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了六年前的西陵城。
这里是吴国疆域以西的一座城池,自太守甘宁仙逝后,世代皆由步家守卫,几十年来虽时有被敌军侵扰,不过在已故重臣临湘侯步骘及其长子步协的治理和抵御下,军防能力一直稳若磐石。
殊不知到底是时乖运蹇,还是他人有意设下圈套加以陷害,近几日步家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叛国和勾结晋国罪名的浪涛中,但即使面对流言蜚语的巨大压力,现任太守步阐依然冷静沉稳,从容应对,颇有其父与兄长的风范。
城外,是三万精锐吴军,其军容整肃,气势傲然。前头领军的三人是吴国都督陆抗的副将——左奕、伍彦、蔡贡。威风凛凛,神情肃昂,座下良驹精壮体健,战意盛烈。插满“步”字军旗的城头上,步阐、步玑、歩璿父子三人,俯望远方,神情泰若,不怒而威。
“逆贼步阐,枉陛下赏识你们步家世代为忠的气节,每一代太守又是人中龙凤,何以今日竟要与晋人勾结,残害同胞?莫不是晋狗给了你什么好处,便要倒戈相向,出卖自己的祖国?”主将左奕率先发话,每字每句都在刺激对方的神经。
步阐虽不满左奕信口雌黄,但他久经沙场,早已看惯如此局面,很沉得住气地回应,“哈哈,老夫若与晋人勾结早就弃城投奔异主,难道还会留在此等候诸位过来收拾么。左将军,你可有证据指证老夫怀有二心,倘若没有,就别把道听途说之事搬出来诬蔑老夫。”
“哼!当真大言不惭,事到如今仍不知悔意。你要证据,本将自然是有。”左奕也料到步阐自恃朝廷重将,即使有罪也会碍于面子,断不会轻易承认。旋即向蔡贡使了眼色,示意将实情告知步阐,好削弱他狂妄的气焰。
蔡贡点了头,便道:“张悌丞相此前曾向陛下禀求,令郎玑公子文韬武略皆属上乘,颇有乃父之风,其女儿张桐年方二八,待字闺中,适逢婚嫁之年,欲将其许配玑公子,张姑娘也一直非常欣赏玑公子才能品貌,早已芳心暗许。本来陛下已答允赐婚,缔结这大好姻缘,便派云公公来西陵向你传达旨意。岂知……!”
说到最后,蔡贡的语气特别地加重,“你竟然将他杀了!”
“陛下美意,老夫非常感动,但将云公公杀害此事又与老夫何干?蔡将军何以要捏造事实陷害老夫?”云湦是朝廷的宦官,与步阐素无过节,他越听越是瞢然不明,自然要讨个说法。
“蔡某所说,皆是实情,我们沿途于西陵城郊外数十里发现云公公尸首,他是的致命伤是中箭后,被箭上沾有的毒液侵蚀而亡,而这毒便是蝮蛇之毒!”
最后四个字一道出,步阐整个人都怔住,他的次子歩璿更是满脸惊懔之色。
主将左奕早已知他们会有此愕然的反应,当即向身后几名一士卒使了眼色,士卒们点头示意明白,便走到队伍最后方抬出一个担架,架上躺着一人,被一大白布遮盖。待走到左奕坐骑旁边放下,瞬即掀开白布,露出了死者真容——
云湦!
他死状可怖,其左胸之处还插有一铁箭。
左奕顺手将铁箭拔出,运功畜力,将它掷出,铁箭疾速射向城头。
“瞧瞧此箭,便知事情虚实!”左奕淡淡地道。
步阐单手接住铁箭,父子三人仔细看箭后,无一不是面如死灰,神情木然。只见箭镞上煅刻着一个深红色的“步”字,是歩璿在打炼铁箭特意添加上去的,旁人均难以弄虚作假。
铁证如山,百辞莫辩!
步阐转目望向儿子,眼神里似乎再问为何会这样?歩璿自是感到莫名其妙,不置可否。
正当三人都在思量个中蹊跷时,那边厢,左奕令剑一挥,其后方三万大军以及伍彦和蔡贡疾涌而上,声势如虹。
“事情还未弄清楚,左将军便急着要攻打我么?”步阐不解左奕的鲁莽做法,大怒而道。
“步将军,左某不怕告知你,这是大都督的意思,也是陛下的意思!”左奕理直气壮地回答。
步阐自知大都督陆抗与他一向不和,定会将此事向吴皇借题发挥,意图剪除己方的势力。可惜吴皇昏聩,又忌惮陆抗的才能。功高震主,吴皇必定信任陆抗所言。此三人又是陆抗的心腹,更不会逆他意了。如今整个吴国,可以说是唯陆抗马首是瞻了。步家世代守卫吴国边疆,可谓劳苦功高,却被人污蔑为卖国求荣、残害同胞的奸细。
如此莫大的羞辱,如同铁锥一般刺入骨髓,试问步阐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步阐眼见势成水火,再作过多的解释只会火上浇油,立即下令城中泰半兵马出战迎敌。但他清楚几日前与那帮山贼搦战后兵力如今只剩不过一万人左右,元气尚未恢复便要与眼前三万精锐大军匹敌,断无胜算。但他是西陵城的太守,是步家领头人,就算只剩一兵一卒,也要有与敌军济河焚舟的决意。
此战将是步阐和陆抗在问鼎吴国地位之巅的一次直接对决,是智力与武力的直接较量。
“老夫一生精忠报国,到头来竟落下叛国罪名,既然你们都认为老夫是卖国逆贼,那今日老夫就跟你们坦诚相向,老夫即使做了叛国贼,也绝不会再为昏君奸臣效命!”步阐可以接受日以继夜的镇守一方弹丸之地,可以接受自己得不到君王的赏识和提掖,可以接受比自己年青又有才能的陆抗升官加爵,德高望重。但被人诬蔑是叛国贼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情急之下,口出狂妄之言,可见心中怒火炽盛!
“弓箭手听令,尔等与二少将军伏于城楼射杀来袭敌军,其余人等随我冲出城外迎敌!”步阐瞬间安排好作战部署,便率领步玑以及其余军马出城破敌。此刻他的心中已视死如归,几十年的军戎生涯,这或许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战,遗憾的是要背负这样的恶名而站毙疆场,难免会伤感轸怀。念及此处,其神色中似浮现迟疑之意。他并非贪恋苟活之辈,只是要连累两个儿子活受罪,可谓死不瞑目。
不过让他庆幸的是,跟随一起守卫疆土,早已肝胆相照的弟兄和孩儿自始至终都没有背弃他,即使他们知道此战凶多吉少,依然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
这便是几十年来,西陵城一直固若金汤的守护神——步家军!
铁蹄声、射箭声、叫喝声、厮杀声……瞬间已充斥了整个战场。
而位于战场正中的正是双方的领军之将,各自挥起手中兵器正面杀敌。刀光枪影起落间,掀起半天尘土,又是几个吴军士兵血溅倒地。这便是步阐和步玑使出的步氏上乘武学——刀枪合璧。且说步玑的刀攻杀伤范围窄,不过招式能够灵活变化,父亲步阐的枪击优势恰好能弥补刀攻防距离的不足,而其招式单一的劣势又能被刀攻所弥补。如此组合的进攻,便能扬长避短,互补不足,提升战力。若加以施武者的深厚内功于招式上,对付寻常军兵,即使合二人之力敌数百之众,亦绰有余裕。
眼见步氏父子强横无匹,左奕暗忖对策,遂命令伍彦、蔡贡左右包抄,欲呈三角之势夹击其中,但刀枪合璧威力远超他们的想象,三人使的都是寻常枪法,对付步氏父子根本毫无稳固的防御架势,更遑论能够反击制造威胁。只是仗着有庞大的兵力对其围攻干扰,方能不落败。
不过左奕三人又岂会想不到,如此人海战术的计略虽能消磨他们的体力,直至到殚精竭虑,无力招架后再伺机将他斩落。但这样一来,对己方的兵力亦消耗极巨,如此以硬碰硬的应敌之计,表面上是取得最后胜果,实质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惨烈局面。这种惨胜的方式,是大都督和陛下绝对不想看到的。
他们要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