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严不曾听闻过飞芦门的名号,但眼下急病乱投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必须尝试。
那对可疑的中年夫妻将他藏在地窖里,让他换下那一身可疑的玄衣使服饰。姜严留在身上的只剩不能离身的剑匣、一封密信以及证明自己身份的令符,其他东西不是被中年夫妻砸得稀碎就是被烧得一干二净。天蒙蒙未亮时,姜严被名为“艾二娘”的中年女子塞进了一个沾满碳粉的破旧布袋里,被甩上了一辆老旧的马车。艾二娘的“丈夫”董三则坐在院子的门槛上,背影像一根沉默的竹竿。等艾二娘将马车的隔层甲板盖上,董三才拿起铁铲,将煤炭装袋后往车上摊。
这对中年夫妻与街上的平民没有任何不同,无论样貌还是言行都透着拘谨与小家子气。但从昨夜的谈判到行动为止,这对夫妻表现出来的胆大与果决却让姜严倍感心惊。这样一群训练有素的探子出现在天殷帝都里,姜严实在无法不多想。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将咬在嘴边的质问强行咽下。
姜严屏息趴在马车的隔层里,任由董三将煤炭一袋一袋地往他身上堆。将近五石重的无烟碳压在身上,即便是武骨天生的姜严都有些难以撑持,但姜严趴在车底愣是没吭一声。马车底部留有排水的空洞,姜严可以借助这些孔洞呼吸,运转内力护持自己的脏腑,躲避巡卫搜查的耳目。
艾二娘将牛粪与稻草糊在车轮上掩盖气味,用厚厚的油纸与麻绳将木炭捆上。外头细雨绵绵,这对中年夫妻却要出门卖炭。
这么一大车的煤炭,定会被巡卫拦下来搜查。而现在永乐城里到底有多少长老的人?姜严闭了闭眼,心中没有答案。
刑首十三人众已有五人出事,首席珩云被长老阁传召后便一去不返。姜严因为年纪小不被长老放在眼里,这才在下属的掩护下逃过一劫。昨夜一场惊变掀起的血腥气还在鼻尖萦绕不散,姜严却没有时间感到悲伤。他怀中藏着姜道君失踪前留下的令信,他不知道密信的内容,但他必须将情报送到养父定山王的手上。
目前天殷的疮毒还未挑破,脓浆还未流到明面上来。但姜严心知这只是假象,僭越者已经决意打破秩序以及规章。战争一旦掀起,无论缘由都必定生灵涂炭。
姜严只能祈祷,祈祷高座之上的腐骨还在意那层岌岌可危的遮羞布,祈祷祂们还愿意披着人皮假装自己是人。
马车轮子咕噜噜,驶进了车道。不出所料,车子很快被拦了下来,巡卫要求搜查。但天上下着雨,炭若是被水淋湿就不好烧了。
姜严听见董三谄媚讨好的解释,道这一车好碳要运往河上的画舫,是船上的贵人订的。若一定要检查,不如让他将车马驭使到能避雨的地方吧。
姜严心知,若是在能避雨的地方真的“搜查”出什么,那两名巡卫大抵也不会有好下场。不过这个提议很快就被驳回了,官兵们粗鲁地掀开粗布与油纸,检查马车上的货物。他们用□□入装碳的布袋,在董三心疼的呼声中来回翻搅。
或许是因为雨水与粪臭
令人不耐,再加上这车货物并没有出城,只是城内通行的话并没有严查的必要。粗略的搜查后,官兵很快就放行了。
马车再一次开始颠簸,轮轴震动之声传至底板。姜严悬在喉咙的心却没有全然放下。
停靠运河的画舫,姜严隐约有印象。中州天殷深受死生葬文化的熏陶,衍生出的风土人情也端正严肃。天殷百姓重劳作,重律法,平日街道上无有声嚣,百姓也鲜少谈笑。但就在这样一个肃穆的国度里,运河上的画舫却灯火长明、歌舞不断。在姜严尚未受封刑首、仍跟在姜道君身边学习刀术的日子里,他曾不止一次在夜间经过港口,听着远方传来的歌声与欢笑。画舫上的人,仿佛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
这群名为“飞芦门”的探子,莫非和画舫上的人有所勾结吗?姜严胡思乱想着,直到外头传来卸货的声音。董三在和人谈话,清丽婉转的嗓音一听就是画舫上的人。他们说了一些姜严听不懂的话,话中还频频提到“坊主”。姜严不明白其中的暗喻,但他知道哪怕是酒楼里稍有姿色的伶人,都不会站在散发着恶臭的马车边与卖炭翁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道声音隐去了。董三打开了隔层,道:“姜小王爷,请出来吧。”
姜严从布袋中起身,抖落发上的煤灰。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大概正位于画舫底部的船舱,周围摆放着许多木桶以及杂物,还有一些似是用于酿造的瓶瓶罐罐。
姜严拿不准眼下的情况,只能板着脸道:“京城戒严,这艘画舫是出不去的。”
永乐城运河上的画舫往返已有十数年了,它一直大咧咧地行驶在护城河上,不惧一切打量窥探的目光。但足有四层楼高的画舫太过显眼,只要哨塔上的卫兵眼睛没瞎都能发现画舫的行踪。帝都哨塔上配有巨弩以及火炮,戒严期擅自离京者格杀勿论。另一方面,姜严也担心此举会打草惊蛇,让长老阁不管不顾地发动叛-乱。
董三并不吭声,只是从箱子里翻出斗笠和蓑衣,披在姜严身上。又不知从哪里翻出黑漆漆的碳粉,抹在他的脸、脖颈以及手上。
这连番折腾下来,金尊玉贵的姜小王爷都成了灰头土脸的农家小伙。董三告诉他会有人来找他,之后便拉着马车径自下了画舫。
姜严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误上了贼船。
直到画舫开始航行,雨越下越大,甲板上传来叮叮淙淙的乐曲声,唱着朦胧烟雨的诗情画意。姜严等得心急如焚时,紧闭的船舱外终于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
一艘蒙着破油布的渔船,靠在富丽堂皇的画舫旁叫卖捕捞上来的河鲜。身披蓑衣的老翁与船上的伙夫讨价还价,无人发现舢板下,老翁的孙女将一个灰扑扑的少年偷偷带上了渔船。
“你是董三的线人吗?”姜严忍不住问道。
“董三是谁?”不过及笄之年的渔女穿着鼠灰色的短打,油亮的长发扎成一条发辫,“不,你不要告诉我。我不知道董三是谁,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只是接到命令要将你送出京城,其他的,我一无所知。你不
必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恏?拝?”?????獙葶?孷?豔掄??纂豎?N??魎?????N?葶???“恏??筫??”
∵不言归的作品《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没有人不怕死。”被渔翁唤作“阿菀”的少女回答道,“所以你不要告诉我,我宁愿一无所知。”
阿菀的话没头没尾,但姜严不知为何却听懂了。董三与艾二娘,画舫上的人与眼前的渔女和渔翁,这三伙人彼此之间或许并不相识。他们以某种隐蔽的方式传递着情报,为某个不为外人理解的信念而倾尽所有。明明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却又相见而不识。因为人都怕死,所以只要一无所知,直面死亡时才不会屈从于求生的意志。
姜严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又紧,他看得出来这些古怪的探子并不是从小培养出来的死士。但他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人、怎样的信念,才能让人不顾一切献身至此?
“你们要闯官道吗?”临近分岔的支流时,姜严看着远处的城墙,困惑道。
“不,我们不走官道。”阿菀从船舱内抱出一根粗壮的竹子,用力将它推到水中,“我们走大坝。”
姜严猛然扭头,永乐城中的运河是若水的支流。除了供船只通行的官道外,还有一处依地势修建而成的高低大坝,为潮汛期泄洪所用。今年是灾年,河水并未入汛,昨夜久违地开始下雨。现在雨势蒙蒙,视野受限,城墙上巡逻的卫兵只把守渡口,大抵不会想到会有人冒险去闯大坝。
“上来。”阿菀脱下草鞋纵身一跃,竟就这样稳稳地站在了毛竹上,“你是习武之人,应该能站得稳?”
姜严自然可以,他学着阿菀的模样立在毛竹的另一头,看着阿菀手持一根细长的竹竿,在水中轻轻一划。
毛竹破开水流,漾起轻微的涟漪。独竹顺着水流前行,速度竟不比轻舟慢上几许。
两人的身影没入朦胧的雨幕,姜严突然意识到眼下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雨水掩盖了他的气息,模糊了他的行踪,坠在他身后紧咬不放的鬣狗失去了方向。只要能顺利出城,纵使长老在城内有一手遮天的本事,祂们的阴影必定还无法笼罩九州。
“只是……这场雨来得实在蹊跷。”姜严扶住过于宽大而摇摇欲坠的斗笠,伸手接住浑浊的雨滴,“阴气成云,聚而化雨……”
姜严收拢五指,将雨滴攥在手心。天殷虽因举荐制而致朝政大权大多掌控在长老阁的手里,但军政大权一直把控在君王的手中。姜严想不明白,长老阁究竟为何要叛?他们又到底有何底气掀起反叛?
“小心。”一直沉默无言的阿菀突然开口,“要出城了。”
平缓的水流逐渐变得湍急,开始泛起白色的水花。但阿菀依旧站得很稳,手中平平划动着竹竿。
姜严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看着雨滴砸落溅起涟漪……突然,他猛然抬首。
“……不对劲。”姜严抱紧怀中的匣刀,喊道,“快划!”
阿菀被姜严这一声喊话吓了一跳,险些失去平衡栽入水中
()。然而,慌乱只是一瞬,阿菀很快便蹲身稳住了重心。不等姜严再次催促,她大力甩杆往水里一戳,毛竹如划开水流的利剑般飘出老远。直到这时,阿菀才发现河水表面竟像沸腾的水般冒着气泡,密密麻麻,仿佛下方有什么东西在迅速上浮——
“哗啦。”
毛竹撞上了第一层堆石坝,顿时打横撞入湍急的水流,不受控地顺流而下。姜严脚尖在毛竹上猛力一踏,一手抱着刀匣一手揽过险些栽入河里的阿菀,脚背顶起毛竹用力甩出。毛竹越过堆石坝再次落入水中,再次成为姜严的落足点。勉强站稳并扶住阿菀后,姜严神色凝重地回头。
庞大的阴影破水而出,带起成串滚落的水珠。阴暗飘雨的天幕下,一具身披玄黑盔甲、手持重型鬼面斧的亡骸骑着亡灵骨马,在若水河上缓缓升起。
尸骸十分完整,以姜严的经验能看出尸骸入棺前曾被人精心收殓过。失水的皮囊仍紧紧包裹着亡者的尸骨,而没有被土里的虫豸分食。那皮包骨头的姿态依稀可见逝者生前的音容,若是以往,姜严看见这样的尸体会心生感慨。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具亡骸如一个森然恐怖的梦魇,于人世悄然降临。
“那是什么?!”阿菀越过姜严的肩膀,同样目睹了这诡谲的一幕。
“……阴兵。”姜严喃喃道,“传说,骨君的神国位于神舟大陆的背面,是亡灵与逝者的故土。据说骨君的神国与天殷互为镜影,照映流传至今的双生奇闻……那里有与永乐城相对的永久城,与若水河相对的弱水河……有……与生对立的一切的死。”
姜严终于明白,为何正值灾年的天殷会突然下一场雨了。
“阴气成云,聚而化雨……”姜严咬住舌尖,忍住话语中的颤意,“借水通幽,是祂们想要归来……”
长老不是打算反叛,而是准备向九州宣战!无怪乎他们不在乎君王手中的权柄,反而借机拿刑天司开刀!
“走!”姜严低喝一声,夺过阿菀手中的竹竿往堆石坝上一撑,朝着大坝的第二道峡口俯冲而下。
“咔”的一声轻响,伫立在水面上的阴兵突然抬头,空洞的眼眶里亮起了幽绿的磷火,祂“活”了过来。
阴兵骑乘的白骨马扬蹄踏浪,生前直至死亡都在战斗的阴灵抡起巨斧,猛然砸下。堆石坝顶部炸开大片龟裂的纹路,湍急的水流裹挟着碎石滑落。阴兵收回巨斧,磷火幽幽的眼瞳在瞬息明灭后牢牢地锁住了姜严的背影。
阴兵是战争中身亡的战士,祂们神魂浑噩,意识还停留在战场上被血火浸染的那一刻。祂们不知自己已经死去,只知道要用手中的武器去捍卫一切、摧毁一切。即便血液早已流干,祂们也要继续战斗。
阴兵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毫不犹豫地举起斧头追击逃窜的“敌寇”。
即便乘着水势漂流而下,双方的距离依旧迅速拉近。眼见要被追上,姜严咬牙将比自己高了一头的阿菀扛起。半人高的碎石被河水掀卷砸落,姜严将阿菀护在身前硬扛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少年口
鼻出血也来不及擦拭,他只是死死地注视着前方,等待着转瞬即逝的契机。
巨斧轰然砸落的瞬间,姜严腾空跃起。毛竹在巨斧下四分五裂,少年却如飞鸟般自峡口扑出,似要奔向无垠的天空。
永乐城运河大坝的闸门共有七道,以层层叠叠的堆石坝作为缓冲,峡口两侧的高低落差将近百丈。
神智混沌的阴兵不知停歇,冲出了峡口,瞬间便被万顷江流裹挟卷入其中。而飞鸟一样的少年冲出了水流,却在短暂滞空后气力不继,如断翼的鸟儿般飞速坠落。
姜严最后能做的,只是用最后一丝气力与阿菀调换了身位,让自己垫在了下头。
坠落的那一瞬间,阿菀看见了少年茫然无措的眼,他并未做好身死的准备。毕竟,他才不过十二三岁。
死里逃生的两人自高处坠落,重重跌入若水的下游。
……
姜严以为自己会死。濒死之际,他想的是死期能否宽缓些许,他必须将密信送出。
他重重坠入了冰冷的江河,但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来袭。他朝水底沉去,却有一人抱着他的腋下,不停地将他向上托举。
“哗啦。”破水而出的瞬间,雨丝在眼皮上敲打。姜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看见大坝峡口倾泻而下的水瀑,看见灰雨蒙蒙的天。一双有力地臂膀环着他的腋下,让他的眼耳口鼻正好能浮出水面。不一会儿,他就被人拖上了岸,阿菀气喘吁吁地跪在他身边。
姜严有些懵,犹带婴儿肥的脸颊满是碎石的划痕,他很是不解:“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们居然无事?”
阿菀呕出呛在气管里的水,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她倒出香囊里的内容物,是熟悉的黄纸残渣与燃尽的余灰。
姜严见状,却更加不解:“你们……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符箓?”这样规格的护身符,没点道行的修士可纂不出。
阿菀摇摇头,不愿多言。她掀开姜严残破的布衣,检查少年血肉模糊的脊背。两人眼下还未完全脱险,城内的追兵随时可能追上来。姜严受了很严重的内伤,阿菀挫伤了脚踝。简单检查过姜严的伤势后,阿菀小心翼翼地将姜严背起,一瘸一拐地朝树林深处走去。
“我不能停下……”姜严吐出血沫,勉力调息,但疲惫与伤重还是一点点侵蚀他的理智,“要、要尽快……”
永乐城内已经出现了阴兵,情报拖延一时,便可能让无数人丧命。
“咳……”眼泪夺眶而出,与雨水混在一起,姜严抿唇,不愿承认自己此时无助得像个孩子,“我、不能……”
阿菀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沉默无言地前行。她没有说任何安慰亦或是规劝的话语,那不过只是白费口舌而已。临行前,阿翁已经为她打好了棺材,缝好了寿衣。而她则取了自己平日里最爱的绢花放在棺里。毕竟她不知道,自己的遗体还能不能回去。
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重如泰山,逾越他们的生命。
嗒,嗒。
突然响起的马蹄声让阿菀心中一惊,她仓皇回首,以为那阴兵又一次捕捉到他们的行迹。却不想蒙蒙烟雨中,一匹缟身朱鬣、神骏非常的马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宛如拨云见日一般,这匹突然出现的骏马有着黄金一般灿烂的眼睛。祂背着行囊,嘴里嚼着苜蓿,灵性的眸子在两个狼狈的人身上来回打量,歪头似是好奇。阿菀环顾四周,没有看见这匹骏马的主人。反倒是白马在灌木丛中来回踩踏了一下,竟是突然伸过头来,往阿菀怀里一拱。
阿菀背着姜严,一时闪躲不急。怀中的香囊被拱了出来,骏马叼着香囊,气哼哼地喷了一口气。
“……马儿。”阿菀心中隐约有个猜测,这个猜测让她顿感心悸。她话语颤抖着,以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希冀祈求一个奇迹:“你、你能帮帮我们吗?”
神骏的白马,又或者说,被拂雪道君放养的吉量神兽。祂与阿菀沉默对视,在桀骜不驯的叛逆与被秋后算账之间挣扎良久……
最终,吉量还是选择了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