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梦境里的树叶是黑色的。
摇晃在同样黑色的树枝上。天空看不清颜色,昏黄与暗灰的云层滚动。
钟弦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醒不来。
飘满落叶的街道,叶子和天空一样,陷进暗灰的背景里,这样的世界,让人窒息不已。
前面的路也看不清,他将车子停下来,紧贴着灰蒙蒙的人行道。
他沮丧不已。
不肯再回头看坐在车后座上面的人。反正,他也不会知道那是谁。那个人,在他的梦里,仿佛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什么,却又从来不能让他真正明白。
现在,他的生活如同悬在半空的风筝一般,随时等待坠落,他的梦境仿佛也在坍塌。痛苦的感觉如同浓烈的胆汁,从天空、从树叶间渗透下来,缓慢地滴落在街道上。
他想闭上眼睛,伏身在方向盘上。他可不可以不再看这个世界,可不可以告别。
有光线从身后照射过来,渐渐照亮仪表盘,他看到油表的灯在闪烁。寻着光线的方向缓缓回头,后座上依然还是那个少年,正在玩着一个银色的打火机,在这个灰暗的世界里,少年的面容却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愉快。
“你答应过我,教我弹吉它。不会说话不算数吧。”少年盯着火机,他的眼珠似能被光线穿透。钟弦想起了邓忆。便仔细打量着少年的脸,企图寻找与邓忆不同之处。
“我已经好多年不弹了……我可以教你。可你要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们的事了。”少年说。“你把我忘了。也是好事。就彻底忘了吧。”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教你吉它,让你成为高手。”
“你骗了我。总是骗。”少年继续摆弄打火机,看起来很危险,整个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就在他的手里。“我,舍不得离开。你说过,我们要去周游世界……永远都不能实现了呀。”
钟弦的心,仿佛被万千的细针穿过,他忽然掉下泪来。“你是……安东。”
一道光线从车后穿过车窗照射进来,照亮他的眼睛,让他什么也不看见。“你是……”
少年不在玩弄打火机了。他缓缓地熄灭火焰。然后像片叶子一样发科。“放我走吧。”
那道来自车尾的光线,越来越强烈,把少年的身影变成一道垂头低泣的黑色影子。钟弦伸出手遮挡光线,光线却愈加刺眼,一辆巨型货车的隐约影像在光线中出现。
钟弦伸出手。“不要!”
钟弦猛然惊醒。他从床上翻身跃起,一脚踏空,竟跌下床去。
床边的落地窗被拉上了窗帘,有强烈光线从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钟弦望着那光线,大口喘气。渐渐回过神来。
片刻后,邓忆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怎么回事?睡觉也能掉下床,梦游吗?”
钟弦怔怔地看着邓忆的脸,看清眼睛和鼻子,他回不过神。“安东……”
邓忆愣了一下,默默地看着钟弦。
“我……想起来了。”钟弦从地板上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身子满头大汗的爬回到床上。他觉得很不舒服,混身酸痛,随后发现他并没有换睡衣,还穿着昨天出门时的衬衫。渐渐想起,昨晚他是在阳台的椅子上睡着,之后便没有记忆。真是昏天暗日的一天。
钟弦注意到邓忆却是穿着一件深蓝色睡衣,头发也是洗过吹干的,想见这个家伙无论何时都能有条不紊。
邓忆也随着钟弦返回到床上。半倚着床头,望着后者,他们两个都满眼血丝。可见刚才只睡了一小会儿而已。
“想起什么了。”邓忆寻着钟弦刚才的话问道。
“梦里那个人……的名字。”
“又做梦了。还以为是我弄醒了你。我刚刚把你从躺椅抱到床上。以为手法足够轻。”邓忆语气幽默。
“一夜未睡。白天也显得不像白天。今天是个周末。好日子。”钟弦胡乱地表达脑子中的想法,忽然又自床上坐起来,开始脱衣服。不管邓忆惊异的目光,将衣服脱光,跑进浴室,用十分钟冲了澡刷了牙。穿好睡衣重新钻进被子里。“好好睡觉。这才是人生。向你学习。”
“不想讲讲吗?你想起的人。”邓忆靠近钟弦。
“睡吧。睡着了,才能见到他。”
“那么说,确实存在这个人。”
“你的好奇心真是可恶。”钟弦翻身背对邓忆。安静了好一会儿。钟弦忽然问道。“你说你把我的过去都调查的一清二楚了,是真的吗?”
邓忆在他身后回话。“怎么?”
“我的学生时代呢?也调查过。”
“嗯。”
“那你的调查中有没有发现这样一个人,可能是我的同学,他大概叫安东。”
“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姓安名东,没注意到这个人。你中学时期乐队里的人,我都了解过,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我也不确定。也可能是外文名Antonio。要知道从小学开始学习外语时,老师就会给我们起一个英文名。大多数人会沿用到大学,甚至一辈子。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他的英文名字。”
“如果是英文名,那要好好调查一下了。”
钟弦回忆了他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似乎没有一个人的英文名和这个相同或相似。
“想起了他的名字。没同时想起别的事吗?”邓忆问。
“没。”
“真的没有?哪怕一个细节。说说看。”
钟弦实在不想回忆梦境中灰暗的环境与压抑的气氛,便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下。印象最深刻之处是少年的眼睛被打火机照亮的瞬间,很像邓忆,让钟弦在那一刻把他和邓忆混成一体。他将这一点细节讲了出来。
“有想起和他发生过什么事吗?”
“一起环游世界。”
“什么?”
“他说‘一起环游世界’。大概是一个愿望。我以前比现在还不是人。”钟弦自嘲。“我会交很多朋友,捉弄很多人。我可能都记不住。但我不会真的投入,也许有些人用心了。”
“一点都没印象,真是很奇怪。”
钟弦默不作声了。他不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觉到早晚有一天,他会慢慢看清那个人的轮廓,想起关于那个人的很多事情。可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极度恐惧,也伴随着苏醒的记忆,侵占着他的神经。一种直觉告诉他,他不可以想起来。那可能是世界末日。他会被痛苦淹没。
“也许是我杀掉的人。”
他喃喃自语。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直到感觉到邓忆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缓缓转头,他们的脸距离如此之近,邓忆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钟弦慢慢翻身面对邓忆,邓忆的眼神带着一种光芒,让他内心开始汹涌。“睡吧。”他垂下眼帘躲避,缓缓闭上眼睛。
“你觉得你杀掉了他?”
“我不知道。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没有这个人的印迹。”钟弦再次睁开眼睛,再次看到邓忆的目光。“如果我真的杀了谁。你怎么做?”
“先确定是不是你脑子的问题吧。”
“别逃避这个问题。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邓忆如实回答。“我首先不相信你脑子里的想法。你想杀的是自己吧,却总让自己相信已经杀了别人。唉,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这逻辑好乱。”
“你别逃避,好好回答我。如果我真的是个杀人犯呢?你会把我送给警察吗?”
邓忆不回答。
钟弦再次闭上眼睛。“我们总爱相信别人对我们讲的话,总爱相信承诺。你说过,我可以信任你。尽管我知道,每一句承诺都是当时气氛的产物,不可以当真。我还是……觉得好想当真。”
“我不会把你送给警察。”邓忆说。“如果你确实做了那样的事。我会……让你自己选择。”
钟弦睁开眼睛。“我好想相信一次。”
一次也好。
保持清醒多么痛苦。
钟弦让自己注视着邓忆的眼睛,以及那眼睛中的光芒。一瞬间他忘了别的事,或者所有事都在这光芒之下褪色。
“你真的不敢吗?”钟弦轻声问。“还是,压根没想法。”
邓忆默然不语。
“真的是怕付出代价?”钟弦忍不住追问。
“我一直想问你,我会付出什么代价。”邓忆思量了片刻后反问。
“还能有什么代价?一些金钱而已。”钟弦自嘲地笑。
“没有别的?”
“有。不过是另外一些金钱。”钟弦笑着再次翻身背对邓忆,笑过后眼泪却忍不住了。如果一个人不相信你,那么你的真心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梦里的那个人,看到他难过的时候,有一瞬间,就好像被一刀贯穿了心脏。若不是我对不起他,何以会感觉得无法挽回的绝望。我的直觉也在提醒,不能让自己想起来。我一定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忘掉的。”钟弦对着窗帘说出这许多话,不晓得有多少词语是说的清晰的,是能被邓忆听得懂的。
他觉得他是如此失败。他追求的东西,没有让他得到快乐。反而将他推进了相反的方向。他几乎就要丧失对生活所有的热情,如同失去了世界上所有光线。
“只是一些金钱吗?”
邓忆在他身后喃喃地问。
“什么?”
“我要付出的代价。”
“呃。我这样的烂人,除非为了钱,还能要什么。难道你怕我会夺走你继承人的位置。”
“你夺不走。我也不是继承人。”
“你不可能看不懂你父亲的用心。”
邓忆叹气。“你为什么总要提醒别人和自己你是个为利是图的烂人。”
“我就是。”
“真正是这样的人,反而不会说。你只是想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可你没法做到。”
“我已经做到了。”
“你做不到。”
钟弦怔怔地转回头看着邓忆。那个家伙振振有词。
“你身边所有人也许都认为你是这样的人,没有人会真的敢对你用真心。但是如果再有第二个人能像我这样去调查一下你的历史。就该知道。你不过是为了躲避童年时期就开始的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你的父亲失踪;你的母亲在你十岁之后生病去世;你高中时,曾有一个公开的女友,她在高三时出国了并在全校广播与你分手;你被人发现偷东西差点进监狱,我调查后确定你是被陷害;你把第一次卖给一个富婆;你最好的朋友在你大学一年级时……”
“闭嘴。”钟弦翻身而起,“你TM要干什么?”
邓忆表明自己的观点:“你在逃避痛苦,你以为做个烂人就可以了。结果进入恶性循环。”
钟弦张大嘴巴想反驳什么,却发现自己竟失了声。他弯下腰,身体向前栽倒,邓忆急忙抱住他。“你是,谁?”钟弦好一会儿才发出声。“你到底是谁?”
“我们去环游世界吧。”邓忆喃喃地说。
钟弦惊讶地近似惊恐地抬起头看着邓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