会和纳尼萨尔扯上关系。但如果纳尼萨尔真的和埃比尼泽·康斯特有关的话,那么或许真的有什么契机,让夏先生不得不做点什么。
……也就是,一个“提前知晓”的问题。
他不能确定这个问题是什么,但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存在。因此,他能提前准备起来。
……这是时光的力量的提示?
西列斯头一回有这种微妙的感触,仿佛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之中,他不小心被来自其他时间点的某朵小浪花打湿了裤脚。
他不知道这朵小浪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是他已经知道了,这必定会出现。而他要做的,就只是奔赴向那个时间点——那个转折点。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说:“关于纳尼萨尔,回头我们可以继续调查。还是回到‘家族’的话题吧。他们打算在神诞日做点什么?”
“是的,向来如此。”乔恩也顺势说,“我不能确定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毕竟我并不是‘家族’的高层。但是通常来说,他们会直接针对往日教会。”
“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恐怕不止会针对往日教会。”琴多低声说,“阴影信徒会掺和在里头。”
“是啊。”乔恩感叹着说,“我怀疑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阴影’的存在……我真心希望他们别在这个时候来添乱,但是也并非我希望如此,事情就真的会如此。”
琴多在这个时候隐晦地瞧了西列斯一眼,低低地笑了一声。
西列斯:“……”
……他有时候对琴多的那种狡黠颇为无奈。
乔恩并不知道面前这两个男人怎么又莫名其妙对视了一眼——他也不感兴趣——他只是说:“或许您可以试着从福雷斯特那边入手。他可能会了解更多内幕。
“……如果他知道这事儿可能涉及到‘阴影’,那么我想他会乐意帮助您的……毕竟,他也认为‘阴影’是他的敌人,只不过是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
乔恩这么说着,露出了颇为戏谑的表情。琴多也笑了一声。
他们当然知道,福雷斯特之所以将“阴影”看做敌人,是因为他将旧神的力量看作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而“阴影”则是要与他抢夺这份力量的存在。
西列斯则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的确得和福雷斯特聊聊,不仅仅是因为“家族”的事情。
此外,关于“家族”的图谋,他也不禁思考着各种可能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去年的格雷森食品公司事件过程中,流浪汉伯恩似乎也在某一刻参与其中。
当时格雷森公司在西城开了不少店铺,其中一些店铺会将卖剩下的食物赠送给流浪的孩子们,或者流浪汉也会主动去翻找这些店铺的垃圾桶。
流浪的人们当然对这样免费的“美味”十分热捧。但流浪汉伯恩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说那些食物很脏很臭,甚至还不让其他人吃这东西。
……乔恩是意外发现了什么吗?或许他的观察能力让他注意到这些食物的问题,但是……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去年格雷森事件的时候,‘家族’有表现出什么态度吗?”
“格雷森事件?”乔恩怔了一下,然后感叹着说,“您今天还真是相当怀旧?我记得似乎是有的,当时他们暗中跟我们说了这件事情,让我们别去买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食物。
“当然,据我所知,还是有不少人没能顶住食物的诱惑,吃了不少。当然了,等到格雷森事件彻底广为人知之后,他们也吐了不少。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指,‘家族’十分了解拉米法城内那些旧神追随者的动静?”
西列斯点了点头,并且说:“我怀疑他们可能会推波助澜。去年的神诞日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是吗?但是格雷森事件却闹得很大。”
乔恩想了想,然后语气古怪地说:“所以,他们偷懒搭了其他旧神追随者的便车?”
西列斯一时语塞,感到虽然可以这么形容,但是又有那么一丝莫名的不对劲。
最后他说:“或许如此。因此,在阴影信徒已经在准备某个计划的现在,我怀疑‘家族’可能只是在旁帮个忙,而不是自己再另外进行一个计划。
“况且,埃比尼泽·康斯特出现在了‘家族’,这个组织或许本来就与他有些关系。”
他们之前就知道,有阴影信徒混迹在“家族”之中。比如叛教者哈姆林,本身就是阴影信徒。而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出现也彻底证明了这一点。
乔恩想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他饶有兴致地问:“那么,您怀疑他们会在哪儿动手?”
西列斯正要说,却突然犹豫了一下。
琴多笑了起来,他靠在西列斯的身上,相当戏谑地说:“那当然是……坎拉河。”
乔恩:“……”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但是,不久前我们才刚刚调查过,坎拉河并没有被污染。”
“的确如此,但或许他们会选择别的方式。”琴多耸了耸肩,“总之,侦探先生,您在河边洗脸的习惯可能得改改了。”
乔恩:“……”
西列斯忍俊不禁,为了不刺激到侦探先生,他最后只是保持着原本的镇定,继续说:“所以,或许我们得关注一下坎拉河……对了,我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拜托你。”
乔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您讲。”
“调查一下杰瑞米·福布斯在死前那几天的动向。”西列斯说。
他怀疑,这位菲尔莫尔家族的私生子,从格雷福斯家族资产那边提前拿走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转手。那很有可能还被藏在某个地方。
这很有可能是菲尔莫尔家族确凿的罪证,西列斯希望能将这东西早点找到。
乔恩有些意外。在西列斯大致讲解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他立刻便明白过来。他说:“这东西真的这么重要……或许会在某家银行的保险柜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能早就被菲尔莫尔家族拿走了。”西列斯说,“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件事情究竟是杰瑞米自己的主意,还是他与菲尔莫尔家族暗中沟通好之后才这么做的。
“如果是前者,那么杰瑞米可能会将其藏在某个十分私密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如果是后者,才有可能是银行保险柜这样的地方,毕竟这里会成为杰瑞米遗产的一部分。
“……我更倾向于前者,因为杰瑞米的死亡十分突然。菲尔莫尔家族在阴影信徒内部有一定的话语权,或许他们可以保下杰瑞米。
“但杰瑞米就那么死了,距离埃比尼泽·康斯特抵达拉米法城也就过去了十天不到的时间。这是在处理叛徒……菲尔莫尔家族毫无反应,甚至很快就安排了人来代替杰瑞米的工作。
“……或许,是因为他们完全对杰瑞米的做法一无所知,那是杰瑞米自己暗中安排的。”
琴多说:“所以,得看看杰瑞米那段时间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我想,菲尔莫尔家族说不定也在调查。但他们未必得到了结果。”
“这倒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乔恩说,“侦探的老本行。”
西列斯莞尔,他说:“只要关注杰瑞米出事之前的两三天内,他都做了什么。我想应该不会再早于这个时间。”
乔恩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或者是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他说:“我们能在这个冬天之前解决这件事情吗?我可不想在拉米法城寒冷的冬天里,继续与这群疯狂的信徒对抗。”
“有点信心,侦探先生。”西列斯说,“我指望着这个神诞日。”
乔恩怔了怔,然后缓慢地笑了起来,最后,他甚至可以说是大笑起来。他说:“我信了您这句话!我可算是将全副身家都压在这句话上了!”
琴多也低声笑了笑,他说:“命运在此下注。”
乔恩不太明白琴多的意思,不过这不妨碍他觉得这话的意思挺不错。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乔恩就急匆匆离开了,大概是打算下午就开始调查。
西列斯和琴多没急着走。
琴多一边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一边十分戏谑地说了一句:“看起来,侦探先生的下午会十分忙碌。”
刚刚乔恩调侃他们上午忙碌,而现在就轮到乔恩自己去领受一个下午的忙碌了。
西列斯也笑了一下,他说:“希望侦探先生能调查出什么。”他顿了顿,便转而说,“我打算去贝恩书店。你呢?”
“那我就在贝恩书店的一楼等您,一边看看书。”琴多愉快地说,“……请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回家面对那一堆文件。”
“没人想面对。”西列斯客观地说了一句——他觉得这算是个小小的冷笑话,不过又好像“真实”过了头。
他便转而说:“那我们走吧。”
他们干脆从欧内斯廷酒馆步行去了贝恩书店。秋季下午的漫步总是显得十分舒适与悠闲。
有一个瞬间,西列斯希望阴影信徒永远不要来打扰这样的时光。
然而当他走进贝恩书店的三楼,望见在场的一名小说家的时候,他便不由得感到,“命运”总归不会让他如此轻松地享受这个下午。
蒙德·哥尔斯密。那位专门写作历史小说的作家,此刻就出现在小说家的聚会上。另外三位熟面孔也同样在。
西列斯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自己的惊讶与若有所思,坐下之后便照常与蒙德打了个招呼。
蒙德·哥尔斯密并不常来参加小说家聚会,但是他的确偶尔会出现在这里。西列斯也曾经与他在这儿碰过面。
……当然了,现在西列斯更加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按照多萝西娅的说法,因为三十四年前剧院区的那桩意外,所以那些剧院在选择与历史相关的剧本的时候,都相当谨慎。
克米特家族更倾向于将历史相关的剧本,改编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这一点对于蒙德·哥尔斯密这样传统、守旧而刻板的历史小说家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一开始他们的矛盾或许还没那么深刻,但是很快这种矛盾就会慢慢升级。
最终,蒙德彻底与克米特家族闹翻。据说最近几年他们都没有过任何合作。
……事实上,比起西列斯创作的加兰小说的奇妙冒险故事而言,这种历史小说反而更加适合戏剧舞台的改编。但偏偏费希尔世界拥有着复现过往的力量。
这种力量难以避免地可能导致一些意外的发生,而在舞台上出现这样的意外,就更加无法挽回了。人们甚至有可能会对戏剧产生偏见。
单纯就克米特家族的做法来说,他们或许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但与蒙德这样的历史小说家的矛盾,恐怕也是不可调和的。
西列斯回忆着自己曾经得到的信息,然后将目光放在了蒙德的身上。
这位中年绅士一如既往的严谨、刻板而礼貌。他从不打断其他人的话,偶尔发言的时候也十分克制,并没有非常旺盛的表现欲,总是点到即止。
西列斯思考了一会儿,便趁着某一刻话头止住的时候,转而说:“我正在考虑舞台的事情……原本选定的剧院那儿出了点事,可能要换一家剧院。”
安东尼娅·卡明十分惊讶地说:“那可相当麻烦。不过,就只是换个舞台吗?”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他露出了一个略微无奈的表情,“原本的剧院……似乎有些问题。一些人觉得那儿十分晦气。”
蒙德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晦气?”梅纳德·戴夫斯兴致勃勃地说,他是位侦探小说家,这个时候也很明显带入到了自己的写作思路之中,“发生了命案?”
阿维德·诺顿相当明显地瞪了这家伙一眼,然后略微尴尬地说:“难道是剧院的生意不太好吗?”
西列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两者皆有。”
梅纳德惊叹了一声,而阿维德则露出了一个微妙的呆滞表情。安东尼娅也明显地来了一点兴致。
西列斯当然也没有隐瞒他们的意思,他便说:“你们知道三十四年前,发生在剧院区的那桩意外吗?”
“三十四年前!”阿维德惊讶地说,“那时候我甚至还没出生。”
“什么?”梅纳德同样惊讶地说,“你居然这么年轻吗?”
阿维德:“……”
他看起来很想一拳头砸在梅纳德那个做作的惊讶表情上。
安东尼娅在回忆着,瞧这位女士的外表,她说不定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听闻过这件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蒙德·哥尔斯密开口说:“我了解这件事情……您指的,是兰斯洛特剧院吗?”
西列斯微微一怔。刚刚他并没有提及剧院的名称,而蒙德却直接提及了兰斯洛特剧院。看起来,这位历史小说家知晓比他想象中更多的信息。
他便点了点头,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好奇,说:“的确是。您知道关于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其余三名小说家也将好奇的目光望向了蒙德。
后者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不过梅纳德和阿维德都在撺掇他,最后他只能说:“我了解一些。不过,并非是来龙去脉,只是其中的某些……片段。”
“您说说吧!”梅纳德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您瞧,这可是个悠哉悠哉的下午。我们在这儿喝喝茶、吃吃点心,然后听您讲一个历史故事——哦,这可太不符合我这个侦探小说家的气质了!”
其余人都笑了起来,甚至蒙德·哥尔斯密那张严肃的面孔上都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吧。”蒙德说,“让我想想该从哪儿开始……你们知道的,我写作历史小说。人们都认为,历史小说是将历史以一种更加戏剧化、更加巧妙而平易近人的方式表达出来。
“有一部分人会喜欢在剧院观看这样的‘表达’。一些剧作家会选择自己来改编,但有些剧院会直接找到我这样的历史小说家,购买我的作品的版权,然后将其搬上舞台。这省了他们的事。
“这样的合作其实持续了挺长时间。我曾经也亲眼见证自己的作品搬上舞台,但是……事情又很快发生了改变。
“我更年轻的时候,大概十几年前,我有好几部作品被改编、然后成功上演。但慢慢地,他们对我的作品的改编程度越来越大,我感到十分不满,因为那已经完全偏离了历史的本义。
“大概在五年之前,我们的矛盾被激化了,因为他们打算将我的某本小说彻底改编成截然不同的样子……就类似于,明明是这个人杀了那个人,但他们却要将受害者和加害者反过来。
“我因此感到十分不理解。他们甚至还说,我只是一名小说家,这明明就是虚构的小说,为什么他们不能在虚构之上再创造虚构。
“我便感到失望。相较于真实的历史,历史小说的确更多了戏剧化要素,但我们从未违背历史、从未歪曲历史。而他们却是要将历史胡编乱造。
“因此我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但是他们仍旧想要将我的作品搬上舞台。我们达不成一致,而我无意中发现,他们已经暗自在创作剧本甚至进行排练了……于是我便与他们彻底决裂了。
“当然,在决裂之前,他们找了一个借口来敷衍我。”
蒙德·哥尔斯密的语气一直相当平静,可以说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已经过去了。不过其余几名小说家在听闻此事的时候,都感到一丝怒气冲冲。
蒙德的情绪反而一直十分平静。他继续说:“那就是兰斯洛特剧院。与我合作的那家剧团说,正是因为兰斯洛特剧院在三十四年前上演的一出戏剧过于符合历史,所以才会发生一场舞台上的凶案。
“他们说那‘复现’了过去的历史。而他们想避免这样的情况,所以才要对历史、历史小说,进行彻底的改编。
“……但我并不能认可这样的做法。如果想要避免这种危险,那就不要在舞台上表演出危险的故事情节了。
“但事实上,他们甚至在剧本中添加了更多惊险刺激的元素,只是为了吸引观众。说到底,他们这么做并非其口头上声称的,要为观众们的安全负责……而只是为了确保自己的生意而已。”
说到这里的时候,蒙德才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不动声色地说:“过于符合历史?”
“我不确定当时究竟上演了什么故事。”蒙德解释说,“不过,我当时要改编的那本历史小说,讲述的是康斯特公国早期高层的政治斗争,似乎三十四年前的那出戏剧也是类似的题材。
“……因此,那个剧团才会想要将整个故事改编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说到这里,蒙德不禁摇了摇头,他说:“他们明明不必继续上演这样的戏剧。”
其余的小说家都出言安慰了这位严肃的中年绅士。
他们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西列斯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琴多那儿。
他在琴多那儿留了个人偶,如果琴多有什么事的话,就可以通过人偶找他。而现在,琴多轻轻戳了戳人偶的木头脑袋。
“怎么了?”通过幽灵,西列斯问琴多。
“新的消息。”琴多说。
人偶就望向了摆在桌上的八瓣玫瑰纸。
“……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了问爷爷。他想了老半天才跟我说,那是康斯特公国第三任大公的故事。我查了查家里的藏书,然后找到了这位大公的相关事迹。
“这位大公在历史上毁誉参半,一方面他真正解决了康斯特公国面临的复杂局面,稳固了国内的情况,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似乎也的确继承了其祖父的疯癫、纨绔与风流。
“他有着为数众多的私生子,和令人难以启齿的复杂私生活。关于这部分内容的记载实在是相当复杂。
“至于他人生中最戏剧化、最有可能被搬上舞台的故事,那大概率是他的子嗣为了争夺继承人位置而大打出手、自相残杀。
“这件事情最有戏剧性的一点就是,据说他的其中一个儿子是被另外一个儿子亲手杀死的,并且还有他的第三个儿子在旁围观,甚至鼓掌叫好。
“与此同时,他最年幼的儿子,也是最终继承了大公位置的那个孩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呱呱坠地的。似乎生产的房间就在这血腥的骨肉残杀的隔壁。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希望这些信息能帮到您。
“另外,您明天下午会在拉米法大学吗?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您,是从菲尔莫尔家族那边得到的一本书籍,但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们找了许多位学者,他们都说不认识书中的文字。
“我不确定菲尔莫尔家族是否会给出一本很有价值的书籍,但我认为应当给您看看,说不定您会有所了解。
“……”
来自多萝西娅的消息让西列斯心中猛地产生了一丝惊异。
那个孩子,就诞生在一场血腥的谋杀案的旁边?
琴多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说:“难道这就是……三十四年前的事情吗?”他顿了顿,“医生的出生?当那场舞台意外发生的时候……约瑟芬·霍西尔就在旁边艰难地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他们要寻找的,三十四年前那场意外中,最核心的要素——因此,整件事情才会复现出历史的力量。
西列斯沉思了片刻,然后猛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既然这是可以在史书上随意查到的故事,那么在康斯特家族内部,这件事情难道不为人所知吗?
当时同样在场的埃比尼泽·康斯特,难道不会反应过来,是因为一个新生命在此诞生,所以才有一场死亡在此发生吗?
如果埃比尼泽·康斯特发现了约瑟芬·霍西尔呢?
在那混乱的、慌张的、充斥了尖叫声的剧院里,事情究竟会走向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西列斯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他让琴多回复了多萝西娅。
【关于这位大公的消息的确帮上了忙,谢谢你。明天我会在拉米法大学的办公室等候,你可以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过来。我十分好奇那本书的内容。】w,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