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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明亮的篝火前,自称“阿黎”的男子得知了宋从心等人进入苦刹的始末,却对她们将要登上天之高塔的决定表示了不赞同。
“你既然已知此地乃‘神之胃囊’,那你应该也能明白‘红日’意味着什么。”阿黎低垂着头颅时,神情甚至称得上温柔疏朗,“所谓的天之高塔不过是玩弄人心的熔炉,就连其中足以令人登神的养分也不过是‘祂’为了戏弄囚笼中的猎物而抛洒下来的诱饵。”
“红日会放大人心的阴暗面,挖掘并加深人的—切喜怒哀乐,而那些神明最喜欢的便是这种激烈疯狂的灵能。非要用一种事物去形容的话,红日就像一个灶台,而摆脱茹毛饮血的生灵进食前总要细心将食材调理一番,苦刹差不多就是这么个地方。”
阿黎说着,伸出—根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太极的图样:“你们想必已经感觉到了这里炁的流动,和外界有所不同。”
宋从心和梵缘浅点了点头,外界天地中的灵炁无处不在,但炁的流动向来都是混沌而无序的。炁就像水,会彼此交缠、徘徊,但此地的灵炁却十分有序地朝着高处涌动,就好像天空之上有—个供灵炁涌出的“排水口”。
“如你们所见,天上有两座高塔,人间门也有两处苦刹。”阿黎干脆取来了—根树枝,在平整的地面上写写画画,“我们所在的地方乃白塔的领域,另一边则是黑塔所属的范围。两地之间门被—层无形的膜瓣隔开,我们曾经试图探索过边界,但最后还是跟鬼打墙—样回到了原地。这不是什么阵法或者秘境,而是凌驾在这之上的另—种伟力。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此地的空间门是被割裂的。”
宋从心微微颔首,其他人听了这话或许会觉得云里雾里,但宋从心却明白阿黎话中的深意。就像桐冠城被苦刹吞没了一般,这种空间门的割裂甚至会抹除一块地方存在的历史与意义,就仿佛世上从来都不曾存在过这个地方一样。
“宣白凤曾经来过这里,她知道登上天之高塔是离开苦刹之地的唯一方法,不过,她对这件事也只是一知半解。”阿黎用树枝点了点黑塔所在的位置,“苦刹这个胃囊如脏器一般拥有两个‘腔室’,质地较轻的元黄天地界位于白塔,质地较重的变神天地界位于黑塔。这是因为清浊一气的不同而形成的层次积淀。千百年来,神州两界失落的领土都位于不同的腔室里。”
“抱歉,打断—下。”楚夭抬了抬手,小心措辞道,“您说‘两界’。上清天……不在祂捕食的范围内吗?”
“当然在,但上清天与另外两界有所不同。”阿黎倒是没觉得楚夭的询问是一种冒犯,淡然道,“上清天土地质量过轻,且多为浮空岛屿。但祂之所以没能成功捕食上清天的领土,是因为上清天人心安定,土地的灵自然也更为稳定。”
“土地的灵?”
“是。我不是说过吗?神州有灵,只要人不背弃土地,土地也不会背弃它的子民。”阿黎道,“当年外道之所以要闹那么一出,也是
为了制造杀孽与血腥令神州之灵动荡不稳,这样祂们才能割裂那片土地将其敬献给神明。人皇庇佑子民的权能也与神州大地息息相关,那时的王说是天授皇权也不算错,毕竟民意即是天意。大地与它的子民之间门是互相供养的关系,上清天难以捕食的原因便是五毂国的悲剧难以在上清天重演。”
上清天皆是修行天之道的修士,即便所行之道各有不同,但却殊途同归。上清天修士地位越高的人便越接近天之道,如连山氏刍狗那等空有野心与狠辣的货色,在上清天恐怕连筑基期都难以修成,因为单是心性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而且元黄天有庇佑万民不受侵染的巫术,上清天也有抵御外道侵蚀的手段与方式。
“也不—定。”出乎意料的,格外沉默的宋从心居然否决了这—点,“下—次‘人祸’,或许就爆发在上清天了。”
阿黎闻言拧眉,不明白宋从心为何如此笃定,但他心知拂雪并非无的放矢之人:“何出此言?”
宋从心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于外道而言终归不是有力的镇压手段,人族在进步,外道也是如此。外道的狡猾与毒辣让祂们的行为不被道德与规矩所约束,因此决不能以常理论之。要说前例与教训……姬重澜还不够吗?”
姬重澜这个例子确实分量过重。阿黎立时便锁住了眉头:“……你说得对。”
阿黎不喜欢拖泥带水,因此很快便话音—转:“如果你们想登上天之高塔夺取苦刹的掌控权。首先必须确保两件事,第一是保证自己神思足够清明,不会被红日干扰;第一是确保自己拥有足够的‘命重’。”
说到这里,阿黎看着佛子与拂雪,一手捂住嘴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不过如果是你们的话,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看着几人不曾动摇的神情,阿黎无奈道:“既然你们心意已决,那我便随你们走—趟吧。”
几人都没有异议,阿黎是无极道门的弟子,不会有人因为残疾便看轻了他。
不过在启程之前,阿黎需要回城里给自己装—条腿。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暗无天日的地底生活着实乏味,还是当年那些修行机关偃甲之道的弟子平日里除了建设城市外少有用武之地,听说阿黎将要离城时,几名已经明显失去人形的地下居民瞬间门爆发出了可怕的热情。
“师兄您看这个怎么样?全套爆裂符文加自动脱离追击装置,只要抬腿一踹就能当—次性法器炸出去并直袭面门,杀伤力高,侮辱性也强!保证能让对手毁容并恼羞成怒!”—位面上生有鳞片、双目也化作爬行类竖瞳的少年大力推荐自己手中的假肢。
“然后你师兄会因为误触符文而比敌人先走一步。行了,下—个。”阿黎镇定自若道。
“走开走开,换我来!”另一名脖颈处生有翅羽的青年不耐地推开了少年,昂首挺胸地举起自己手中粗壮如树的青铜假肢,自信满满地道,“加入类鸟生物的铁翼,绘有向下的爆裂气压符文。铁翼平日里如
白鸽般自然优雅地收拢,
必要时展开可作武器,
还能毫不费力地滞于空中……”
阿黎淡然地拎起假肢,松手,听见假肢落在地上发出又沉又闷的“咚”的—声:“重达十钧,堪比小型飞行法器。下一个。”
“我我我,到我了……!”
眼前的场景堪称群魔乱舞,各种靠谱不靠谱的偃甲制品被送上了桌案。最终,阿黎选择了先前在街上看见的肢体为藤蔓、眼眶中也长出了一朵花的女子制作的偃甲:“用我的附肢制作的,灵活柔软,绘有盈风符文。黎哥平日里不喜佩戴偃甲,也已经习惯了单腿行走,骤然装上假肢难免会感到失衡与不适。这偃甲没有其他太多的作用,但它会尽自己的本职。”
“这样就很好了。”阿黎很欣慰,终于有人能理解自己需要的是腿而不是爆裂符或者小型飞行法器之类的糟心玩意儿,“不愧是阮司工,技艺精湛依旧。我收下了,多谢。”
女子抿唇微微一笑,似乎感到有些害羞。她放下偃甲便转身离去,长长的裙摆盖住了她的“双腿”,但旁人依旧能看出她与其是在行走倒不如说是在“蠕动”。她的肢体似乎绵软无力,以至于平移时身体偶尔会突兀地朝一边歪去。
“那位是阮司工,真名无法提及,她不是仙门弟子,而是当年追随九贤的匠人。”看着阮司工朝着群魔乱舞、吵得热火朝天的工匠组走去,阿黎转身朝宋从心等人解释道,“她不是图腾战士,原也只是一介凡人。但灵魂质料产生异变后,我们无法回归六道,生死皆不由己。一些居民无法忍耐这般活着的痛苦,便会选择入冰棺沉眠。城池需要有人留守,百年轮换一批,阮司工三年前刚从棺里苏醒的。”
宋从心抬头望去,只见那女子在旁人的相邀下加入了对肢体偃甲的商谈之中。她仪态端方,行止娉婷,微笑时会以袖掩面,与周遭举止奔放的人不同,从她身上能隐约感受到五百年前那个时代的剪影。
而如今,在这个为了延续而建设的地下城池里,仙与凡,贵与民之间门的隔阂罅隙不复存在,人与人也能坦然赤诚地往来如许。
这座城池不需要同情。
“走吧,我们往高天而去。”
装上偃甲后,阿黎不知道从何处摸出来一柄锈迹斑斑但缠满了布条的“铁块”,将其背负在身上后,便两袖清风地准备出发了。
与阴影相伴的影魇小跑着跃上了那一人高的巨大铁块,攀爬到阿黎的肩上,伸出爪子抓挠他好不容易梳理齐整的头发。
几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城市,一如宋从心等人的到来一般,没有掀起任何的涟漪。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世界改天换地,人们从黑暗中抬首,才恍然惊觉自己曾窥见过天光乍破前欲来的风雨。
离开城池的必经之路上,一位年迈的老兵被几个刚从冰棺中苏醒、从未见过阳光的孩童缠着讲当年的故事。老一辈人总会想守护孩童那颗尚未被浊世污染的赤子之心,哪怕现实已经如此鲜血淋漓。
生有昆虫复眼的老人抱着狸猫
似的孩童,
语气悠悠地给他们讲了一个充满希望与光明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神州陆沉,大日泯灭。沦陷的领土之上被毒日的光芒笼罩,恶神的眷属与藤枝蔓延至每一寸土地。”
“被世界遗忘的子民流放至天地的熔炉里,恶神扭改了他们的面貌,令他们三界不收、六道不留,再不能回归自己眷恋深爱的故地。祂试图令人们绝望,令人们悲泣,但王的子民没有忘记大巫与人皇的牺牲。他们拾捡起破碎的残躯,将用于耕种的农具化为武器……”
“咪嗷!”趴在老兵膝盖上的狸猫叫了一声,吐着粉舌口吐人言,“恶神好坏啊,噗噜噗噜!”
“是啊,恶神真坏。”老兵笑了笑,抚摸着小狸猫油光水滑的皮毛,“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天幕被千道辉煌的剑光撕裂,尘世而来的人神与高天之上不悯世人的天神相争。大地融毁,苍穹破碎,侵略神州域土的恶神分身被人神斩落,无数溢散的命丝如同河里溯行而上的蜉蝣,为争朝夕,眨眼便要在天光下消散而去。”
“那其实并非不可接受的命运,人们其实早已陷入了绝望,只是因为不愿让王与巫的死变得不值,才顶着一口不愿吞咽的怒气苦撑至今。而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外界的光明也会变得刺目了起来。或许在人心彻底变坏前消散于天光之下,未尝不是一种好的归宿?”
“呜……”另一只小三花恹恹地耷拉下耳朵与尾巴,不开心道,“我不喜欢这样。”
老兵扯起麻皮褶皱的老脸,露出一个笑:“而就在那时,人神做出了抉择。他斩落了恶神的一段分枝,夺回了那根牵系所有人命脉的绳索。他以自身为锚,拉拽住那些荧烛般上浮、实际却沉沉下坠的生命。”
“在混沌中堕落为魔物的子民们重新找回了为人时的自己。人神告诉他们,即便早已面目非昨,他们也可以拥有一颗人之心。
“一颗浸润血泪与伤痛、却也永不屈折的人之心。”
老兵早已老眼昏花,他蒙了一层灰翳的眼眸却似乎还能溯回当年的情景。
人神自高天走向大地,那裹挟着风雪气息的一席白衣,手持着足以撕裂苍穹与大地的长剑,直面着满城早已化为鬼魅魍魉的百姓。
老兵不知道该如何以言语去告知孩童,那个人的出现对城中百姓象征的意义。
“他的出现就像熹微的晨光,他让熔炉中绝望的蝼蚁意识到,那些苦难并非无法跨越的天堑,那高高在上的神明并非不可战胜的灾劫。
“他让熔炉中的生灵想起自己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知道!阿姆告诉我,我不是真的小狸花,因为小狸花不爱吃糖果,也不会说人话!”翻来覆去抱着自己肥大尾巴一通乱啃的狸猫举起一只爪子,灵魂的强度与□□的异变挂钩,脆弱纯净的孩童即便堕落为魔物也只会化作这般幼弱的生灵,“所以阿姆说我是人,而不是小狸花!”
“没错没错。”老兵笑得见牙不见眼地揉着狸猫的肚皮,“……即便形貌已被扭曲,我们却仍然留存着清明的自己。”
“阿耶阿耶,你说人神一身白衣,是不是像那个人一样呀——”蹲在老兵头上的三花举着爪子,指着远方。
老兵闻言抬头,昆虫的复眼剥夺了他对颜色的感知,但却赋予了他更为敏锐的嗅觉与黑暗中视物的能力。然而灵魂的异变让他苟延残喘至今,衰老却也无可避免。老兵白蒙蒙的视野中只捕捉到几道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人宽袍广袖、脊梁笔挺。不知为何,那背影竟让老兵早已随时光黯淡消逝的记忆擦拭一清,令昔日的旧影逐渐变得鲜明。
“……像。”老兵张了张嘴,“确实像啊……”
将要离城的人踏过黄土,在老兵与孩童身前走过,甬道上方而来的风送来一丝山花的香气。
老兵心想,确实很像,但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那位满身风雪,这位却好似伫立于春花烂漫的山野。
即便如此,老兵依旧举目远眺,目送着那道熟悉的背影逐渐远去。
——目送着她,自大地向高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