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伯侯府。
天热便有蝉鸣扰人,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老太爷乐知卿的书房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出。
案上金兽镂空香炉香料燃尽,他也不叫人进来续点。
他躺在一张黄色的竹椅上,双眸紧闭,双手交叉放于腹部,但双手却是微微地颤抖。
其实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已经维持这种状态很久了,从昨晚萧王殿下来访到如今,他没吃过一口饭,没喝过一口水。
他脑子空洞了许久,到后来,一幕幕回到了脑海中。
第一幕,是清秋出嫁之后首度归宁。
她是自己回来的,宁王没有跟着回来,说是公务繁忙。
她进门就开始哭,跪在她祖母的面前,哭得几乎要昏过去。
当时,大家都以为是因为宁王没有陪伴她回来,觉得是丢了份,也对不住娘家。
但是他还斥责过她,说殿下刚谋差事,繁忙些也可以理解,大哭大闹的失了体统,更不是贤妻所为。
她听了之后,努力地把哭声压抑住,但是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
第二幕,是她第一个孩子出生,满月之后回了娘家,那一次宁王依旧是没陪同回来。
那孩子长得可爱,每个人都轮流抱在怀中逗弄,满月的孩子笑得咯咯作响,最后回到她的手中,她却猛地一下子交给了奶娘,眼神充满了厌恶。
当时自然也被她母亲说了一顿,说为人母亲,怎么能讨厌自己的孩子?逼着她抱住孩子,哄他,逗弄他。
她便木然地哄着孩子,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大家觉得不对劲,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她张嘴好久,好久,才说出一句话,“他……还是没有陪我回娘家。”
家人自然心疼她,却只能劝她忍着,姑爷是薄情了些的,但是,偶尔也有派人送东西来。
第三幕,她带回来三千两银子,说是变卖了一些嫁妆,请求娘家用这些银子施粥行善。
他心甚是欣慰,自小教导他们要行善积德,多行义举,看样子她都是记在心里头的。
显然,他的教育方式是成功的。
第四幕,第五幕,第六幕……她都会落泪,说特别想念娘家,真是一个爱哭的傻孩子啊。
都当娘了,还这么多愁善感,被夫婿嫌弃了可怎么办呢?
最后一次回来,她第四个孩子刚过半岁。
她没哭,逢人便笑,笑得很甜。
她也没有佩戴饰品,素面朝天,只有一根簪子压住了泛了白的发髻,洁净而天真。
她没有带着孩子回来的,也没带侍女,只叫车夫送她一人回来。
她拿出了很大一笔银子,说除了嫁妆之外,还有这些年在王府的积蓄。
她说,在王府丰衣足食,什么都不缺,拿着这么多银子却眼见那么多人饿着肚子,心里不安。
于是,她变卖了许多首饰,华服,全部换成了银子,让家人给她继续布施。
她说了一句话,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甚至她死后,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知道如今,他才明白那句话,那句话她是心头滴着血说出来的。
她说:“望我今生善举,能换我来生不为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还被她祖母捶了一拳,说她今生贵为王妃,享尽人间富贵,做人有何不好的?
她笑着扑到了祖母的怀中,咯咯咯地笑着,像少时撒娇一般。
她在娘家住了一宿,到了第二天晚上才离开。
结果回王府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她滚出马车,死了。
而乐伯侯府是知道出意外的事,宁王府的解释,是惊了马,导致马车翻侧,簪子脱落,刚好刺中了颈部,大量流血死的。
王府是必须要告知是出了意外,因为娘家人是要看遗体的。
病死和伤重而死,一眼就能看出来。
乐知卿闭上双眸,泪水滚下,心痛悲愤到了极点,全身颤抖更加剧烈。
他的孙女,他可怜的孙女清秋啊。
她容貌无双,心地善良,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好姑娘,为什么会遭这样大的罪啊?
是他,是他这个老糊涂,当初为何要同意这门亲事?
是他害了孙女啊。
哪怕是嫁给引车卖浆,贩夫走卒,她这一生也定是快乐的。
怪不得她说来生不愿为人。
祖父的心,要痛死了。
“咚咚咚!”
敲门声起。
“老太爷,魏国公到访,说是想要拜见您。”
乐知卿猛地睁开眼睛,脸上肌肉抖动了一下,眼底透出电光般的锐意。
他慢慢地站起来,眼前一黑,身子摇晃。
他努力稳住,用那灌注了满心的悲愤与痛楚,支撑他的残躯缓缓走到了门前。
深呼吸,手搭上了门闩,耳边回荡着昨晚萧王殿下说的话。
“魏国公会来找您,以此事来胁迫于您,我猜测是为了恢复相制,您只管答应为他奔走,别的事交给我,我保证他们不敢对外说半句乐清秋的坏话,她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是清清白白的。”
他的力量一下子恢复,沉声吩咐,“让他等着,给我备膳。”
门打开,他再转身回屋坐下,等待膳食的过程,他小口小口呼吸,努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一生不愿意卷入皇权斗争,到老,却不得不奋力一战。
膳食端上,他有条不紊地吃着。
他这辈子从没试过铺张浪费,吃饭也只吃六分饱。
但今天,他吃得很多。
吃完之后,他起身往正厅去。
他这几年身子不好了,腿脚也不利索,走一段路便哆嗦。
但今天他走得很直,很正,很有力量。
魏国公坐在正堂,由如今的乐伯侯乐敬章招呼着。
乐敬章如今在礼部挂个闲职,他们一家都没有权欲野心。
乐敬章很疑惑魏国公的忽然到访,心生警惕,想试探几句却不料他什么都不说,只说过来拜访老太爷。
但乐敬章知道这种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他们两家素来没有往来,不可能是特意过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