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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正道魁首

作者:不言归 字数:7264 更新:2024-07-25 19:4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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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觉深遇见那个孩子时,正逢人间梅雨季。

彼时,他学有所成,被允许下山历练。佛门佛子在进入千林佛塔前都须得往人世走一遭,完成自己的朝圣之旅。梵觉深自幼拜入佛门,俗缘已断,本不该受尘世牵扯。但临行前,主持给了他一块玉牌,上书一个“天拾壹”的编号。

“在你拜入山门前,有一个女人连夜登上山门,将此物递交给了俺。她嘱托俺,过不久会有一个孩童上山求佛。望俺怜悯,能收留那孩子在院里作一沙弥。门内的比丘欲留她,她却说自己还有俗事未了。她留下这个牌子,说孩子将来若是成才,便将此物交托于他;若他一辈子不成才,便将此物敲碎掩埋。”梵觉深年纪轻轻便证得自觉阶,自然算不上“不成才”,主持遵照女子的嘱托,将玉佩交还给他,“是否要查探玉牌中的旧事,一切都在于你。”

净初主持宽大粗糙的手盘着他光秃秃的颅顶,有些莫名的痒意:“无论如何,菩提林荫之下,皆有你的一席之地。”

净初主持是个粗人,平日里稳得如同老钟坐定,对弟子也难得温情。梵觉深被盘得有些难为情,毕竟当年他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而已。他从师父手中接过玉牌,与禅心院内的大小和尚作别。下山的那一路上,光是甩掉腿上、背上、头上的小沙弥都花费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把圆头圆脑的师弟师妹扒拉下来,日头都已斜斜向西。

梵觉深对“母亲”有一些印象,自他知事开始,他便一直随那女人颠沛流离。在梵觉深的记忆中,那个女人是被坎坷与苦难摧毁了心智的苦命人。她患有癔症,心智不宁,时常自言自语。清醒时,她会对孩子露出慈母的一面,会摸着他的脸温柔地唤他小名;失常时,她又会对孩子非打即骂,狂躁的言行伴随着崩溃的哭啼。梵觉深不止一次被女人抛弃,但当她恢复神智时,她又会急匆匆地跑回来抱着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也好在她总是将他抛在无人之地,否则哪怕她回头来寻,大概也只能找到火堆旁的白骨一具。

梵觉深并不怪她,这片天地的熔炉要摧毁一个人实在太过容易。哪怕哪一天真的被女人抛下,他也只得认命。

然而,当那一天真的到来之时,梵觉深迷茫之余又有几分苦涩的不甘心。女人把他抛在一处还算平和的村镇里,形影又一次消失在夜色里。梵觉深数着数,以往女人在天色大亮时便会回来寻他。但那一日直到日上三竿,他都再未见到她的身影。

梵觉深等了三日,这才彻底死了心。在无比漫长的折磨后,女人终于选择放弃了这个拖油瓶。无助徘徊时,他听村民们说越过山后便是禅宗的塔林。佛陀慈悲,对镇民们多有照拂,邪魔外道也不敢在佛门附近造次,这才让镇民们在乱世中过上了相对安宁的好日子。他心想,既然如此,慈悲的佛陀能否予他一线生机?

凭借着一口堵在心头的郁气,年仅七八岁的梵觉深带着所剩无几的干粮翻山越岭。他登上了禅心院的山门,饿倒在佛门前,醒来时便躺在沙弥院的软铺里。院

内的比丘说他是被净初主持发现并抱回来的。虽不知他的过去,但若他在红尘中无有归宿,不妨便留下在佛前作添香的小沙弥。()

无处可去的梵觉深自是一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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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心院内的生活十分平静,外界的风风雨雨吹不进被菩提树庇佑的林荫。随着时日渐长,记忆中母亲的身影也随着流水年华逐渐淡去。她是美是丑,是年轻亦或老迈?梵觉深都已记不清了。他本以为自己对她无恨,便也不会在意。却不想触碰到那枚玉牌与玉牌背后的往事时,他还是会感到一丝隐秘的痛苦的。

若是心有牵挂,便是俗缘未了,他自当往红尘中走一遭。

梵觉深告别了师友,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晚秋下了山。

南州雨水丰沛,四季皆有降雨。他从一个雨季走到另一个雨季,顺着玉牌的线索一路摸索下去。却不想,他的尘缘与被母亲掩埋的过往,在这条路上逐渐变得狰狞。

梵觉深找到了女人口中的“故土”,却发现那里早已被人屠戮,仅余一座荒凉的废墟。那个女人在抛下他后并没有过上好的生活,而是惨死在魔门的手中。她一路留下了带血的线索,苦苦指引他探索自己的身世。当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时,梵觉深站在瓢泼大雨中,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冷。

母亲留下的玉佩指向的线索并不是他红尘的归宿,而是一条鲜血淋漓的复仇之路。她盼望他能成才,可以亲自为她报仇雪恨;而他若是不能成才,她便要将他毁去,免作他人嫁衣。她将他送往天下第一佛宗,这其中或许有几分慈母心肠,但更多的,是因为佛门功法能压制魔道。那个应该被他称为“母亲”的人并不确定他的体内一定会酝酿出恶果,但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失常时施加在他身上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

她记得她曾经失控地掐住孩童的脖颈,直到孩童面皮发紫。她孤零零地呆坐了一整个长夜,但第二天,那个孩子依旧怯生生地爬起,小声地喊她“母亲”。

那个女人心中想的是,万一,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宁可让他被锁入伏魔塔的深处、死在正道的围剿之下,也绝不想让那人如愿。

他是世人眼中的“天魔之体”,生来便百业加身、血债累累。若他生来是魔,世人眼里是魔,那他求索的佛果是否也是镜中花,水中月?

探寻真相的过程中,过往的因果罪愆如毒蛇般紧咬不放。魔门最终还是发现了他的身份,并对他穷追不舍。那条属于佛子的朝圣之路上,梵觉深杀了许多的人,有因为他在一处村庄暂时歇脚便屠了全村人的;有为了故意激怒他而犯下滔天恶业的;有为了引他入魔而布局设伏的……蚂蟥与血蛭蜂拥而来。梵觉深不知历代佛子行走人间时走过了怎样的路,但大抵没有人的路会似他一般鲜血遍布。无论他如何恪守本心,那一路走来再回首时,又怎能不心生恍惚?

又是一个雨季,风尘仆仆的梵觉深在一处破庙附近歇了脚。他不愿回宗门,担忧会为同门招来祸患。哪怕菩提树下是他唯一的林荫,他也不愿回去。他宿在一处残破的佛庙里,他又一次失

()去了归宿。坍塌了大半边房顶的破庙早已失去了遮风避雨的功能,那场梅雨季缠绵不休,阻了行人的去路。

他拖着沉重疲惫的脚步走进庙里,却在破庙的角落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草棚,以及草棚里幼小的孩子。

头发如同枯草的女孩像一只幼弱的雏鸟,在茅草堆成的窝里睡得香甜。梵觉深本以为是附近的村民谁家走丢的小孩,但却不是。位于河流上游的村庄遭了马贼,死尸无人收殓。恰逢梅雨季,雨水渗入腥秽的土壤,将死亡冲下乐河流,附近的村子便爆发了一场疫病。

女孩家中已经没人了,自顾不暇的村民们也顾不上一个三岁的孩子。女孩的阿爷在大限将至前将女孩送入了庙里,用茅草在庙中为她搭了一个小小的雨棚。他用家里所剩无几的米粮与别家换了满满一坛的豆子。用盐细细地炒了,装在一个坛子里塞在茅草堆下。阿爷对女孩说,一天吃一把,手能抓起来的一把。吃完后就乖乖睡了,饿了也不用起来,继续睡下去,很快就不饿了。

女孩很听阿爷的话,她哪里都不去,就窝在这个小小的雨棚里。她抱着那坛子黄豆,一天只吃一小把。梵觉深找到她时,坛子已经快空了。

坛子快空了,女孩却还是给他抓了一小把黄豆。

牙牙学语的女孩说不清自己的名字,梵觉深索性便叫她“阿豆”。阿豆是个糊涂的孩子,迷迷糊糊的,连死亡与睡觉都分不清楚。梵觉深背着她往附近的村子里走了一遭,才从村民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的故事。民间的孩子容易早夭,为她搭雨棚、炒黄豆的家人甚至没来得及为她取个名字。

梵觉深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若是抛下这个孩子,她恐怕很快就会死。若是以往外出游历,捡到孤儿左不过是寻一殷实人家或善幼院,将孩子托付给他人。但眼下境况不同,魔门中人像疯狗一样穷追不舍。凡是与他有过交集的人都会遭遇不幸,他若是放手,这只幼弱的雏鸟便会无枝可依,凄惨无比地摔进雨季的泥里。

该死的人应死,想活的人凭什么不能活?当年被抛下的他梗着心头一口气,不就是因为不甘心?

梵觉深不甘心,他不甘心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的指尖白白逝去。他把女孩带在自己身边,想着找到一个能庇佑她的大宗门时再把她托付出去。女孩满身跳蚤,他剃光了她的头发,这下她看上去和禅心院里的小沙弥没有两样了。手短脚短的孩子坐在他肩膀上,晃着脚丫,小秃驴抱着大秃驴的脑袋,就这么狼狈地上路了。

那一年的雨季,小小孩子举着斗笠坐在他的肩上,他刻意将蓑衣拉高。后来凡尘便传出了雨天里出没的蓑衣怪人的奇谈,据说怪人身量九尺,头大如钟,还有着魁梧如山的背影。他们隐姓埋名躲在一处江南小镇里,听乞丐们说得头头是道。他掰了半块饼子给她,见小孩敲着破碗,叮叮当当地学着乞丐儿唱莲花落。

“马贼过村梳如篦,雨水浊汤腐骨熬。夜磨晚来窃米粮,失足跌亡毋米缸。

“麻绳能将脏腑勒,瘟神悬绫梁上吊。凡尘一曲莲花落,唱罢

生平晓奈何。”

这一走,便是足足两年。

阿豆总会说一些令人发笑的童言童语,旅途总会经过一些破旧的佛庙。每到这时候,梵觉深会捋起袖子扫撒寺庙,阿豆也会拿着笤帚跟他一起打扫。小孩拖着装落叶的布袋在庙外来回地走,一边捡一边漏,偏偏她还认真得不愿回头。梵觉深懒得抬眼,只是自顾自地打扫。

等小孩玩累了,他才随手一笤帚卷起微风,将零散的落叶扫作一团。阿豆回过神来,会把两手支得老高。她将布袋的口子撑开,眼巴巴地看着落叶一片片地往布袋里钻。

阿豆总是喜欢盘他的脑袋,就像院里的老和尚总喜欢盘小沙弥一样。每次上日课时,梵觉深都觉得讲坛下方光溜溜的脑袋跟芋头似的。

第一次剃度后,阿豆也再没有留发。她和他一样晃着光秃秃的脑袋,不知是嫌打理长发麻烦,还是单纯在学他。

阿豆不爱说话,若不是初识时听她说了几句话,梵觉深恐怕会以为她是个小哑巴。她不爱说话,却有一些小性子。最初梵觉深照顾不好孩子,总会在无意间惹到她。不开心时,阿豆总爱走在他身后,悄悄踩他布鞋的后跟,害得他鞋跟总是夹在脚底下。梵觉深觉得这样不好,便告诉她,若是不想说,那便写下来吧。于是,阿豆再使小性子时,梵觉深就会在她身前蹲下,摊开手,掌心朝上,耐心地等她在他掌中涂涂画画。

最初,阿豆不识字,在他掌中涂画的便是方块或是圆的形状。方块是桂花糕,圆的是糖葫芦,买来给她,她就开心地原谅了他。

后来,阿豆识字了。在他掌中写的便是市井街头学来的骂人的话。她写着写着自己生气了,反手就会给他掌心一巴掌,然后把自己疼得泪眼汪汪。

某日,梵觉深蹲在桥头上给阿豆打捞莲蓬时,看着阿豆举着莲叶在原地打转。她迈着步子踩着水花嗒嗒地跑远,没一会儿又小跑回来,牛犊一样扑在他背上盘了盘他的脑袋,然后又举着荷叶嗒嗒地跑远。如此往复如是。梵觉深不知道她这种幼稚的行为有什么意义,但人生在世,也不是什么事都非得有个意义不可。

心里这么想着,他却忽而一怔。梵觉深突然意识到,与阿豆同行的这两年,他竟没再去想自己的身世过往。

梵觉深始终没有找到能托付阿豆的宗门,因为他发现阿豆是个有佛缘的孩子。跟在他身边耳熏目染也好,天资聪颖也罢,阿豆学东西很慢,但待尘世始终有一份思无邪的心肠。人挣扎于俗世因果,难免会自苦自伤。但那些难熬的苦厄与放不下的牵缠,最后都会在稚子无垢的眼眸中尽数烟消云散。

梵觉深教阿豆佛门的功法,阿豆则教了他与尘世和解的方法。在这点上,阿豆活得通透极了。

他心中难解的怨愤与不甘,被一双幼小的手缓慢地抚平了。

昔年小小的孩童稍稍长大,却也没有长得很大。他举着荷叶牵着她的手,在又一个雨季中慢悠悠地走过桥头。他牵着她的手,她走在他的前头。

梵觉深第一次萌生收徒的

念想,但他自己尚且困囿魔障,怎好对他人指手画脚。于是时隔多年,梵觉深背着阿豆灰头土脸地回了山,被老和尚们拿着棍棒劈头盖脸地一顿打。他跪在庙里将自己的身世一一道来,阿豆也乖巧地跟他一起跪着。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挨打,佛前的檀香又实在催人入梦。她一边听和尚念叨一边点头,点着点着,人就头朝下埋在蒲团里,以五体投地的姿势酣酣地睡了。

阿豆实是一个有佛缘的孩子。

他对老和尚们说起天魔之体时,老和尚们的眉头不动一下。净初主持摸着阿豆的脑袋,摸着摸着,他却突然叹了一口气出来。

师父什么都没说,但梵觉深知道他为何叹气——阿豆天生慧根,有大光明相。与他的天魔之体恰好相反,阿豆是个天生修禅的好苗子。

这世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天魔之体的诞生必会催动与之相对的因果。阿豆是他的因,也是他的果。梵觉深不知道上苍为他们二人书定的是何种结局,但命运促使他们相遇,是否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梵觉深想,若有朝一日他心魔深种,面目非昨。阿豆能结束他的痛苦,他能成就阿豆的正果,这样倒也不错。

这样的结局,他或许就不会心有不甘了。

院里的老和尚看不透阿豆的因果,师父也说师徒缘分未至。莫非阿豆还有俗缘未尽?梵觉深不知。他带着阿豆继续在人间行走,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他教导阿豆伏魔的功法,甚至将自己唯一的弱点悄然融杂在她演武的习惯中。天魔之体若真如传闻中那般强大,甚至让魔门有底气与正道一较高下。此时的他借阿豆之手杀死那个来日可能堕落的自己,这是否也能算是一种自渡?

梵觉深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那苛责众生的命运会又一次将他愚弄。

他的生身之父,那个问鼎魔界的尊主竟不顾天剑之威亲涉凡尘。他掳走了阿豆,迫他不得不前往变神天,斩断往昔与今日的枷锁。

他料想血煞魔尊要引他入魔,定会将那孩子视作他唯一的软肋拿捏在手。明知是一场鸿门宴,梵觉深也只得亲赴。

他踏遍血煞魔尊的领土,杀得脚下白骨连里,流血漂橹。但阿豆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初识的那场梅雨季,任他走遍全世界都找不到她的背影。

将血煞魔尊的得力干将斩杀当场时,他问他,那孩子在哪?

魔修齐力将他封入血煞大阵时,他问他,那孩子在哪?

三千浮屠狱中,他在熔炉中挣扎,不断自问那孩子在哪?

他被刺瞎了双目,敲聋了耳朵,被铁链穿过肩骨囚于地牢的日日夜夜,他依旧在问。他看不见也听不见,阴秽的血煞之气却无孔不入。血煞魔尊试图污染他的道体,迫他转修魔道。那一刻,梵觉深想到了自己的生母,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竟和她有了共情之处。即便玉石俱焚,道消身殒,他也不愿让他得逞。又一次,多年前那口不甘的郁气又一次堵在他的心口。他封心禅定,以佛光与阴煞之气相抗,在魔气近身时一次又一次地将其推开

佛光焚灼一切阴秽不详之物,魔尊缔造的浮屠炼狱里鬼魂日夜悲哭。

梵觉深五感俱废,一片黑暗中,他能感觉到似有幽微自暗处挣出。

梵觉深不止一次感受到阴煞之气缠绕上他的手指,随即被护体的佛光烧灼。那阴煞之气始终徘徊于他身侧,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触碰他的手指。万千死魂在他身周盘旋环绕,似无数地狱中挣扎的手拉拽着他的袖摆,邀他于炼狱中一道沉沦。

梵觉深不愿低头。

在那暗无天日的四十九日之中,梵觉深一次又一次地撕裂自己的伤口,混淆魔门对天魔之体愈合力的判断。他暗中积聚气力,等待契机破封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亦无法感知外物。他唯一能做的,唯有杀。

铺天盖地的杀气与恶意拂面而来,梵觉深在黑暗中与敌人厮杀。他不知前方的敌人是谁,更不知究竟谁在拦他。那时的梵觉深已是强弩之末,他想着与其死在这里,任由天魔之体的血肉被一众魔修分食殆尽,倒不如临死前多拉几个死有余辜之人垫背。

他在阴煞之气中浸染太久,神智如紧绷欲断的琴弦,已走至穷途末路。

佛魔仅在他一念之间。

那一场令天地黯然失色的大战倾颓了魔门的高塔,血煞魔尊被发狂的佛子击毙掌下。一片凄风血雨中,梵觉深感觉到那股纠缠自己多日的阴煞之气再次席卷而来。他发狠点燃自己的神魂,意图以佛光净化此间的不净。但就在那时,他一拳击出,却与另一道熟悉的拳风轰然相撞。

一瞬间,梵觉深怔住了。

他看不见,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什么都听不见。他不知眼前人是谁,不知她身在何方,但这套拳法是他教的,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人更熟悉这套被他改过的拳法。一时间,梵觉深如坠冰窑。

“……阿豆,是你吗?”

梵觉深伸手向前,四下摸索。但是没有,没有那个孩子的行踪。他悬于一线的理智找回了些许的清明,他再次询问自己,那孩子在哪?

或许,他心中早已有了一个答案,但绝望让他不敢深想。吊着那一线的理智,梵觉深催发天魔之体的弥和之能,一点点地找回自己的五感。他眼耳口鼻皆有血水淌出,像个厉鬼一样抓来了奔逃的魔修,哑声质问他,那孩子在哪?

那魔修自知性命不保,竟是在极度的恐惧中破罐破摔地大笑。

“那孩子在哪,那孩子能在哪?你们这些正道修士真是好笑,凭什么觉得我们一定会跟你们玩弯弯绕绕的那一套?!祂不是在你身边吗?祂一直都在你身边啊!你看不见吗?你听不见吗?你感觉不到吗?在那血煞大阵里,在那浑浊的血池里,那小沙弥被带回来的第一天就被投入了阵法,成了大阵的第一个牺牲品啊!

“你泡在那孩子的血肉里四十九日,你难道感受不到吗?”

“不知是谁撕掉了大阵阵法中央的镇魂符,让那些死魂聚在一起化为了鬼王。真不愧是禅心院千年一遇的佛子啊,你破封而出的那道佛光多么耀眼,照得此地邪恚尽散。你听不见那孩子的哭声吗?真是奇了怪哉,那鬼王看上去竟还留有神智,一路引着你破阵而出。若非如此,你早该在浮屠狱中力竭而亡,成为我等的盘中餐哈哈!是你杀了祂,是你亲手杀了祂!”他说着说着,又痛哭流涕,破口大骂,“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梵觉深一掌击碎了魔修的颅骨,看着那一坨脑浆迸裂的浊物砸在地上。染血的手捂住脸颊,他以为自己会怒吼出声,但张了张嘴,他却发不出声响。

他想起了炼狱中煎熬的日日夜夜,想起那一次又一次缠绕上他手指的阴煞。

他想起了被佛光烧灼后依旧不依不饶近身的魔障,明明寻常死魂都知道疼痛避让。

他想起了那铺天盖地的恶意,想起了一路的通行无阻,想起了破封而出时唤醒他神智的那一拳一掌。

“嗬……”脏腑内的血水翻涌而上,梵觉深在剧痛中匍匐跪地。他目眦尽裂,口中不断涌出血水。他感到痛,前所未有的痛。被刺瞎双目、废掉筋脉时都不曾如此疼痛。

一瞬间,一直被阻隔在体表之外的魔气打破了桎梏,水到渠成一般。漆黑的魔纹爬上他的面颊,像罪恶的藤蔓般蜿蜒至他的眼角。正如血煞魔尊所言,天魔之体果真得天独厚。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他在一刹那间便走完了其余魔修千百年的苦行,一跃晋升大乘,自此问鼎天下。

这人世,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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