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雷斯特看起来十分烦躁。这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颇为阴沉沉地瞧了西列斯一眼,然后语气冷冷地说“我们并没有什么好聊的,诺埃尔教授。”
说着,他就要离开。但是西列斯的话让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翠斯利。”西列斯说,“十四年前,你们复现出了翠斯利的力量。”
福雷斯特猛地扭头望向西列斯。
而西列斯也始终用那种平静的、深沉的目光望着他。他说“您知道现在城里发生着什么吗,福雷斯特先生?”
几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福雷斯特的办公室。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档,来自第二走廊的文件、调查报告,以及第三走廊的启示者们上交工作记录、申请表等等。
当福雷斯特表情阴沉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整个人像是被文件档案纸张包围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甚至对他感到一丝亲切。
……当然,他认为福雷斯特肯定不会这么觉得。
福雷斯特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说“你想知道十四年前的事情。”
“我一直想。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会选择翠斯利的力量。”西列斯说,“而您此前警告我,不要掺和进这件事情。”
福雷斯特冷笑了一声,又说“但你却并不听劝。”他又冷笑了一声,然后才兀自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之中,好似回忆起那久远的、他尚且还算年轻时候的事情。
“……确切来说,这个决定并不是由我做出的。”福雷斯特突然开口说,“是那个年轻人提议的。”
西列斯专注而若有所思地听着——这一点似乎证明了,复现翠斯利的力量,实际上来自于埃比尼泽·康斯特。
是埃比尼泽雇佣了这个年轻人,去参与这个实验、去复现这份力量。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在整件事情里显得无关紧要,但是又恰恰成为了他们通往真相的桥梁。
“他这么提议的原因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福雷斯特继续说,“他说是因为坎拉河的存在。这方便我们复现翠斯利的力量。”
“你们具体是怎么做的?”
“……回忆这事儿可不是什么好体验。”福雷斯特冷冰冰地说,最终他还是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一种微妙的……几乎苍老的、衰败的颓废表情。
他慢吞吞地说“您恐怕没有听说过,关于翠斯利与河流的传闻?”
“我的确知道翠斯利的力量蕴藏在自然之中。”西列斯说。
与福雷斯特的对话显得十分费劲,因为每句话都不能退让、不能错过。不过即便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下,西列斯注意到,福雷斯特实际上颇为坦诚。
……他恐怕也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从“家族”的动向、从分享会的内部渠道。他恐怕也已经发现,拉米法城正暗流涌动,并且将迎来终末的决战。
他或许没那么了解西列斯的调查进展,但是他一定有自己的信息渠道。
并且,他也一定会意识到,整件事情与他十四年前那一意孤行的实验,十分相关。
于是他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整个人显得冰冷而锋锐,但是坦诚而平静。
他说“因为河流与人类文明的诞生有关。”
西列斯微微一怔。
“在古老纪元,人们的部落、城市依河而建,因为他们需要生存。最开始是为了水源,后来则是为了贸易与交流。河水如同淌在我们身体里的血液一般,至关重要;河流就是这世界的血管。
“在一些非常古老的、原始的崇拜之中,人们认为翠斯利就是人类文明的母亲。祂是大地、是高山、是河流、是自然,是孕育我们、哺育我们的母亲。
“这种信仰在那种古老的部落中屡见不鲜。他们认为,河水、湖泊、树木、动物、山川,都是神圣的,尤其是那些流淌在部落与城市旁边的河流。
“……在那个年代,他们还不知晓大海,认为大海只是他们生存地带周围的模糊情景。所以他们只是崇拜翠斯利,崇拜自然、崇拜野生,并且以此为傲。
“一个流传已久的,与翠斯利有关、与这种古老信仰有关的仪式——我不是说启示者的仪式,仅仅只是这种祭祀仪式——名为,河祭。”
说到这里,福雷斯特停了下来。
西列斯眸光微动,他问“活祭?”
“曾经是。”福雷斯特说,“但是现在翠斯利已经陨落了,所以我们没有真的用活人来祭祀,而是去搬了具已经死掉的尸体,扔进了坎拉河。”
西列斯“……”
通过欺骗神明来获得神明的力量……该说福雷斯特他们胆大包天呢,还是创意十足呢。
不过……
尸体。
坎拉河是拉米法城乃至于康斯特公国的母亲河。在近些年里,坎拉河的水源依旧是城内许多事情的基础。
他们之前还想过坎拉河是否被阴影信徒污染了,结果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经被一具尸体污染过了……
……等等!
西列斯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他问“你们将尸体抛入坎拉河,进行了献祭仪式,然后就得到了翠斯利的力量,是这样吗?”
福雷斯特点了点头。
“……那么,坎拉河的河水,当时就已经被污染了,是吗?”西列斯声音低沉地问。
福雷斯特明显地愣了一下。看起来他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
不久之前,侦探乔恩跑遍了全城以及附近城镇,取来了不同的水样,让西列斯查看其中是否有受到污染的痕迹。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西列斯确认这些水样都是安全的。
当时他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但是西列斯没有想到另外一种情况——如果早在十四年前,坎拉河就已经受到了污染呢?
这种污染当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失、逐渐变得微乎其微。就拿那个泥碗造成的污染来说,如果西列斯没有仔细、小心地观察的话,他其实也很难发现这种污染的存在。
而坎拉河的河水又会将这种污染稀释许多倍。
时光的流逝、河水的冲刷……一切都会令这种污染变得微弱。
……但那并不是不存在。
或许如今已经不存在了,或许那些污染已经依附上不同人类的灵魂,所以早已经从坎拉河水中消失……但是,在过去的十四年里,它已经污染了足够多拉米法城的居民。
来自,翠斯利的污染。
更确切一点说,如果往河流中抛掷尸体就可以复现曾经那古老的河祭仪式,触动翠斯利的力量,那么在更早的年代,类似的事情就已经发生过了。
也就是,坎拉河的水鬼。
他曾经从西城的流浪儿吉米,以及埃里克·科伦斯那里听闻过水鬼的相关说法。
吉米的说法是,西城有个流浪汉,曾经是坎拉河上的船夫。十几年前他意外坠河,从河里爬上来之后就彻底疯了,声称自己就是坎拉河中的水鬼。这个流浪汉现在似乎已经消失了。
而埃里克那边,在他们调查凯兰的案子的时候,死于九十二年前的那名身着盔甲的死者,其尸体就是在坎拉河被发现的。
当时人们对此窃窃私语,认为这就是坎拉河的水鬼,并且还因此引发了一番混乱与恐慌,让历史学会都不得不出面辟谣。
坎拉河的水鬼传言有着十分古老的历史。之前富勒夫人就曾经说自己似乎听闻过相关的消息,在拉米法城的年长居民中,这个传言并非不为人知。
那与雾中纪早期康斯特公国发生的那场战争有关。
据说当时一场战斗就猝不及防地发生在坎拉河附近,许多来不及掩埋的士兵尸体,就只好直接抛掷到坎拉河里,他们的尸体甚至还身着盔甲。
……战士为了保卫故土而死,最后变为了坎拉河的水鬼。这是一个令人五味杂陈的故事。
也同样,让此刻的西列斯背后生寒。
他走神片刻,然后定了定神,心想,那名船夫或许就是不幸地直面了这种污染——或许他就是瞧见了福雷斯特他们抛掷到河里的那具尸体,所以才会彻底疯掉?
他一边想着,一边抬眸望向福雷斯特。
福雷斯特的表情十分难看,看起来是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西列斯问“只要抛掷尸体到坎拉河,就可以复现出翠斯利的力量吗?”
“……不。”福雷斯特缓慢地说,“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得说上一段话,大概就是赞颂翠斯利的威名,然后请祂赐予我们力量。这应该就是古老纪元人们进行河祭的流程。”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问了一个十分微妙的问题“所以,这段话,是你自己查到的,还是那个年轻人告诉你的?”
福雷斯特想了一会儿,然后阴沉地说“我们当时一起在调查相关的资料……然后他,有一天突然狂喜地冲到我的办公室,说他找到了相关的记载……我当时,完全没有怀疑。”
他已经意识到西列斯关注的焦点。
他问“所以,那家伙有问题?”
“不出意外的话,他受到埃比尼泽·康斯特的雇佣。”西列斯也没有隐瞒这件事情。至少现在,他们与福雷斯特的立场是一致的,“阴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福雷斯特十分大声地咒骂了一句。他几乎表情扭曲地诅咒着那个年轻人,以及埃比尼泽·康斯特。
……十四年前的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令人目不暇接,或许也令福雷斯特这个当事人十分混乱。就那么几天的功夫,一切都改变了。
或许他还从未如此仔细地回顾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而一旦回顾,并且在西列斯的提示下注意到那些细节,福雷斯特就感到一阵烦躁与憎恨。
那是一种深切的、从未如此鲜明的憎恨。
那憎恨从他的面孔上一闪而逝,然后骤然演变成一种消沉与冷酷。
办公室里短暂地陷入了一阵沉寂。
西列斯则陷入了另外一种思考之中。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启示者受到的污染似乎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消除的。他们用以测试污染程度的仪式是旧神的阴影,而启示者在使用这个仪式的时候,始终会有那么微弱的少许。
最轻微的污染是任何启示者都无法避免的。
……呃,西列斯除外。
不过他这个除外主要是因为他拥有神明的力量,况且他这个身份是安缇纳姆凭空生造出来的,在他抵达这个世界之前当然不会受到任何污染。
他之所以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基于坎拉河的污染,他意识到,或许这种污染无法根除的原因,是因为人类始终受到一些不为人知的污染的困扰?
比如说,坎拉河的水鬼。
如果发生在雾中纪早期的那场战争,就已经让“坎拉河的水鬼”成为了一个难以避免的污染源,那么,在过去这三四百年里,人们始终受到翠斯利的污染的困扰。
……而这一点也是有可能的。谁知道当时是否有翠斯利的信徒,或者阴影信徒在场?
并且谁也不可能怀疑坎拉河有问题。
更确切一点来说,在雾中纪早期,启示者的力量也只不过随着夏先生的出现而慢慢为人所知,更别提所谓的精神污染了。
因此,没人会在那个时候意识到,将死去的士兵抛掷在坎拉河里,让尸体随着坎拉河水一同腐烂与流逝——这样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而这应该责怪谁?
责怪那些尸体于黑暗涌动的河水中缓慢腐烂的战士?责怪那些一无所知只是匆忙行事的士兵?责怪将历史的力量带到这世界的安缇纳姆?
……责怪费希尔世界的旧神们?责怪“阴影”的出现?
谁都可以分到一点责任,但分摊罪责于事无补。他们不得不在如今,在雾中纪的第四百零一年,直面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
阴影信徒知道拉米法城的居民早早就受到了翠斯利的污染吗?
不说四百年前的往事,哪怕只看九十二年前、十四年前的行动,西列斯就可以确定,阴影信徒必定知道,甚至于,就是他们造成了这种污染,尤其是十四年前。
四百年前与九十二年前都是无比遥远的往事,即便人们受到了污染,直到如今,受污染的启示者估计也都已经离世了。
但十四年前却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年份。
西列斯不能确定这种污染能持续多久——五年?十年?——但是,当时受到污染的人们,现在一定还活着,甚至于正是这座城市的中流砥柱。
启示者就不说了。拥有启示者资质却又未曾受到相关教育的人,这才是更加令人担忧的。而按照他刚刚与卡罗尔的谈话来看,这类人的数量并不少。
西列斯暗自忧虑地叹了一口气。
曾经他们还以为阴影信徒未曾利用茶杯和泥碗来造就污染。现在看来,指不定阴影信徒“污染水源”这样的做法,还就是从坎拉河这儿得到灵感的。
坎拉河的污染的出现,比他们想象中更早一点。
为什么是翠斯利?
西列斯想到这个曾经困惑自己许久的问题。
或许只是因为,拉米法城早已经受到了翠斯利的污染的困扰。而阴影信徒只不过希望在十四年前的时刻,稳固这样的污染。
或许阴影信徒们也会惊讶于这样的做法会在十四年后派上用场,但也或许……就是在十四年前,“阴影”与他们取得了联系,告诉他们要这么去做——去将翠斯利的力量复现、释放出来。
对于人类来说,十四年当然是漫长的时光;但是对于神明来说,这时光的长度不会造成什么困扰。
况且,恰巧就是在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离开了拉米法城,前往了米德尔顿……并且最终策反了巴兹尔部落,不是吗?
十四年前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意味着许许多多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完全就有可能意味着,就是在十四年前,“阴影”决心脱困、决心联系自己的信徒、决心让这群人类帮忙做点什么,并且最终在十四年之后取得了成功。
他得将“阴影”联络阴影信徒的时间点大幅度提前。西列斯告诉自己。
……好吧,回到眼下拉米法城正面临的问题。假设拉米法城的大半居民,其实都已经受到了翠斯利的污染。在这个前提之下,阴影信徒会做出什么?他们想要得到什么?
西列斯试图将自己的立场、想法转换到“阴影”与阴影信徒那一边。
“阴影”想要得到命运的力量,但是祂并不知道这样的力量在哪儿。
祂已经感到了不耐烦,甚至很有可能回应了自己的那群人类信徒(虽然他们还不确定阴影信徒究竟在巴兹尔部落做了什么),进而让自己摆脱了阿莫伊斯的围困。
祂现在徘徊在费希尔世界的附近,逡巡不去,这意味着祂仍旧想要得到“命运”,并且祂认定,“命运”就在费希尔世界。
……祂关注着那十三位旧神。祂甚至将那些旧神的力量化作自己的力量,祂似乎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乐园”……
……乐园?
为什么“阴影”突然就开始整合这些旧神的力量了?
……刚刚福雷斯特说什么来着,他说,在一些部落文化中,翠斯利——自然,才是真正孕育费了希尔文明的神。
西列斯的大脑中隐隐闪过一个想法。他感到些许的惊愕,意识到“阴影”或许果真不耐烦了。
……祂想要吞食这个世界。更确切一点来说,吞食这个文明。
通过祂的乐园、通过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
“命运”的力量一定就在费希尔世界的某个角落。“阴影”恐怕是这么认为的,祂的行动也表现出祂这样的想法,不然祂不可能一直待在费希尔世界附近。
祂其实已经通过许多办法来寻找、来试图攫取这份力量。比如祂伪装成胡德多卡,比如祂想成为死亡与星星的孩子……尤其是后者。
祂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解构、分析着命运的力量,然后妄图成为命运之神。
蜘蛛、蛛网、蛛丝。祂试图利用这样的办法来让“命运”与其他神明,都成为祂蛛网之上的猎物。
这其实是非常耐心的举动,至少对一位神明来说是这样的。
但是祂现在开始不耐烦了。
安缇纳姆曾经跟西列斯说过,“阴影”的强大之处在于其就是文明的反面,是一种摧枯拉朽、无可抵挡、无从解释的力量。
当“阴影”来到一个文明,甚至于靠近一个文明,这个文明就会开始崩坏。
……就好似强迫一滴水与一滴墨融合,这滴墨或许会变得淡一些,但那滴水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清澈透明了——不可能再是原本文明的模样。
而这甚至都不是“阴影”主动去做的,而仅仅只是因为这是一位外神、一位不可思议而难以概述的神明。祂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但是祂现在也有了一样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种热切的渴望让祂开始自我约束,祂不能摧毁这个世界,因为祂需要得到这个世界的一样东西。祂开始贪婪。
……祂开始思考,既然“命运”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么,祂吞下这一整个世界,不就相当于得到了“命运”吗?
祂见到了那么多旧神吞吃旧神的事情。
祂知道,“吞食”本身就是得到。
祂得小心翼翼,因为祂的力量可能会摧毁这个世界,但祂需要这个世界完整地成为祂的一部分……可那明明是祂的对立面!
但是祂成为过梅纳瓦卡——那位商业的神明,那位狡诈的、敏锐的神明。祂知道梅纳瓦卡曾经想要吞吃翠斯利。商业与自然,啊哈,截然相反的矛盾体!
所以,“阴影”也感到一丝心动。
祂,作为文明之外,或许当祂吞食了文明,祂就将成为更完整的、更强大的、更高级的。祂将跨越一个层次……或许如此。
……在这一刻,西列斯产生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他突然想,梅纳瓦卡想要吞食翠斯利这件事情,的确是“真实”的吗?
骰子和球球的确倒是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答案,或许梅纳瓦卡的确这么做过。
但是,现在看来,“阴影”似乎也正是因为梅纳瓦卡当时的行动,而产生了这样一个吞食文明的想法——那会消化不良的吧,西列斯认真地想。
“阴影”似乎是想要——简单一点来说,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
祂想要借此得到“命运”的力量,使自己成为“命运”的神明。
并且,从阴影信徒至今还躲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的情况来看,“阴影”可能已经成功了一半,祂可能已经慢慢建立起自己的乐园。
祂只是缺少了最关键的一步,也就是,让自己的乐园成为这世界永恒固化的一个仪式——让祂自己成为这世界切实存在的一部分。
尽管这种做法建立在扭曲的、其他旧神的基础之上,但是“阴影”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污染了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旧神与人类。
……祂想要得到这个世界。西列斯心想。
而那些画作,就是祂得到这个世界的办法。祂是这些画作的主人——祂想要用这种办法,来得到、至少是束缚,那十三位旧神,就如同祂被阿莫伊斯的意志束缚在福利瓯海上一样。
……这个想法的灵感就得自那里吗?
就因为祂自己曾经被那么长久地困在福利瓯海,甚至祂自己都不耐烦了,所以才会想要用同样的办法去对付那些旧神?
如果“阴影”是在十四年前与阴影信徒取得联系的,那么这个计划或许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或许从十四年前?
……那第一幅画。西列斯心想。
那幅绘制了戴着厨师帽的男人、实际上却蕴藏了胡德多卡的力量的画作,或许就是第一幅成功的实验品。
胡德多卡,不是吗?
这是“阴影”在费希尔世界接触到的第一位神明。
祂最熟悉胡德多卡的力量了,所以祂在胡德多卡这里第一次成功。祂将胡德多卡放进了画里,满意又贪婪地将这位神明的力量框在里面。
在胡德多卡尚且存世的时候,祂就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阴影”取代。而在祂陨落之后,祂的力量当然也更加无从抵抗。其余的神明也都是如此。
祂们的力量原本就是被拆分的、被割裂的。祂们在外神面前,更是如同待宰的羔羊……
……等等,画中的小羊?
西列斯突然抬起眼睛,他凝神望着福雷斯特。
福雷斯特正心烦意乱,憎恨于那个年轻人的欺骗、以及自己的愚蠢。他不耐烦地说“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首童谣。”
“什么?”福雷斯特莫名其妙地说。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他说“你还记得那首童谣吗?你在历史学会的那堆资料中找到的那封信,那封来自十几年前的信件……其中有一首童谣。”
福雷斯特显然想了起来,因为他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位抄写员告诉我,信封上没有任何的文字,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邮戳,证明这封信件来自于十几年前。”西列斯缓慢地分析着,“你找到这个信封的时候,就是这样吗?”
福雷斯特点了点头,他问“你知道这首童谣的意思了?”
“我似乎知道了……”西列斯低声喃喃,“但是我更好奇,究竟是谁写了这首童谣。”
“……我觉得是历史学会里的人。”福雷斯特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这么说。
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一丝惊讶。他问“为什么?”
“因为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邮戳。理论上,这封信不可能寄给任何人——因为连个寄信地址都没有。”福雷斯特说,“我调查过那个邮戳,为此专门跑了趟邮局。
“他们告诉我,这个信封上有邮戳、没有邮票,意味着这来自邮局或者马车行的固定客户,费用年结或者月结,方便统计。
“这批固定客户每年或者每个月有一定数量的信封额度,在额度范围内的信件,都可以直接寄出去,而不必贴邮票或者付钱。信封上会出现一个特定的邮戳,证明这是某位对应的客户。
“……那个信封上的邮戳太模糊了,没法认出究竟是哪位客户——哪个公司或者哪个家族。但这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封信不可能被‘寄出’。”
福雷斯特强调着这个词语。
西列斯也明白了福雷斯特的意思,他说“是历史学会内部的某个人,留在前台或者什么地方,让对方转交给——同样是历史学会内的某个人。
“……但因为某个未知的原因,这封信最终未能交到对方的手中,于是就被暂且归档到了历史学会的文件里面。
“那个信封或许只是寄信人随手拿的,那证明了他或者她的身份,但是我们现在无从查起。”
福雷斯特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但也卡在了这里。”他说,“因为,既然是让历史学会的人转交,那么……怎么会没有交到对方的手上?我难以理解。
“谁会是寄信人,谁会是收信人?”
福雷斯特喃喃说,显然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挺长时间了。
而西列斯在心中思索片刻之后,突然得到了一个答案。但这个可能的答案,却让他露出了一个默然的表情。
他说“夏先生。”
“……什么?”
“这封信,很有可能是寄给夏先生的。”西列斯说,“十四年前,夏先生离开历史学会。在他离开之后,人们假装历史学会从未存在这样一个人,也根本无法联系上他,不是吗?
“所以……比如说,这封信是留给了历史学会一楼的前台,那位女士会将这封信拿到三楼。她是个普通人,始终都是,所以她只能将信转交给第一走廊,让他们帮忙转交。
“她会这样说,‘这封信是给夏先生的’。而她得到的回答可能会是——‘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夏先生’。然后她感到困惑。
“……可是,或许寄件人自此也没有再出现过,于是这位女士也无法处理这封信。她当然也不会随便拆开信件。
“因此,这封信就只好被束之高阁,最终……被您发现,福雷斯特先生。”
福雷斯特静静地听着,然后他低声说“时间对得上。”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他另外没有提及的一个原因就是,信封中的那首童谣显然蕴藏着复杂而深刻的信息,那不会是随随便便写给某个无关紧要的人的,那一定是写给重要人士的。
并且,那与旧神追随者有关、与“阴影”有关。
而十几年前的历史学会,能够坦然接收这些信息的,似乎也就只有夏先生了——只有他的身份,才足以收到这封信。
……而寄信人?
西列斯无法确定,但是,他的心中的确有一个人选。
一个几十年前出现在拉米法城……又在十几年前离开的人。
约瑟芬·霍西尔。
那首童谣,无论其中细节如何,那的确涉及到了“画中的小羊”。西列斯在察觉到阴影信徒“十三幅画”的计划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首童谣,并且深感震惊。
如果这位神秘的寄信人不是位预言家——换言之,未来的他自己——那就一定应该与阴影信徒有关,不然不会这么清楚这计划的内容。
但西列斯觉得不会是他自己。
因为他并不需要这样来自未来的提示,他自己就已经想到这个计划了。
再说了,如果他想不到,那未来的他怎么会拿这事儿来提醒自己?这完全就是自相矛盾的可能性。
所以,这只有可能是来自过去的提示——来自阴影信徒内部的,一位神秘的帮手。
西列斯想不出来,除了约瑟芬·霍西尔之外,还有谁会是这位神秘的帮手。
……或许杰瑞米·福布斯?但杰瑞米似乎是在最近这段时间、在阴影信徒的计划彻底开始之后,才了解到相关信息的。十四年前,他恐怕根本不了解相关的事情。
所以很有可能就是那位来自米德尔顿的女主教。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给夏先生留下了一条提示。
而尽管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约瑟芬没想到这封信没有送到夏先生手中,夏先生没想到约瑟芬会给自己写信——但是,某种意义上说,十四年前约瑟芬离开历史学会、奔赴自己的死亡的时候,夏先生的确正注视着她的离去。
透过时光的长河。
这一点令西列斯深感惊叹。
另外一个让西列斯想到约瑟芬·霍西尔的原因,或许就是“童谣”的形式本身。这会令他想到约瑟芬·霍西尔与切斯特·菲茨罗伊的母子关系。
或许,当约瑟芬想要将线索隐藏在某个特殊的形式之中的时候,她无意中想到了自己再也未曾见过、再也没能亲手抱过的,她亲爱的孩子。
于是她选择了童谣,在临终之前用以告慰自己的灵魂。
此后,她将再也无法帮上忙了。那个时候的她会这么想。
……西列斯感到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觉得那可能是遗憾、惋惜,可能是惊叹、意外,可能是怅然、伤感。
他只是觉得那厚重的时光力量,令他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他猛地屏住了呼吸,隔了片刻,才缓缓放松下来。他的目光垂落下去,望见自己无名指上的婚戒。今天出门的时候,琴多希望他戴上,他对此十分宽容地同意了。
而现在,他感谢自己彼时的宽容。那让此刻的他也得到了些许的——轻柔而宽松的情绪。
他没有理会对面福雷斯特的想法,而是下意识抬起手。他的左手松松地握成一个拳头,无名指上的婚戒轻轻地贴了贴他的唇瓣。那带着一丝金属的冰冷,也或许带着一丝来自琴多的温度。
……他终于感到轻松了一点。他顺势用左手撑住了下巴,掩饰住这种情绪的蔓延。他垂眸沉思了片刻。
福雷斯特好似根本没在意西列斯的动作,他只是兀自陷入了思绪之中,然后冷笑了一声。
“夏先生……夏先生。”福雷斯特说,“那群愚蠢的家伙……如果这封信十四年前就能交到夏先生的手中,那我们可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烦心了!”
福雷斯特的意思就好像是,他们完全可以把这事儿推给夏先生——很好,谁也不知道,“夏先生”就坐在这儿呢;这事儿的确推给了夏先生。
……西列斯对着自己开了一个玩笑,然后彻底将那一丝沉重压制下去。
他总能保持冷静与理智,只是偶尔会放任情绪的蔓延。
想了想,西列斯便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已经有了一些突破。”
福雷斯特用怀疑的目光瞧着西列斯,像是在说,“哪儿有什么突破”。
于是西列斯叹了一口气,发现一个可能的历史真相让他不太好过,所以他只是低声说“坎拉河。”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他们可能会借助坎拉河的污染,对整座拉米法城做点什么。”
“那又会是什么?”福雷斯特有点莫名其妙地说,“说到底,我们还是不清楚他们会做什么……而且,‘阴影’又打算怎么样。”
“或许是……”说到这里,西列斯却不愿意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了,“总之,小心地下。”
他想,或许就是全城乃至于全世界居民的变异、或许就是这座城市成为那些地下生物的巢穴、或许整颗星球都将会被阴影笼罩与覆盖……作为一个地球人,他可太熟悉这个方向的进展了。
福雷斯特皱起了眉。
他刚想问清楚,西列斯就继续说“此外,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什么?”
“我认为他们会在神诞日的时候动手。”
“为什么?”
“因为……安缇纳姆。”西列斯暗自叹息了一声,“他们会针对安缇纳姆。”
福雷斯特意义不明地冷笑了一声,他说“那我倒宁愿他们得手。”
“……然后他们就会得到这个世界。”西列斯语气冷淡,“他们可能会统治这个世界。等到那个时候,埃比尼泽·康斯特将会成为国王。”
福雷斯特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可以说,埃比尼泽对他的愚弄让他十分愤怒,这种愤怒驱使着他听从西列斯的想法。
而西列斯则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
他不认为“阴影”会忽略安缇纳姆。
“阴影”已经将那十三位旧神囊括其中。但是,为了得到——统治——这个世界,祂当然也会对付安缇纳姆,并且祂首先就得对付安缇纳姆。
……事实上西列斯不认为“阴影”的图谋能成功,祂强硬地吞食整个费希尔文明的做法,会造成两败俱伤。
“阴影”受到的伤害他当然无所谓,但费希尔文明这边他不能不管不顾。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他似乎可以……做点什么——回到过去做点什么,来确保事情果真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不过他也清楚地知道,傲慢才是他最大的敌人。他也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就能一定成功。
如果他以为自己能将时光与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那这反而是最大的愚蠢。
于是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再用一段时间来思考这件事情。过去永远在过去,他不必着急。
随后,西列斯又与福雷斯特讲了一下“节点”的事情。
福雷斯特或许在历史学会内部已经失去权势,但是在历史学会之外,在其他的那些启示者中,他还是颇有名声的,并且他们恰巧还需要这样的名声。
或许福雷斯特可以帮忙联系到更多的启示者。
而福雷斯特对于西列斯隐隐透露出的,对于“家族”与分享会的暗示,表现出了十分的警惕,尽管他的确答应了西列斯的邀请。
西列斯也见好就收——免得暴露了侦探先生——之后,他就与福雷斯特告别。
一上午的三场对话,收获了三个“节点”。进展还是相当不错的。
不过,当西列斯离开历史学会之前顺手瞧了瞧八瓣玫瑰纸的时候,纸上新消息透露出的内容,让他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
“这件事情可能显得有些滑稽,但是我认为有必要跟您说一声,至少这的确发生在兰斯洛特剧院之外。
“昨天深夜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兰斯洛特剧院旁边的一个井盖被人偷走或者拿走了。今天上午邮差先生路过那里的时候,差点就掉进下水道里面了。
“现在剧院区这边已经通知了市政部门,要他们快点换个新的井盖过来。
“我想……井盖?下水道?这事儿让我联想到了加兰小姐的故事。我不确定这会不会帮上忙,但是总之,我认为我应该将这事儿告诉您。
“……”
这是来自海蒂女士的消息。
西列斯的第一想法是,阴影信徒跑了?
不,应该说……他们将这个出入口封闭起来了吗?
井盖的消失或许只是一个巧合,但是西列斯并不是真的喜欢“巧合”这个说法。他已经遇到过太多看起来像巧合、其实是命运的安排的事情了。
所以,在雅各布不小心瞥见阴影信徒的消失之后,阴影信徒那边或许也意识到这个出入口的风险——毕竟是在剧院区,人来人往,况且那些剧院已经在慢慢恢复营业。
在剧院区的凶杀案结束之后,阴影信徒也没必要继续保留那个出入口。
……所以,井盖,就是出入口?
更确切一点说,锁?
其实那还挺形象,西列斯心想,毕竟,井盖上也有孔洞,看起来就跟锁眼差不多。
……此外,“消失的井盖”,这可真有一种微妙的滑稽感。
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阴影信徒用以迷惑他们的办法。
一边思考着,西列斯回复了这条消息。
这的确意味着什么,但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这个消息可能意味着剧院区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将会变得更加安全,但是,整座城市正危在旦夕,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安全不安全。我们还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w,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