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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过去的准备

作者:诸君肥肥 字数:12220 更新:2022-07-02 17:48:05

夏先生出现在他位于历史学会沙龙的办公室里的时候,时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

他不确定球球将他带到了哪一个时间点,不过这也并不重要,他只是需要在这里寻找,或者说,关注一样东西——那个艺术家学部的成员。

这个艺术家学部似乎只是阴影信徒随手设下的一颗钉子,一个用来吸引一些对此好奇的艺术家的场地。其幕后之人并没有太用心地经营这里,甚至可以随手让那两个画家去拉米法大学自寻死路。

但是,或许也正是这样的轻慢态度,会让他们在这个地方留下一些疏漏……比如,他们是不是太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学部里了?

谁也没想到夏先生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就关闭了沙龙。

事实上,他感到困惑的一点是,那两名发疯的画家在拉米法大学的行动,究竟算是阴影信徒计划中的一部分,还仅仅只是一个幌子?

发生在8月17日那个周六的事情有许多,也并非每一件都必定指向阴影信徒最终的目标。

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的那一次以物换物、以及格雷福斯家族资产拍卖会,这两个地方的行动的确意有所指,但是欧内斯廷交易会,以及拉米法大学的这两次行动,却显得颇为意义不明。

那几个心怀恶意的人只是在地下通道内徘徊着,却什么事情都没做;而出现在拉米法大学的那两名发疯的画家,甚至对阴影信徒的存在一无所知,只是想尝试新鲜的作画方式。

这两次行动更像是试探,并且试探的对象十分明显地指向西列斯·诺埃尔——一个交易会,一个拉米法大学,都与他有关。

尽管他解决了拉米法大学的事情,但是也在前往交易会的时候,突然察觉到这可能是一种试探。在这之后,他将整个调查过程变得更加隐蔽而沉着。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借用时光的力量,在历史长河中寻找着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

比如,夏先生的办公室。

如今沙龙的确已经关闭了,但在“过去”,沙龙仍旧向启示者敞开着。

正如夏先生曾经所说的那样,他在沙龙是为所欲为的。这里的一切都受他掌控,只不过他很少真正显示出这一点而已。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阳光明媚、天色清朗。而或许这也是一个并不普通的下午,其不普通之处在于,艺术家学部的“艺术家”们,此刻正在学部中聚会。

……有时候,夏先生正不知道应该感叹这群人居然如此信任学部,还是应该感谢这群人的信任。

他端坐在办公室中,面色如常,但眸光沉沉。他的视线仿佛在无形之中穿透了墙壁、穿过了层层帷幕,望见了那群人聚会的地点。

他让球球将他带到这个艺术家学部草创的时刻。他想看看这群人究竟是谁。

学部中聚会的人并不算多,总共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位是女性,她表情平静、目光冰冷,带着一种旧神追随者身上很少见的理智与沉稳。

夏先生将目光放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微微皱了皱眉。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感,也可以说……是灵感。

……随后,他听见其他人称呼这个女人为,“约瑟芬”。

约瑟芬·霍西尔。

夏先生突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凝望着那个女人,注意到她很少说话,但也的确会给出一些自己的想法与意见。她就像是这里的负责人,其余人都听从着她的指挥。

逐渐地,夏先生的表情沉了下来。

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一本飞速翻阅的书籍,画面变化、光阴荏苒、岁月流逝。人们快速地走动、太阳快速地东升西落、雨水与雪花与阳光快速地交替着。

漫长的时光仿佛被浓缩在这短短的一小段功夫里头。

那个房间并未改变,夏先生的目光也始终望着发生在那个房间里的聚会。约瑟芬一直会出现,只是逐渐变得苍老了一些。她依旧很少说话,但偶尔会给出自己的想法,并且一锤定音。

直到……十四年前。

画面突然停了下来。约瑟芬·霍西尔那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她的外表比她的真正年纪要老迈不少。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已经斑白的头发,然后轻轻说:“那么,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其余人也望着她,目光中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其中一人情绪有些激动地说了什么,但约瑟芬不为所动。

她只是依旧温和地说:“永别了,各位。我将昂首迎接我的死亡。”

这句话让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约瑟芬朝着其余人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这个房间,再也没有回来。

“……之后她就死了。”球球在夏先生的耳边轻轻说。

夏先生怔住了。

从他在艺术家学部的聚会地点意外地发现约瑟芬·霍西尔的存在,到现在,他就感到一丝惊讶与茫然。很多信息当然已经在他的大脑中排列组合起来,可是……

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为什么约瑟芬·霍西尔会出现在历史学会的艺术家学部?

最关键的是,艺术家学部是阴影信徒暗中建立的,而约瑟芬……她不是要对抗这些人吗?

难道她也被污染了吗?

……不,从刚刚约瑟芬的表现中,完全看不出的这种征兆。她仍旧平静、镇定,甚至于如此冷静地在最后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而从艺术家学部成立至今,这群“艺术家”似乎也没有做过什么太过于出格的事情。甚至可以说,约瑟芬在一定程度上“约束”着这些旧神追随者。

但是……说到底,为什么约瑟芬会出现在这里?

……他曾经考虑过一种可能性,不是吗?

他曾经考虑过,如果真的是约瑟芬·霍西尔在三十四年前的兰斯洛特剧院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如果埃比尼泽·康斯特比谁都更清楚第三任大公的故事……

那么,埃比尼泽应该能意识到,之所以仪式的力量会影响那把道具刀、会造成那场死亡,是因为这个孩子的诞生、是因为约瑟芬生下了这个孩子。

……所以,埃比尼泽会发现约瑟芬的存在。

约瑟芬·霍西尔是孤身自米德尔顿而来,携带着那个可疑的泥碗。她理应是过来求助,或者告知相关信息,将这个麻烦的存在转告往日教会。

但是,不知道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在抵达拉米法城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联系当时拉米法城的主教,而是疑似与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坠入爱河,并且怀孕生子。

……所以她有了弱点。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是纯白无辜的、是一无所知的、是毫不相关的。但是这个孩子的诞生,却带来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夏先生能够想到的,在保有理智的情况下,约瑟芬加入到阴影信徒阵营的可能性,就只有——只有可能,因为她的孩子。

她希望埃比尼泽·康斯特放过她的孩子。

埃比尼泽·康斯特或许同意了这个条件。无论如何,那是三十四年前。当时埃比尼泽或许已经受到了阴影信徒的影响,但是还没有那么疯狂与虔诚。他或许还保留了一丝理智。

但是,十四年前——二十年过去了,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埃比尼泽·康斯特的信仰暴露了。

在他离开拉米法城的时候,他很有可能需要进行一些收尾工作。比如,杀死约瑟芬·霍西尔这个始终不太可信的,来自异国的女主教。

约瑟芬·霍西尔的不可信来自于许多地方,比如她毕竟曾经是往日教会的一员,比如她知晓那个泥碗的存在,比如她也不可能跟随埃比尼泽·康斯特再回到米德尔顿。

她已经变得年迈、苍老,失去了利用价值,同时还有泄密的风险,因此,在埃比尼泽失势之后,等待约瑟芬的就只有死亡这一条道路。

看起来约瑟芬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她相当平静、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倒不如说,对于她来说,那过去的二十年就已经如同死亡。

而在十四年前的那个时间点,她的孩子,她亲爱的切斯特·菲茨罗伊,恐怕就将要成为一名医生。她的孩子将救死扶伤、将拯救许多人的性命。那或许是比她想象中要好上无数倍的结果。

所以,她可以心甘情愿地赴死了。

……夏先生感到一阵沉重的、叹息的情绪,那黏连在他的大脑之中,让他很难摆脱这种无形的困扰。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这样的选择,而是因为这个选择带来的结果。

在那一瞬间,约瑟芬会后悔生下这个孩子吗?会感到这个孩子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吗?而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在那个时候又在做什么?

……他恐怕是死了。但,又是死在什么时候的?

约瑟芬·霍西尔真的就这么加入了阴影信徒的阵营吗?

夏先生感到这些问题如同一声声诘问。而他似乎对此知道得太多了。一开始,他只是想要了解艺术家学部可能存在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却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时光与命运的重量。

……他几乎开玩笑一样地想,他有时候可以理解神明的冷酷与无动于衷。那是另外一重意义上的公平,因为那是一视同仁的冷酷。

而他其实没法做到这一点。

他总是希望尽善尽美,总是希望一切都会是个好结局,而他也尽力这么去做。因此,当他了解到那些过去的、已经无法更改的事情定局的时候,他就感到微妙的为难。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位先知?

……那么这位先知想必会是痛苦又幸福的。那位来自阴影纪的售票员女士曾经这么说。

力量在这一刻也成为了对他的诅咒。

他在那儿枯坐着,静静地冥思了许久,终究还是慢慢摆脱了这种情绪的困扰。

但是,他又想——他终究,终究得,做出一个选择。

或许还没那么迫切,但是……

……简单一点来说,他这个人类受到了神明力量的困扰。他对自己说。

所以,他得想一个解决办法。这不会有多容易,但也不会有多难,因为……说到底,那也只是一份力量。

人类的力量或者神明的力量,追根究底,也只是“力量”。

他的目光望向了窗外。熟悉的拉米法城。他对于夏先生的这间办公室也已经十分熟悉了,也十分熟悉从这扇窗望出去的城市风景。

他会意识到,这风景与他息息相关,但是又在某种程度上,与他毫无关联。

他只是这个时间点的过客,一抹飘飘荡荡的幽灵。

……过去。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说:“球球,我们该去别的地方了。”

“好的。”球球语气轻快地说,自从它知道他乐意帮忙出版詹·考尔德的著作之后,球球的情绪就一直挺积极向上,“您想去哪儿?”

“阴影纪。”夏先生说,“你随便挑一个时间点就好。”

“没问题!”球球说。

“球球号,出发!”骰子在一旁欢呼雀跃,像是奔向一个它十分喜欢的旅游目的地一样。

夏先生莞尔。

面前的画面又发生了跳跃与闪动,他习惯了这一幕,因此也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片刻的混乱过后,他面前的景象终于定格了下来。

这是一个位于荒郊野岭的小村落。他能遥遥望见,在不远处小山的另外一边仿佛有宏伟庞大的城市。但是,相比之下,面前这个村落却显得荒芜而破败。

他想了想,便朝着这个村落走了过去。

离得越近,他就越是发现这个村落的荒僻与冷清,现在正是傍晚时分,但村落里炊烟寥寥。一些呆坐在门口的人投来的目光也相当呆滞与冷漠。

有人发现了夏先生的到来,有些人无动于衷,但慢慢也有一些人站了起来,并且围拢在村口,冷漠地望着夏先生。

“你是谁?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其中一名看起来相对年轻的男人大声询问。

夏先生敏锐地发现,这个男人使用的语言,与他上一次来到阴影纪的时候,从那名售票员女士的口中听闻的“通用语”十分类似,不过更为生僻、繁琐,还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

……所以这恐怕是比那个时刻更加早一点的时代?

他心思一转,便用这种语言说:“我打算前往陶赫蒂亚,想问问路。那儿还远吗?”

提及陶赫蒂亚这个明确的地点,这男人以及村落里的其他人的表情稍微松弛了一些。

他们看起来没那么紧张了,那男人甚至变得热心了一点,他指了指远处的那座城市缩影,说:“那就是陶赫蒂亚。”

“看起来不远了。”

“只是看起来。”那男人不以为然地说,“真的要走过去的话,起码得一个月的时间。”

夏先生微微吃了一惊。

那男人大笑起来,说:“不然你以为呢?如果我们真的离陶赫蒂亚那么近,那这里可不会如此荒凉。”他大概以为夏先生是个不怎么出门的贵族少爷,便说,“要过来喝杯茶歇一会儿吗?”

夏先生沉吟片刻,便跟着这个男人走进了村落。其余人都无聊地散开了。

一边走,男人一边跟夏先生介绍说:“我们这村子没有名字,以前是一个贵族老爷的封地,但那家伙破产了,所以我们就只好自己讨生活。

“我们种了点东西,但是也没能卖出钱,还被商人骗了——梅纳瓦卡的信徒可真不是好东西;也养过一些牲畜,比如羊,但瘟疫来了,那些畜生就都死光了,连村里的年轻人也死了不少。

“他们都说是撒迪厄斯暗中关照了我们这个小小的村落……这可真是……如此这般的照料我们可受不了。

“慢慢地,人们就觉得这地方受了诅咒一般。那时候真是死了不少人,好在这几年生活稍微好些了……我们也打算信仰一位神明,指不定祂能庇佑我们。

“不过,这荒郊野岭的地方,神明估计也不屑于我们的信仰吧。谁知道呢。这世道,总得想个办法找个出路。”

夏先生安静地听着,偶尔会聊上一两句。直到此时,他也还没有对这个村落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仿佛这地方就是普普通通的、在阴影纪挣扎求生的小村落。

这样的村落、村民,在阴影纪乃至于沉默纪、雾中纪,都并不罕见。他们生活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活理念。他们很少与外人打交道,也不屑于此。

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好像每一天都是复制粘贴出来的——好像真的如同他故乡地球的电脑文件,被电脑之外的无形之手偷偷控制住了。

而夏先生十分清楚,这是活生生的人类。

这种想法漫不经心地困扰着他,但是又在他望见村落中央某样东西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露出了略微惊愕的表情。

“……哦,你对这东西有点惊讶?”那男人说,“断头台罢了。你在城里也应该见到过?前面那几十年时间里,世道混乱得很,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勉强安定下来。

“我们这儿也有这样的断头台,用来审判一些人。他们有的是犯了罪,有的是发了疯,有的则是信仰了莫名其妙的东西,然后对村子不怀好意……总有这种人。

“我们就只好去审判他们,然后杀死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传言,说这些人的毛病都在他们的脑子里,所以想要清除这种东西,就必须得砍头。

“老实讲,我是不怎么相信这种说法的。但其余人都这么说,我也就只好跟着这么去做。我还亲手砍过一个杀人犯的头呢!那可不是什么好经历。

“……我一开始没用上力气,结果那男人的头断了一半,还活着朝我大发脾气,说他死都没法好好死,还说我是个孬种,我气得要命,活活砍了他十来下,才把他的头砍下来。

“他的头咕噜噜滚远的时候,那眼珠子还瞪着我呢!气得我用斧头的柄砸烂了他的眼珠子。好像就是这招儿起了效果,那天我睡得挺不错,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睡得好。

“我还以为那是阿卡玛拉不小心庇佑了我,结果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享受过类似的好眠了。人们都说要我再去砍那些罪犯的头,但我可没那把力气,砍人家十来下,那不是我也遭罪、他也遭罪?

“……反正事情就这样了。最近几年我们都没用过这玩意儿,我觉得这东西甚至可以卖掉了,但是村里的那些老人不愿意。他们说这东西未来指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哈,我是相信的!反正这年头,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安定下来。只是最近一两年让我们过上了稍微好点的日子,回头那些神又不会让我们太平下来。

“只是我们不小心、或者太幸运,就生到了这个年代。要是往前一千年,或者往后一千年,我们哪儿会过上这么恶心人的日子呢?”

这男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好似这断头台勾起了他的话头,让他怎么也停不下来,只想将自己的那些事情说给来者听。

而那名安静的听众呢,似乎也是个合适的谈话对象。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总是十分专心、认真,好似他每一句话都听得仔仔细细。

于是,不知不觉地,这男人就说得多了。

他在心中哎呀了一声,觉得完全没必要与一个陌生人抱怨这么多——这年头谁的生活能如意呢?——但是他瞧着那双眼睛,又觉得,其实也无所谓。

讲了也就讲了。人们永远关注自己的事情,对他人的情绪只是漠然处之。

于是这男人在说完了这些话之后,就十分顺其自然地打算换个话题。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对面那个男人却说:“但是,如果未来一千年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呢?”

这古老荒僻村落的住民慢慢张大了嘴。

他说:“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你怎么能确定呢?”

那位不知姓名的来访者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如果我的确确定?”

男人咽了咽口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升腾了起来。不知怎么的,他不太敢怀疑这个人的说法。他瞧了瞧四周,注意到那安静的、沉默的周围。

好似有什么在倾听着他们的对话,好似有什么在关注着他们的对话,好似……这个世界,在等待着这场对话。

他突然鼓起了勇气,他问:“你有什么证据?”

那位访客——来自遥远的未来时光的访客,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个血迹斑斑的断头台,又望向周围的一切。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些微的茫然与更多的、十分复杂的情绪波动。

他低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在场的另外一人并没有听清。后者只是执拗地盯着他,等待着一个答案——是什么样的执拗让他在此刻倾听着一个人仿佛疯狂的说法?

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就是等待着。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那位访客突然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报纸?

这荒僻村落的住民当然知道报纸。陶赫蒂亚离他们没有那么遥远,在这个村落尚且兴盛的时候,甚至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也阅读过报纸。

他不知所措地接过了那张报纸,展开,然后猛地张大了嘴。

阴影纪,788年,8月15日。晚间报纸。

他瞪视着那个时间。傍晚凉爽的风吹得他猛地颤抖了一下。他不可思议地、囫囵吞枣地扫视着报纸上的内容,然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地将报纸塞进了那位访客的手里。他颤抖着,面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自己和自己吵架。

他或许都没看明白报纸上都说了什么,但是他的大脑却好似在恐吓着他自己——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你今天迎来了一位什么样的访客!

那位无名的访客又自顾自叠好了报纸,默然地望着周围。

“……我不,我不相信。”男人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只是,只是……在,欺骗我……是的,就如同那些商人一样,你在欺骗我。你在骗我!”

他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甚至流畅了起来。他当然不会相信那就是一份来自未来的报纸。他当然不敢相信。他觉得这不可思议。

“你有什么证据?”男人根本不敢说这证据是用来证明什么问题,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证据、证据、证据!把证据拿出来!

他的眼睛里充斥了红血丝,看起来如此狰狞。但是谁都知道,在这空旷的、傍晚时分的村落中央广场,在那断头台的边上,此刻,是这个男人的灵魂正在摇摇欲坠。

于是那位访客想了想。他突然露出了一抹,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啼笑皆非的笑容。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一支,笔?

他将这支笔递给这个遥远村落中的住民。后者不知所措,于是那位访客又将那张报纸拿出来,手把手教着这个男人如何写字,以及,这支笔的原理。

这男人与商人打过交道、杀过人、种过田、放过牧、认识字。他知道不少事情,可是,他却对着一支小小的笔无可奈何。

他从未见过这东西。这不是这个年代的产物。他新奇地把玩着这支笔,又因为自己指甲缝里的泥土而有点羞愧。

他写了几个字,玩了玩钢笔笔杆里的上墨器,然后用自己的衣服下摆小心翼翼地擦拭了这支笔,才将其递还给那位访客。

随后,这位村落的住民,后知后觉地露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

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在沉默中,夜幕降临了。

终于,那个男人说:“这就是……未来?”

“我不能说这是否就是未来,这是否就是你的未来。”那位无名访客依旧用那种——该死的——平静的语气说,“或许我也只是,窥见了其中的一些事情……提前知晓了某些细节。”

“先知。”这村落的住民低声喃喃。

那位访客突然怔了一下——自阴影纪的通用语,到沉默纪的萨丁帝国语言,到雾中纪的康斯特语,“先知”这个词语的发音竟然从未改变。

他感到一丝恍然,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迟来的惆怅。

当他第一次听闻“先知”这两个字,以及如今从这个阴影纪的男人口中听到“先知”这两个字,那种感触是截然不同的。

那是……那是,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沉重的感触。

“……您是先知吗?”这遥远村落的住民突然问。

那位访客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不,不能算是。但是,在未来——在遥远遥远的未来,或许,会有一位先知。他将拯救这个世界。”

“拯救?”

“拯救。”

那村落的住民又不说话了。他像是半懂不懂,像是茫然无知。他说:“可是,神呢?”

他的意思好像是,既然有神,那么何必还需要先知来拯救这个世界呢?他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隐隐有所知晓。

但是,当他将这个问题说出口的时候,他却猛地意识到,这好似是将神与先知对立了起来——就好似,当先知拯救这个世界的时候,他需要面对的阻力,也包括神。

“我不能告诉你太多。”那位访客几乎温和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是,我或许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让‘先知’出个场……一个其实已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登场的角色。”

村落的住民茫然地望着他。

而那位访客喃喃说:“但是,在这第一次出场之后,会经过更多漫长漫长的时间,‘先知’才会第二次登场。他会是……”

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他将……

“……拯救世界。”那位访客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容,“他会是拯救世界的那个人。”

村落的住民并没有听懂这句话。但他还是认真地注视着这位访客,仿佛要将他说的一切都记在心里。

隔了片刻,那位访客说:“天黑了。”

村落的住民点了点头。

“你们会经历漫长的黑夜。”那位访客接着说,“漫长到,怀疑这个世界是否将永远无法迎来黎明,而只能陷在这可怕的昏暗的夜晚之中,永远被阴影笼罩。”

“太阳死了吗?”那位村落的住民忍不住问。

那位访客像是笑了笑,这个比喻的确十分有趣,但是——但是,露思米啊。在阴影纪的此刻,露思米是否陨落了呢?

于是他凝视着远处昏沉的光景,说:“太阳只是姗姗来迟。”

村落的住民不太明白地抓了抓头发。

“……但是这世界,和这世界的人类,不能只是等待太阳的升起——责怪着太阳的姗姗来迟。”那位仿佛来自遥远地界的访客这么说,“没人能坐享其成。”

那位村落的住民像是厌烦了这样的打哑谜,他忍不住问:“可是,您这么说,又是为了什么呢?您需要我做什么?”

“不,什么都不需要。”那位访客说,“我只是在告知这件事情。我需要——这世界等待那个时间点。”

“什么时间点?”

“‘先知’需要帮助的那个时间点。”访客微微笑了笑,“在某个遥远遥远的未来。但是,请相信我,这世界和这世界的人类,会抵达那个时间点的。

“那时候‘先知’需要帮助……这漫长漫长的岁月、时光,才能成为这样的帮助的基座。‘先知’希望我在此刻告知你们这事儿——仅仅只是,‘告知’这件事情本身。

“而在那个时间点之后,黎明就将到来了。”

说着,他望向了遥远的天边。落日彻底消失了,最后一缕夕阳的光芒也被太阳吝啬地收回。黑夜彻底统治了这个世界。

他说:“请保守这个秘密。再见。”

这遥远、古老而荒僻的村落的住民也下意识望了过去,他又说:“但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当他收回视线的时候,那位陌生的访客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带着他的钢笔、带着他的报纸,带着他神神秘秘的先知论。

这男人因此瞪圆了眼睛,隔了片刻,他哆哆嗦嗦地大叫说:“神……神!”

这大声的、嘶哑的、几乎疯狂的叫喊声终于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一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去拿张纸来!去!”这男人说,他目光狂乱、表情执迷,但有那么一丝几乎可怕的冷静也控制着他的大脑,“我需要……我需要将这件事情记录下来。那是……‘先知’的要求……

“我们……我们!我们收到了来自神的启示!祂自天上而来,如今也已经回归天上!祂是太阳!是未来!是庇佑着这个世界的神!

“天神告诉我们,这世界已经沉沦于黑暗之中,而太阳姗姗来迟。我们只能等待,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等待一位先知来拯救、来改变这个世界……我们要在那个时候帮上忙……

“……我们,要帮上忙……是拯救这个世界、是拯救那位先知……是拯救我们自己……是我们的野心……这么多年的等待,会在最后帮上忙……我们要保守这个秘密!要铭记这个秘密!”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表情扭曲目光狰狞,几乎带着狂热。

而有一个人拿着羊皮纸——那是这个村落曾经养过的羊群,那些牲畜都因为疫病死光了,于是他们就将那些羊的尸体废物利用,其中一些做成了这样的羊皮纸。

他飞快地在羊皮纸上记录了,可那人的语速太快,话语也凌乱不堪,他几乎没能记录下什么。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看着羊皮纸上的文字——天神说将有一位先知拯救这个世界。

他想了想,便轻轻松了一口气,认为这意思并不算错。

而那个自称受到启示的男人,则一把将羊皮纸夺了过去,又增加了几行文字。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相关的事情——那位访客让他保守秘密,不是吗?

最后,他只是纠结地写下,“超越了这个时代的钢笔”这几个字。

他凝视着这张羊皮纸,隔了片刻,又低声说:“没有神。”

“什么?”有人不耐烦地问。他们大概觉得这个男人的大脑也疯了。甚至有人瞥了瞥那断头台,大概是觉得这男人也该在断头台上走一遭。

那男人沉默片刻,然后突然抖擞了精神,他的目光凝重,但也可以说,他兴致昂扬。他确凿无疑地说:“未来,没有神!”

整个村落仿佛都被他这句箴言吓坏了。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起来,下一秒,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地说:“你究竟在说什么东西!”

那张羊皮纸被随意地弃置,那个男人则被人胡乱地打了一顿——不算太用力,只是人们希望他清醒过来——很快,村落就又安静下来。

那男人躺在地上,静静地瞧着星空。星星的确很美,他不经意间想。

但是,但是——但是,他们等待着的,是太阳啊。

他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就这么睡着了。或许明天醒来,他会将那一切都当做是自己发了疯的幻觉;也或许,他会继续执迷不悟地相信着这个预言。

关于,“先知”的存在。

……西列斯静静地站在时光长河的边缘,凝望着那一幕。他漆黑的眼睛中几乎毫无情绪,显得相当沉静而平淡。

他本该笑话一下自己。那“先知”的名头曾经让他啼笑皆非、百般抗拒,而最后,反倒是他自己创造了这个传说。

但是,他又感到这种情绪太轻飘飘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刻——起码是这个时刻——如此简单地概括自己的想法。

他想,这是雾中纪的第四百零一个年头。

……两千年的时间,足够了吗?

他这么思考着,感到有那么一点不够保险。他总是相当谨慎的。

但是,就让他下一回再来思考这个问题吧。他感到了一丝疲惫,一种缓慢侵蚀他的大脑的疲倦。他更想在这个时候抱抱琴多,然后与他的伴侣一同沉沉睡去。

而等到黎明过后,等到日出时分,他会乐意继续思考这些问题的。他总是乐意思考。

骰子和球球大概也看出了西列斯的情绪并不算好,就只是安安分分地与他道别。

在离开费希尔之镜之前,西列斯突然停了停,凝视着骰子和球球,然后说:“你们想和我一起去地球吗?”

“当然!”两颗玻璃球异口同声地说。

“安缇纳姆还不知道要沉睡到什么时候呢。”骰子小声说,“我可不想一直待在神明宇宙发霉呀。”

球球的说法就更加委婉了一点:“我很期待与您一同踏上旅途,守密人。”

骰子像是吃惊地啊了一声,它立刻说:“傻球,你变了!啊,守密人,我……我当然……我当然也十分期待,我是说,我一直都期待!”

于是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低声说:“我也很期待。”

他想到,曾经在地球的时候,他好像也幻想过类似的场景。有相伴一生的伴侣,然后,有房有车、有猫有狗……生活看起来相当圆满,不是吗?

……当然他不是说骰子和球球就是猫和狗的意思。

……当然他也不是漏算了阿卡玛拉的人偶和李加迪亚的幽灵。

……数量似乎一下子暴增了起来……

一个突如其来的比喻,也十分突如其来地毁掉了西列斯的惆怅思绪。

他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想,呵,地球人。

他又问:“不过,力量呢?”

“前往地球的话,在现实世界当然是没有什么‘奇幻’的力量可言的。”骰子解释说,“我们的力量只能存放在费希尔世界,或者神明宇宙。”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说:“你们可以与时光、命运的力量分开吗?”

“当然可以啦。”骰子的语气十分轻快,“我曾经不就是独自前往过您的故乡吗?”

西列斯眸光微动,不过他也不急着去验证自己的想法。他想,毕竟他连怎么回到地球都还没有想明白。

很快,他离开了费希尔之镜,又去了趟坎约农场与人偶们聊了聊天,然后才去了琴多的梦境,跟他说他们可以离开梦境回到现实了。

琴多当然没有异议。很快,他们在凯利街99号的卧室里睁开了眼睛。

“再睡一会儿?”琴多问。

“再睡一会儿吧。”西列斯说,“这是周二。晚上才有课。”

琴多盯着天花板,隔了片刻,突然低声嘀咕了一句:“奇怪了,我有时候完全忘了您还是拉米法大学的文学史教授。”

西列斯:“……”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等琴多助教拿到这学期学生们的作业,他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琴多不由得哀叹了一声。

更加令人伤心的是,这个学年的第一学期会在神诞日之前结束。

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要在打败“阴影”之前,首先打败学生们的那叠作业。

……琴多觉得,他现在和“阴影”一样不高兴。

他把自己往他心爱的神明怀里拱了拱,然后才安安生生地陷入了沉眠之中。

西列斯也睡了一会儿。将近八点的时候,他们才起床、洗漱,然后一起挤在厨房里做点早餐。

西列斯随手翻阅着八瓣玫瑰纸。

新消息。不出意料。

“……

“教授,您可能都不敢相信我们刚刚发现了什么!

“自从我从您那儿得到那个任务之后,我的同伴们就会有意无意地观察城内那些古老的建筑。

“昨天是周一,晚上的时候,剧院区的一家剧院试着恢复营业了,我有位同伴是十分狂热的戏剧爱好者,因此就特地去捧场。他当然也在这个时候观察了剧院区的情况。

“然后他就惊奇地发现,似乎有一个人,在一间剧院的旁边凭空消失了。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是一晚上辗转反侧之后,还是觉得有必要将这事儿告诉我。所以我现在就来跟您讲了。

“如果您下午有空的话,我会去您的办公室找您?我的同伴也会来,到时候让他好好跟您讲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来自赫尔曼·格罗夫的消息。

西列斯稍微吃了一惊,他想到,如果这个人注意到的、突然消失的人就是阴影信徒的话,那么他们似乎可以根据相关的信息来推测,阴影信徒究竟是如何进入那神秘的隐蔽空间的。

他立刻便回复了赫尔曼的消息。

【下午我会在办公室等你。这件事情或许会十分重要,你们过来的时候记得小心一点,最近一段时间也不要靠近剧院区。不要表现出这一次的会面与剧院区有关。注意安全。】w,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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